好書試閱

沒有人述說恩典之年的經歷。
這是禁忌。
他們說,我們擁有魔力,能誘惑成熟男性離開妻子的床,讓少年失心瘋,讓已婚婦女嫉妒發狂。他們相信,我們的肌膚本身就是強烈的催情藥,即將長大成人的少女,充滿魅力的青春精華。因此,一滿十六歲,我們就會遭到放逐,在野外將魔力釋放殆盡之後才能獲准回歸文明。
但是,我感覺不到力量。
我感覺不到魔力。
述說恩典之年的經歷是禁忌,但我們依然偷偷尋覓線索。
在草原偷情時不小心說溜嘴的祕密,感覺不像虛構的恐怖床邊故事。婦女在市場寒暄閒聊時,在冰冷空白間暗中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但她們什麼都不肯透露。
恩典之年的真相,在那隱晦的一年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這些祕密彷彿一絲絲的微小細線,當她們以為沒人注意時就會漂浮在她們四周,而我一直留意著。
收成季節的月光下,她們的披肩會滑落,露出肩上的傷疤。
滿懷心思的指尖輕輕略過池塘水面,望著漸漸消逝在黑暗遠方的漣漪。
她們的眼神彷彿身在百萬哩之外,眼中盡是驚奇、恐懼。
曾經,我以為那就是我的魔力──能夠看到別人看不見的事。
連她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事,其實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見。
我睜大眼睛。
***
我跟隨她穿過森林,這條被踏平的小徑,我已看過上千次了。路邊有各種植物,蕨類、皇后杓蘭、薊草,以及那種紅色的小花,形狀完美的五片花瓣,彷彿只為我們而生。一片花瓣代表恩典少女,一片代表主婦,一片代表女工,一片代表邊緣地帶的女人,而一片代表她。
那個女孩回頭看我,露出自信的笑容。她很像某個人,但我想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或長相。或許,那是早已遺忘的久遠記憶、縹緲前世,也可能是我素未謀面的妹妹。瓜子臉,右眼下方有個草莓形狀的紅色小胎記,鐵灰色眼眸隱含魄力。她的深色頭髮剃成平頭,可能是受罰被人剪短,也可能是因為叛逆而自己剪短,我無從分辨。我不認識她,但很奇怪的是,我知道我愛她,那並非是我爸爸對媽媽的那種愛,而是想給予保護的純粹心意。去年冬季我餵養了幾隻知更鳥,我對她的感覺就像對牠們一樣。
我們抵達那片空地,許多身分地位不同的女性聚集在一起,心臟上方的位置都別著小紅花。沒有爭吵、沒有惡意眼神,到此聚會的每個人都非常平靜、非常團結。我們是姊妹、女兒、母親、祖母,為了比個人更重要的全體使命而凝聚在一起。
「他們說女性是弱者,但我們不再軟弱。」那個女孩說。
那群婦女以原始的怒吼回應。
但我並不害怕,我覺得很光榮。那個女孩是救世主,她將改變一切,而不知為何,我也是其中一部分。
「這條路是用鮮血鋪成的,女性的鮮血,但她們的犧牲並沒有白費。今晚,恩典之年將畫下句點。」
我猛呼了一口氣,發現這裡不是森林,那個女孩也不在此。我在空氣滯悶的房間裡,躺在床上,四個姊妹低頭看著我。
「她剛才說什麼?」二姊艾薇問,臉頰漲紅。
「沒有。」大姐茱恩捏捏艾薇的手腕。「我們沒有聽到她說話。」
媽媽走進房間,兩個妹妹克蕾拉與佩妮拉我起床。我看著茱恩,想感謝她幫忙打圓場,但她不肯看我的眼睛。可能是不肯,也或許是不能,我不確定哪個比較糟。
男人不准我們做夢,他們相信我們會藉此隱藏魔力。光是做夢便足以讓我受罰,假使有人發現我夢境的內容,我鐵定會上絞架。
四個姊妹帶我走進縫紉室,像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一樣,圍著我摸摸弄弄,這個推、那個拉。
「不要亂動。」我媽幫我編辮子,將煩躁心情發洩在我的頭皮上。「這麼多年,妳爸讓妳為所欲為,裙子沾上爛泥、指甲縫全是土。好不容易,妳終於可以體會一下當淑女的感覺。」
「何必麻煩?」艾薇在鏡子前挺出孕肚,秀給我們看。「腦子正常的人,絕不會把頭紗給泰爾妮。」
「就算沒有也無所謂。」我媽抓住馬甲的繩子,拉得更緊。「不過這是她欠我的。」
我是個任性的孩子,太好奇遲早會害死自己,只會做白日夢、毫無端莊……此外還有很多缺點。我將成為家中第一個沒有在恩典之年獲得頭紗的女兒。
我媽不必說出口。每次她看著我,我都能從她的眼神感受到怨懟,那默默燃燒的怒火。
「禮服在這裡。」大姊茱恩悄悄回到縫紉室,拿著一件深藍色的生絲禮服,V領點綴河蚌珍珠。這是她四年前在授紗儀式上穿過的禮服,上面有著紫丁香與恐懼的氣味。紫丁香是心儀她的男人為她選的花──象徵青春之愛、純潔。她願意借我真的很好心,畢竟她是茱恩,就連恩典之年也沒有消滅她的善良。
和我同年的其他女生都會穿全新禮服,最流行的款式,有荷葉邊、繡花,但父母很清楚不必為我浪費資源,我沒希望了,而且這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今年,加納郡有十二個適婚青年,全都是有頭有臉、出身好家庭的兒子。女生則有三十三人。
今天我們要在鎮上遊行,給那些青年最後一次看個清楚的機會,然後他們會去穀倉加入父執輩,為我們的命運進行交易、討價還價,有如買賣牲口的過程。其實,這本來就差不多,因為我們一出生就必須在腳底烙上父親的紋章。男性選新娘的期間,女性在教堂等候,結束之後由我們的父親將頭紗送來,默默為女兒戴上那個半透明的鬼東西。明天早上,我們所有少女會在廣場排隊,準備出發參與恩典之年,那些青年將會為他們所選的新娘掀起頭紗,象徵婚姻的承諾,而我們其他人只能晾在一邊。
「我就知道,其實妳身材很好。」我媽噘著嘴,法令紋變成兩道深溝,要是她知道這樣看起來多老,以後一定不會這麼做。在加納郡,比衰老更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孕。「就算要我的命也不懂,為什麼妳要這樣浪費美貌,放棄能自己建立家庭的機會。」她邊說,邊將禮服從我的頭上套下。
我的手臂卡住,我忍不住拉扯。
「不要拽,衣服會──」
布料撕裂的聲音讓我媽氣得脖子發紅,一路紅到下顎。「快拿針線來。」她對我妹妹大吼,她們急忙去拿。
我努力憋笑,但越努力憋,越難忍住,最後我爆笑出聲。我連衣服都不會穿。
「儘管笑吧,到時候沒人給妳頭紗,妳就笑不出來了,等恩典之年結束回來,妳會直接被送去工廠做苦工,手指磨到只剩骨頭。」
「總比變成別人的老婆好。」我嘀咕。
「不准說那種話。」她雙手抓住我的臉,姊姊妹妹急忙跑開。「妳想讓他們以為妳是亂黨嗎?想遭到放逐?那些盜獵賊肯定不會放過妳。」她壓低聲音。「不准妳辱沒家門。」
「怎麼回事?」我爸爸將菸斗塞進胸前的口袋,他難得進入縫紉室。我媽急忙冷靜下來,縫補裂縫。
「勞力工作並不可恥。」他彎腰走到屋簷下的低矮處,吻一下我媽的臉頰,他身上散發出碘酒和菸草的氣味。「她回來以後,可以去製酪廠或磨坊工作,這完全是正當工作。妳也知道,我們家泰爾妮生來愛好自由。」他眨眼睛對我示意。
我轉開視線,假裝專心研究從蕾絲窗簾小孔透進來的光點。曾經,我和爸爸感情非常好,大家都說他談起我時,眼裡特別有光彩。人人都想要兒子,他卻一個也沒有,只有五個女兒,我大概是最接近的替代品了。他偷偷教我釣魚、用刀、照顧自己,但現在一切都變了。有一天晚上,我抓到他在藥鋪做見不得人的事,從此之後我再也無法以同樣的方式看待他。顯然,他還沒放棄生出珍貴的兒子,我一直以為他不是那種人。事實證明,他和其他男人沒兩樣。
「瞧瞧妳……」爸爸企圖吸引我的注意。「說不定妳終究會得到頭紗呢。」
我緊閉著嘴,但心中很想尖叫。對我而言,嫁人不是榮耀,舒適的生活沒有自由,婚姻有如鐐銬,就算包著絲絨,依然是鐐銬。去做工,至少我仍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我的身體也依然屬於我。但這樣的思想會讓我惹上大禍,就算沒有說出口也一樣。小時候,我的心情都寫在臉上,後來漸漸學會以和氣笑容作為隱藏。但是,我有時會看到鏡子裡的倒影,看見自己眼中燃燒的烈火。越接近恩典之年,燒得越猛烈,有時候我覺得眼睛會隨著火光從臉上噴出來。
我媽伸手拿起紅色絲帶紮在辮子上,我感到一陣恐慌,這時刻終於到了。我被標上警告的顏色……罪孽的顏色。
所有的加納郡女性都有相同的髮型,整個往後梳,編成辮子垂在背後。男人相信,如此一來,女人便無法有所隱瞞,不論是鄙視的表情、飄忽的眼神,或閃現的魔力。少女用白絲帶,恩典少女用紅絲帶,而已婚婦女用黑絲帶。
純潔、鮮血、死亡。
「完美。」我媽最後調整一下蝴蝶結。
儘管我看不到紅絲帶,但感覺得到那份沉重,以及其中的意涵,有如將我固定在這個世界的船錨。
「我可以走了嗎?」我掙脫她不停摸摸弄弄的手。
「不帶伴護?」
「我不需要伴護。」我將結實的腳穿進高級黑皮鞋。「我可以保護自己。」
「從野地來的毛皮獵人呢?遇上他們時,妳還能保護自己嗎?」
「只有一個女生曾遇過,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嘆息。
「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是安娜・博格朗。」我媽的眼神變得迷離。「那天是我們的授紗日。她走在城裡,那個人突然一把抓起她扔到馬背上,然後逃往野地,再也沒有人聽聞她的下落。」
真的很奇怪的是,這個故事我印象最深的部分不是這個,而是儘管她在離開城鎮的整段路程不停拚命尖叫、哭喊,那些男人卻說她沒有盡力反抗,因此她妹妹代為受罰,放逐到邊緣地帶賣身。故事的這個部分,大家都絕口不提。
「讓她去吧,這是她的最後一天了。」爸爸幫我求情,假裝由我媽作主。「她習慣自己一個人了。更何況,今天我想陪漂亮老婆,只有我們兩人,甜蜜蜜的。」
出於各種目的與盤算,他們總是表現出很相愛的模樣。過去幾年,我爸越來越常跑去邊緣地帶,但我也因此得到許多自由,我應該對此感謝才對。
我媽抬頭對他微笑。「應該沒關係……只要泰爾妮不是打算偷溜進樹林見麥克・威爾克。」
我假裝若無其事,但喉嚨變得乾巴巴,我不曉得她竟然知道。
她把我的緊身上衣往下拉,努力固定在正確位置。「等明天他掀起琪絲汀・簡金斯的面紗,妳才會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有多傻。」
「我們不是……我們沒有……我們只是朋友。」我慌張地說。
她的嘴角泛起若有似無的笑容。「好吧,既然妳等不及想出去亂跑,那就順便買點莓果回來,晚上聚會要用到。」
她明知道我最討厭去市場,尤其今天是授紗日,加納郡所有人都會盛裝打扮出來逛大街,不過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她想徹底利用這個機會。
她摘下頂針,從鹿皮小錢包拿出一個硬幣,我瞥見她的拇指,尖端少了一塊。她從來沒有說過受傷的原因,但我知道是恩典之年留下的。她發現我正盯著看,於是將頂針戴回去。
「對不起。」我急忙垂下視線,望著腳邊老舊的木地板。「我會買莓果回來。」只要能離開這裡,我什麼都願意。
爸爸彷彿感應到我的焦急,朝門口輕輕一撇頭,我立刻像箭一樣衝出去。
「不要離開城鎮。」我媽在後面大喊。
我閃過一堆堆的書本、掛在樓梯扶手上晾乾的襪子、我爸的醫生包、裝滿未完成編織作品的籃子,我衝下三層樓梯,經過搖頭嘆息的女僕,衝出家門,進入自由的空氣中,不過秋天的冷風吹在我暴露出的皮膚上,感覺很怪──脖子、鎖骨、胸口、小腿、膝蓋下半部。我告訴自己,不過是一點皮膚。反正沒什麼見不得人,但我覺得很暴露……毫無遮掩。
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葛楚德・芬頓和媽媽一起走過身旁,我忍不住看向她的手,那雙手藏在精緻的白色蕾絲手套中,讓我差點忘記她的遭遇,只是差一點而已。儘管發生了那般不幸,但葛蒂似乎仍盼望能拿到頭紗,成為持家的主婦,生下天賜的兒子。
真希望我也真心想要那種生活,真希望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授紗日快樂。」巴頓太太打量我一番,將老公的手挽得更緊。
「她是誰?」巴頓先生問。
「詹姆斯家的女兒。」她咬牙切齒地回答。「排行中間那個。」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肌膚。「看來她的魔力終於降臨了。」
「也可能早就有了,只是她一直隱瞞。」她瞇起眼睛看著我,銳利的眼神彷彿鎖定腐屍的禿鷹。
我一心只想蓋住全身,但我不願意待在家裡。
我必須提醒自己:這件禮服、那條紅絲帶、頭紗、儀式──這些不過只是花俏手段,讓我們暫時忘記即將面對的真正大事,恩典之年。想到即將開始的那一年,我的下巴不禁顫抖,但我立刻擺出空洞的笑容,彷彿很樂意扮演我的角色,很樂意回家之後結婚、生子、死去。
但並非所有女生都能順利回家……有些會只剩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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