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帝王詩歌與詩壇

序

李唐王朝在當時是世界強國，其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科技在當時都處在世界前列。各國紛紛派使節與中國建立聯繫。王維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並非虛飾之語。領導唐王朝走向強大的帝王，主要是唐太宗、武則天、唐玄宗。

唐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座高峰。在這座高峰形成的過程中，唐太宗、武則天、唐玄宗也是至關重要的人物。

那麼他們會寫詩嗎？他們如何影響詩歌走向？他們怎樣與詩、與詩人、與詩壇相處呢？

周瀚的博士學位論文研究了這些問題。

她首先做了如下統計：

《全唐詩》存錄唐朝11 位帝王詩歌的數量分別為：李世民（太宗）存99 首、李治（高宗）存8 首、李顯（中宗）存7 首、李旦（睿宗）存1首、李隆基（明皇帝）存63首、李亨（肅宗）存4首、李適（德宗）存15首、李昂（文宗）存7首、李忱（宣宗）存6首、李曄（昭宗）存1 首和武則天存46 首，總共257 首。

於是她的博士論文選擇了存詩最多的三位帝王（太宗、武后、玄宗）進行研究。這一選擇恰恰符合唐詩從初唐走向繁榮的過程，因而頗能說明在唐詩繁榮的多種原因中，帝王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唐太宗的詩有明顯的宮廷風格，典雅莊重，儀式感較強，特別注意對仗，句式和篇章結構有點死板，但很有帝王身份特徵，寫的是君臨天下的胸襟情愫。如〈經破薛舉戰地〉：

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心隨朗日高，志與秋霜潔。

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營碎落星沈，陣卷橫雲裂。

一揮氛沴靜，再舉鯨鯢滅。

若無經歷和胸襟，怎能有如此帝王氣象。又如〈重幸武功〉詩，彷彿帶領讀者跟隨他的巡幸，進入現場。他吟詠江山、時令、花草樹木的詩也寫得不錯，如〈詠桃〉云：

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妝。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

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

王夫之《唐詩評選》卷二評此詩「絕代高唱。結語深煉，妙於浹合。」周瀚分析其宮廷詩特徵：三部式結構、宮廷意象、帝王意趣。可謂中肯。「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很工整的對仗，很巧妙的創意，將桃花的意態寫得既貼切又新穎。

武則天會不會寫詩呢？計有功《唐詩紀事》說「大凡后之詩文，皆元萬頃、崔融輩為之。」計氏應該是有依據的。從現存武則天詩來看，文臣代筆的痕跡的確明顯，比如〈遊九龍潭〉：

山窗遊玉女，澗戶對瓊峰。巖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

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惟有風入松。

會寫詩的人或許能體會到，如此十分呆板乏情少趣的詩，太可能出自代筆的文臣之手，甚至可以約略想像其當時是如何戰戰兢兢地揣摩「聖意」，不敢有任何差錯。前六句用同樣的句式，平面化地描寫物象，龍、鳳意象明顯透露出阿諛頌聖心態。

〈如意娘〉這首閨怨詩，有人認為可能是武則天在感業寺為尼，思念高宗而作。也可能是作於武則天改唐為周之後，寫給她的面首薛懷義的。此詩寫女子「憶君」之情，是現存於武則天名下詩中最有詩味的一首：

看朱成碧思紛紛，顦顇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唐玄宗肯定會寫詩，而且寫得還不錯。史書說他「性英斷多藝，尤知音律，善八分書。」《全唐詩》今存其詩63 首，各種補遺又有10首，共73首。在唐代帝王存詩中，僅次於唐太宗。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卷九說：「太宗、高宗、中宗皆有詩，然承陳、隋之後，古律俱未諧，故以玄宗為始。冠於唐初諸臣之上，尊君也。」

周瀚說：「玄宗作為一國之君，熱心詩歌創作，詩歌內容主要有巡幸、與群臣的唱和、與道士的交往三種。其文學思想表現在詩以言志、提倡剛健真樸的文風、倡導風雅之道。其詩歌具有豐富的感情，音律諧和，詩風剛健質樸。」

玄宗〈行次成臯途經先聖擒建德之所緬思功業感而賦詩〉，表達了對先聖李世民的敬仰之情：

有隋政昏虐，群雄已交爭。先聖按劍起，叱吒風雲生。

飲馬河洛竭，作氣嵩華驚。克敵睿圖就，擒俘帝道亨。

顧慚嗣寶曆，恭承天下平。幸過翦鯨地，感慕神且英。

確是皇家心緒，「先聖按劍起，叱吒風雲生」可稱佳句了，寫出了李家「先聖」的開國氣派。

玄宗〈經鄒魯祭孔子而歎之〉，表達了對文化的敬畏之心：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

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

據《舊唐書．玄宗本紀》載：「丙申，幸孔子宅，親設奠祭。」詩人熟諳孔子事，字裏行間滿溢真情。就詩歌藝術而言，約略有盛唐詩歌風神，不知是否有文臣幫助潤色。〈過老子廟〉：「仙居懷聖德，靈廟肅神心。獨傷千載後，空餘松柏林。」尾聯頗佳，正是盛唐詩常用的結尾方式。周瀚認為玄宗詩有真情，語言古樸，善用典故，熟諳韻律。我覺得這樣的概括是準確的。

周瀚這篇博士論文不僅一一論析了三位帝王詩的題材、體裁、內涵、風格，還一一論述了他們的文學藝術觀念、詩歌主張，由此建立的文藝政策，科舉制度中的試詩政策，以及帝王們平時如何與詩人、詩群相處。讀來饒有興味。有一節居然仔細寫了不學無術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在其執政十九年間，如何壓抑打擊杜甫之類文士詩人，從而對詩歌有所傷害。我初讀這段時覺得雖然有趣，但是否離題呢？轉念一想才明白：李林甫是唐玄宗重用的人，皇帝之用人直接關係到傷害詩歌，原來也是題中之義。由此看出周瀚的研究傾向是科學求實，力求全面。

周瀚不僅研究古代詩歌，也關注現代詩歌。她自己就會寫詩，新體舊體都會。十多年前她出版自己的新詩集，請我作了篇小序。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熟悉舊體詩詞格律。近幾年時常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她的舊體詩詞，並且隱約知道她在香港詩詞界越來越有影響，很為她高興。現在她將出版博士學位論文，請我作序，我因而重新閱讀了一遍，是一次複習呢，頗感欣慰！希望周瀚學棣在政務、學術、詩歌方面不斷進步。

張海鷗

2020 年10 月31 日於廣州水雲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