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愛漂流﹕在旅行中，找回幸福的勇氣

男友Ｊ序　旅行中的幸福足跡

我常說，Melody幫我開了一扇窗，除了增長見識，也深深體會一個人視野的侷限性。Melody看事情的角度和處事方法，的確給了我不少震撼教育，也跌破不少眼鏡！包括了家庭觀念、人際關係、生命態度，當然也有愛情。不同於我的好命，過去的她，在無法選擇的時候，只能冷眼看待這一齣宛如連續劇般的故事在眼前上演；當她開始能選擇的時候，故事情節的發展卻往往讓她別無選擇。

當我愈來愈認識這女孩，發現在她生命中所缺乏的，是一種可以期待、耕耘的恆久價值。只是當兩個人從陌生到相守，終究會面對這樣的課題──Melody和我在一起之後，我們並沒有開始過著所謂公主、王子的甜蜜生活，相反的，如何跨越觀念上的鴻溝，變成Melody與我走在一起的最大挑戰。

並不是刻意凸顯Melody和我之間有多不同，畢竟能夠走在一起，一定是某種類似的特質而遇見彼此。但我偶爾也會想著，如果我們不曾相遇，人生是否會輕鬆點？

八年前，當我邀請Melody進入我的生活圈，認識我的家人與朋友時，Melody開始打破一切常態，她對於我的「理所當然」提出各種質疑，特別是那些深根於我的思維與行動的自然反應。在幾次爭吵之後，也許是愛情讓人沖昏頭，我開始說服自己去了了解、去接納，進而去學習。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不談婚姻，我甚至不在她面前提及家人的點滴，這是Melody的舒適圈，她只想擁有眼前的我。

學生時期的我們找到這樣的平衡點，但是當我隻身前往英國後，才驚覺那些我們刻意隱誨的事物，將會隨著我們的身分改變，逐漸影響我們的想法與彼此的關係：我的家庭讓我追逐夢想，當個好命的孩子。那Melody呢？假使Melody的過去總是讓她煩擾不已，我，能扮演這樣的角色嗎？我又該如何扮演Melody與我家人之間的橋樑呢？

我的惶恐與不安無法在Melody面前掩藏，她也明白，人可以暫時離開原生家庭，親情卻無法剪斷。每當夜深人靜，特別是家裡的瑣事讓她沮喪難過時，她不斷問自己：這個男人真的是她情感的最終歸屬嗎？新的家庭是否會成為另一股壓力？沒有她，這男人是否能過得更好？我們的心中都有問號，對於感情與家庭的不安，她只相信此刻為真，去實現一個夢想，變成證明她真實存在的唯一方式。

我在英國那年，她獨自前往印度，之後共去了三趟。很多人以為她是個勇敢的夢想實踐家，事實上，現實的不安與無助往往比身處陌生國度的未知感來得殘酷。這也說明了我無法拒絕，甚至欣慰Melody能提出去日本打工旅行的想法，一方面我不必提心吊膽，擔心她的安危，另一方面，人可以用短暫的逃避來麻醉自己，但是當一切歸零時，最平常的事都會變得不尋常。而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無法給予任何建議，Melody必須仰賴自己。

當然，相信對許多人來說，打工旅行一點都不難，他們期待的是一種真實體驗，好的、壞的，都會留在那段時間裡。但對Melody來說，要能說服她自己，賦予這段旅行真實意義，因為在日本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選擇，這是過去所享受不到的福氣，好的、壞的，都要帶回來。

很多朋友問我，回國後的Melody有何不同？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時常扮演不同角色，或是溺愛女兒的父親，或是嘮叨不已的長兄，或是隨傳隨到的情人，她倔強固執的脾氣依舊，讓我不得不時時刻刻嚴陣以待。只是，當我看見她逐步整理過去一年的種種，熱心回覆網友的疑問，為北海道的爸爸、媽媽準備禮物，願意和我的家人共進午餐，開始關心曾經讓她哭泣、沮喪的家人，當然，還有為我精心準備的求婚驚喜，我知道，已經有一顆值得她辛勤耕耘的恆久價值，正在發芽。

那我呢？很多朋友肯定我對這一切所表現出的樂觀態度。其實，這些年來待在Melody身邊，我幾乎想不出任何悲觀的理由，不是因為我比較幸福，而是我逐漸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自信與樂觀，讓我愈發相信，生命不是一種絕對，特別是每個人的生命視野有限。在求婚的投影片中，Melody感謝我帶她遨遊世界，看見不同於過往的風景，但對我而言，是她為我開啟了另一扇生命之窗，看見不同的態度與堅持，以及另一種幸福的可能。

Starting 只需要出走的勇氣

二○○九年的春天，我慎重的擬了一紙「離婚協議書」，給一對吵鬧了十幾年的夫妻──我的父母，希望藉由這張紙上的兩個簽名，得到我渴望已久的平靜生活，不求富貴也不用精采，只要平靜過日子，這樣的人生就足夠了。

只是，一切並未如我預期的進展，甚至更混亂了。

「那就這樣吧！」
「隨便啦！」

我開始用敷衍又冷淡的態度去回應這個問題，這是我唯一想到能夠支撐自己白天工作的安定劑，我絕對不能夠倒下！可是夜晚被惡夢驚醒的次數愈來愈頻繁……一通來自家人的簡訊就能讓我挫折不已，一個消極的念頭就能令我放聲大哭，我無疑又被捲進了這場鬧劇當中，而且這次，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連帶受波及的還有我的男友Ｊ，他除了要面對我失去理智的壞情緒，也得概括承受家庭問題對我造成的影響，這還包括我長期在這場鬧劇中領悟到的「不婚理論」。和Ｊ交往的八年來，強勢的我在取得兩人關係的主導權後，便經常把「不想結婚」掛在嘴邊，還常任性的要求Ｊ跟著我複誦：「我們不結婚！」

說實在的，我很羨慕那些能輕易說出「我想結婚」或是「我想要一個孩子」的人，這句話背後的意義是來自一個家庭所給予的單純小幸福，但是這麼簡單的「我想結婚」四個字，怎麼樣也無法從我的口中吐出來。

但Ｊ可以，我卻假裝不知道，因為他就是我所羨慕的那種人，他樂觀、善良、快樂，永遠帶給周圍的人正面能量，更盡心盡力地把我帶向幸福的大門。

而我卻沒有敲門的勇氣。
若是以前，我會選擇到印度避風頭，把心沉澱之後再回來面對，可是這次，我想做些改變。我意識到自己即將告別青春的二字頭，已是失去作夢權利的年齡，多讀點書、拿到好學歷，或是畢業後找份好工作，甚至交個好男友，都脫離不了家庭問題的羈絆，我一直在原地徘徊，夢想的大球因為現實因素愈滾愈小……

曾幾何時，我想要挑戰的事好多好多，現在，只要能有機會讓我專注於攝影和寫作，對我而言就是夢想的極限了。

正在尋找改變契機的同時，某天，我從新聞報導中看到「今年六月將開放申請日本度假打工簽證」的消息，這真是天大的好機會！但是申請條件是「年滿三十歲以前」，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推託，這是我可以申請的最後一年，要是錯過了這一次，下一次，也許就是「下輩子」了吧？

何不就賭賭看這次呢？
趁著這次出走，我打算將現階段最想做的事情，都集中在這一年來完成：日語、攝影、寫作、旅遊，和調整心境……可以努力的事看來還不少，就讓這段旅程不再是消極的逃避之旅，而是積極生活的開始！

不抱怨，不說苦，我慶幸自己還有出走的勇氣。
「我想當個知足快樂的笨蛋，過一整年完全屬於自己的平靜生活。」我和Ｊ這麼說。
「妳就去吧！什麼都別想，台灣這兒有我！」Ｊ看著我，篤定的說。
於是，我懷抱著異常期待的心情，踏上了未知的旅程──日本。

在拿到日本打工簽證後，我面對的第一個問題是：第一站要去哪裡？然後是，去那裡做什麼？

老實說，我一點想法都沒有，還以為只要收拾幾件衣服、換一點日幣，買張機票就能出發，完全把一年當成是只有一週在看待，連身旁的朋友都比我緊張。
那陣子我常上網搜尋日本打工的資訊，但結果不是在看影劇八卦網頁，就是看著看著累了，倒頭呼呼大睡。拿到日本打工簽證的誘惑似乎一點幫助都沒有。

一直到我迷上日本綜藝節目「黃金傳說」中的無人島生活單元，我開始嚮往起在一座美麗的小島上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餓的時候就潛下水去捉魚捉龍蝦捉大螃蟹，上岸後立刻料理食用，每天都能跳下海游泳，不游泳的時候就賴在沙灘上曬太陽，我也想過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啊！

於是我再次上網搜尋，發現比較有機會實現我理想生活的地點──是沖繩！就去沖繩吧！

然而，現實問題也接踵而來，要在沖繩找工作嗎？勢必得先找到房子吧？還得先準備一大筆租金吧？保證人又該找誰？……我的天呀！怎麼好像回到大學剛畢業時面臨找工作、找房子時的窘境呢！

雖然不知道下一站要往哪裡移動，但我一點都不想讓一紙租屋契約牽制了行動，一定有其他管道可以讓我到處流浪吧！

有的！我在網路上搜尋到「WWOOF」（World Wide Opportunities on Organic Farm），一種在世界各地推行的樂活換工計畫，以勞力交換食宿，最少一週、最多一年的停留，全憑雙方口頭協議。我如獲至寶！立刻申請加入會員，並開始努力尋找未來的老闆。我用英、日語交雜的電子郵件誠懇地拜託對方收留我，結果一週內就有兩個老闆回覆。兩位素昧平生的老闆，讓我當下敲定了接下來一年日本行的前兩個月行程，就落腳在沖繩本島的北邊「八重岳」與南邊「那霸市」。

兩個月的時間夠我在海邊曬成崖上的波妞了吧！接下來的行程就慢慢再做安排，如果一下子全都排完了，旅行還有驚喜可言嗎？

受夠了事事都要計畫的人生，這回我決定放手一搏，挑戰隨遇而安的流浪生活！（待續）

養牛的幸福時光

我開心地跳上前往旭川車站的接駁巴士，心情莫名愉快，雖然這一去就要待上兩個月，新生活的轉換也讓我充滿期待。

牧場位於北海道北部的天郡鄉下，從旭川車站出發需要四小時左右才會抵達，非常的偏遠。我在火車上睡睡醒醒，沿途火窗外的景致是一成不變的皚皚白雪，看著看著，我的眼睛又瞇上了。

終於熬過四小時的車程，抵達「問寒別」這個可愛的小車站，來迎接我的是男主人，一個有著滿頭鬈髮、笑容親切的大叔。我們在車上隨意聊天，發現大叔的方言口音好重，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好幾次都要請他重講一遍，實在很擔心大叔誤解我日語能力太差才聽不懂他說的話，其實是他的發音有問題啊！

車程不過十分鐘就抵達牧場和住家，周圍堆了滿滿的積雪，男主人向我簡單介紹四周環境後，要我先回房休息，三十分鐘後再穿上工作服，他會帶我到牧場去工作。

我居住的地方是在主人住家旁的一個小鐵皮屋，外觀看來簡陋，但裡面應有盡有，是我在日本住過最舒服的房間，有電視、網路、暖氣機、化妝台，和書桌……還有一整籃長袖衣褲和全新的襪子！原本我以為這些衣物是之前打工的女生留下來的，後來才知道女主人擔心我帶來的衣物不夠保暖，也怕我工作時會弄髒自己的衣服，才特意準備的。

穿上連身工作服，跟著男主人的腳步步行到住家附近的擠牛奶工廠。一進去就看到我的工作夥伴，一個日本籍的二十六歲女生，名叫HATSUMI。她有張漂亮的臉蛋，像是從日劇裡走出來似的。HATSUMI已在這裡工作半年，再過兩週就要返回東京，屆時會有一位新的日本女生來接替她的工作。

簡單打過招呼後，女主人親切的向我介紹自己，並且要我和HATSUMI一樣，稱呼他們為「父」（爸爸）和「母」（媽媽）。在這裡，大家的生活和工作都緊密的聯結在一起，也希望我們能把彼此當成是一家人。

我當然樂見這樣的提議，也好希望自己能真的融入日本人家庭。雖然是講日語，但是對著剛認識的人喊「爸爸」或「媽媽」，一開始真的很彆扭，幾天後才慢慢適應，因為工作時，我真的太常需要呼叫他們了！

牧場的家庭成員除了牧場爸爸、牧場媽媽之外，還有牧場爺爺以及牧場奶奶。牧場是上一代傳承下來的事業，目前由牧場爸爸這一代擴大經營中。牧場爸爸的三個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有各自的生涯規劃，很少回家幫忙。於是牧場爸爸透過朋友介紹，在三年前開始加入BORABAIT，讓日本各地的年輕人前來打工，這是他們第一次收留台灣人。

「我們全家都非常期待Melody的到來唷！」牧場媽媽笑著說。（待續）

大牧場小分工

我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四點半到八點，以及下午三點半到晚上八點。每天的工作內容大致相同，先把小牛和成牛餵飽，趕去工廠擠牛奶，最後將工廠裡外清掃乾淨，結束這些例行工作流程後，再回家享用早餐或晚餐。

上述流程每天重複進行著，看似簡單的工作項目，其中蘊藏了很多零零碎碎的知識：例如每頭小牛都是喝一樣的牛奶或水，為什麼糞便顏色都不同？出現什麼顏色或什麼軟度就表示拉肚子？該吃哪種藥？吃了藥之後，又該如何判斷牠們是否痊癒了？……這些都是我們在照顧小牛的工作上最常遇到的問題。

在擠牛奶時，我常常要睜大眼睛留意用手試擠的牛奶顏色是否正常，是否伴隨其他分泌物等等問題，更別說許多因為機器而產生的狀況，每個小問題的處理方式都會影響整個工作進度，所以彼此的支援和合作相當重要。

這裡的工作有淡旺季之分，旺季是五到九月，這是北海道春夏秋三個季節的交替之際，最適合戶外的牧草收成。這時候，牧場爸媽需要去戶外工作，而牛舍的工作就需要另外兩人合作完成。

一旦進入下雪的冬季就是淡季，戶外工作暫停，牧場爸媽的工作重心在牛舍，所以只要一個人幫忙就可以了。雖然牧場爸爸說得輕鬆，但我還是很難想像現有的龐大工作量少了一個人分擔，會有多辛苦。

牧場工作對我來說，一開始要克服的難題就是得在清晨四點起床。還好房間內有暖氣，讓我可以滾下床後再奮力起身，只是一出門，室外溫差至少三十度，在月光下踩著雪走到牛舍，常讓我冷得牙齒打顫。

一早起來頭腦還不是很清醒的我，就要開始進行牛奶和水的分配工作，因此常常餵錯小牛食物，這是我第二件要努力克服的事。再來是密集的擠牛奶和拿強力水槍清潔的工作，讓我的右手在第三週後開始非常痠痛，嚴重到吃飯時拿筷子手會發抖，這是我要克服的第三件事。

幸好，解決這三件事的最好方法就是「時間」，時間久了，習慣成自然，生理時鐘設定好了，手也就不痛了。（待續）

牛舍裡的生老病死

第一件事是接替HATSUMI工作的女生來到牧場，牧場媽媽從上週就開始提醒我們，這位來自高知縣的CHIKA，從今天開始要加入「我們家」。

這天清晨四點半，我照例帶著睡意趕到牛舍開始工作。一打開牛舍大門，就看到一頭髒兮兮的小牛搖頭晃腦、腳步顫抖地在裡頭逛大街，我不自覺喊出：「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那陣子，有好幾頭產期接近的乳牛，明明預產期已經到了卻遲遲未生產，這頭小母牛的出現，真是讓我們又驚又喜！我幫牠取名為KITTY，牠成為我這兩個月最寶貝的小牛。

把KITTY安頓好以後，我們一如往常的忙碌著，檢查小牛糞便、調配牛奶、分配水桶，和清理牛舍……為了趕上一小時後的擠牛奶工作，大家馬不停蹄地忙碌著。正當我拿著掃帚清理牛舍時，牧場爸爸叫住我。

他指著面前的乳牛對我說：「妳看！牠死了。」
我瞪大眼睛、驚訝的說：「什麼？牠不是睡著了嗎？」

「不是，牠已經死了！死了好幾個小時了，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牧場爸爸無奈的說。

我走上前去仔細端詳牠的臉，就像是睡著一樣，但仔細看看那雙翻白的雙眼，才明白牠是真的離開了。

不知牠死前有痛苦的掙扎過嗎？牠就這樣優雅的躺著。忙碌的牛舍裡，甚至沒有人發現牠已經上了天堂，一旁的乳牛還津津有味的吃著牧草，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牧場媽媽走過來一看，無奈的搖搖頭，似乎早已預見這頭乳牛的壽命將盡。
「通常小牛一出生就死掉的，母牛也活不久。」牧場媽媽淡淡的說。

我這才知道，母牛因為難產耗盡體力而加重原有病情，或是無法將體內胎盤排出，造成生產後身體每況愈下，最後就會導致死亡。這頭乳牛在五天前的清晨，獨自生下一頭小母牛，但小牛一出生就死了，被牧場爸爸暫時擱置在倉庫裡。不知情的我，摸黑進倉庫想拿飼料時，還被眼前的屍體嚇了一跳！好可憐的一個小身體，身上還沾附著母親的胎衣，靜靜的躺在清晨低溫的倉庫裡。

結束早上的工作後，我匆忙趕來牛舍，送這頭乳牛最後一程。我不知道牠的小名或是編號，對牠的認識僅止於「女兒在五天前出生時死了」。我站在牠身旁看了很久，突然想起牧場媽媽描述過的「乳牛生命週期」。一頭母牛養到十八個月左右，開始接受人工授精，之後就是「懷孕、生子、擠牛奶」的過程，不斷循環，一直到死亡或失去工作能力為止。我心想，身為一頭乳牛，牠已鞠躬盡瘁，也為牧場或人類貢獻太多了！

我在一天內連續見證了生命的起落。
牧場爸爸用一通電話和一張死亡紀錄表，簡單地為這頭乳牛的一生劃下句點。處理動物屍體的卡車隨後抵達，工作人員俐落的操作機器，迅速將一頭八百公斤的乳牛打包上車，那過程快得像是把一包垃圾丟上車一樣，我被這樣的畫面嚇傻了！

「那曾經也是一個生命，不是嗎？為什麼看不到一點尊重！」我內心無聲吶喊著，久久無法釋懷。

之後的兩個月，每天早上四點半和下午三點半，我準時打開牛舍大門，也漸漸適應了在這扇門後面上演的生老病死。我了解到，這場奧妙的生命循環只是一個過程，就像四月一日當天發生的三件事一樣：新朋友加入、新生命誕生，和舊生命隕落，然後我們彼此的生命擦肩而過。

倘若緊抓著生命的價值不放，只會讓自己心裡有所負擔，因此，我只想要盡到自己的本分就好了！偶爾再用「愚人節」的心態自我解嘲一番，學著放寬心，去面對「生命」這道嚴肅的課題。（待續）

趕牛二三事

原來有一半以上的牛隻，都需要我拿著竹子去硬推硬趕，牠們才會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牛舍，半推半就地走到工廠門口卻又硬是不進去，逼得我只好再拿出竹子抽打乳牛的屁股或小腿，才能讓牠們勉強走進去。但進去了還是不爽，後腳在我們擠牛奶時猛踢猛踹，這過程讓我深刻體會到，人們說倔強的「牛脾氣」，真是其來有自！

因為趕牛趕上了癮，我才知道自己有當「女魔頭」的潛力。我以為自己只是聲音大了點、下手重了點、語氣急了點，沒想到卻被大家冠上「最兇狠的趕牛高手」稱號。牧場爸爸常常在吃飯聊天時，模仿我趕牛時的兇狠表情，他說我一副就是要把牛趕進屠宰場，而不是擠牛奶工廠的樣子！

被牧場爸爸這麼一說，我就警惕自己下次動作一定要溫柔點，免得哪天乳牛們突然發威，聯合起來攻擊我就糟了！只是，隔天我一拿起竹子，又忍不住「女魔頭」上身，牧場媽媽說她在牛舍遠遠就聽到我的聲音，還有竹子清脆響亮的聲音。

這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到工廠後方去趕牛進廠，只剩下四頭乳牛，兩頭各站在場地的左右兩邊，我拿著竹子對付右邊這兩頭，但牠們死都不肯移動半步。

我放下竹子，疲累的往左邊一看，其中一頭乳牛剛好也看到了我，我們四目交接了兩、三秒，我緩緩將手上的竹子高舉起來，眉頭一皺，不等我開口叫牠進去，牠抖了一下身體，然後拔腿就往工廠跑！牠後面那頭乳牛見狀也跟著衝進去，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大笑出來，我果然是有實力的馴牛師，不是浪得虛名啊！

不過，趕牛用的方法不是只有狠勁而已，有時候也要動點頭腦！有一次，一頭新來的乳牛因為沒經驗死都不進去，脾氣超硬的牠不管屁股和小腿被我揍到多紅，還是一動也不動，最後得靠牧場媽媽幫牠戴上特製繩子，硬拉進去。

我問牧場爸爸：「這頭乳牛有沒有喜歡或是討厭的食物？」
牧場爸爸想了想，回答：「糖果，牠小時候很喜歡吃糖。」

於是，我在第二天半信半疑的帶著糖果去趕牛，輪到這頭乳牛時，我從口袋裡正要將糖果拿出來時，牠注意到我的手勢，也聽到了糖果袋摩擦的聲音，竟然走過來看著我，伸出舌頭討糖吃。

我拿著這顆糖果一步步的前進，牠邊流口水，邊盯著我手中的糖，緩緩走進了工廠裡……大功告成！

往後幾天，我都這樣把這頭乳牛順利騙進去，大約一週過後，牠就能自己走進去了！和這些單純又可愛的大笨牛相處，真的是令我好氣又好笑！（待續）

我們這一家的恩愛夫妻

果然，人的潛力是能被激發出來的，熬過第一個月之後，我終於可以開始細細體會牧場家庭的喜怒哀樂。

牧場爸媽是我在日本遇到少數沒有離過婚的恩愛夫妻，他們結婚將近三十年了！我觀察他們倆的互動，真的只能用「絕配」來形容！牧場爸爸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日本大男人一樣，習慣被人服侍，從不幫忙做家事，工作回家後就是洗澡等吃飯，幾杯燒酒下肚後回房睡大覺。

牧場媽媽則是心甘情願扛起所有家事和牧場工作，常常奔波於牧場和家事之間，在餐桌上累得打瞌睡也是常有的事，看在我們這些來打工的女生眼裡，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也很心疼牧場媽媽的辛勞付出。

牧場爸爸通常和我們三人分開工作。每天晚上，我們這邊結束擠牛奶和清理的工作後，大家都累得迅速卸下工作服，想趕緊回家休息，可是牧場媽媽堅持一定要在回家前，繞到隔壁牛舍去看一下牧場爸爸的工作進度。如果發現牧場爸爸正在搬運厚重的牧草，或是正在接生小牛，牧場媽媽會立刻換上新的工作服去協助牧場爸爸，但卻常常被牧場爸爸生氣的趕回去。

「歐咿～腰痛的歐巴桑，妳在幹嘛？快點回去啦！不需要妳幫忙！」牧場爸爸有點生氣的說。
「你還不是也腰痛？」牧場媽媽一邊回嘴，一邊搬運著牧草。

我們兩個女生見狀也趕緊加入幫忙的行列，雖然他們整個過程中都在鬥嘴，細數對方身上的病痛，但其實是互相擔心也互相憐惜，我在一旁看了常常不禁莞爾一笑。

有天茶餘飯後閒聊，牧場爸爸談到西藏和達賴喇嘛之間的關係，我引用了一段新聞報導，和大家分享：「西藏人在半夜逃亡去印度的路上，結果被躲在樹林後的中國共產黨發現，命令士兵對著他們掃射。」

因為有些日語表達不出來，我就用演的，例如用手假裝拿著槍對大家「砰砰砰砰」做出掃射的動作，可能演得有點誇張，大家笑得很開心。
之後牧場爸爸又談到他在報紙上看到「不丹」獲選為世界上最快樂的國家，說自己有生之年想去見識一下，我立即表示自己對「不丹」也非常有興趣。

「那我們一起去吧！」牧場爸爸興奮的說。
「好啊！我們來約一下吧！今年底好了，在我結束日本打工之後。」我開玩笑的說。
「那牧場呢？」牧場媽媽撒嬌的對牧場爸爸說。
「妳和CHIKA照顧啊！我和Melody要去不丹！」牧場爸爸泰然自若的說。
「砰砰砰砰！」牧場媽媽突然演出手上拿槍對我掃射的戲碼，而且表情非常認真，一臉就是打翻醋罈子的表情。

牧場媽媽的舉動讓大家笑開了！可是她一臉無辜的看著大家，似乎不覺得自己在搞笑。
「要去也是和妳一起去啦～！」牧場爸爸對著媽媽說。

牧場媽媽這才露出羞怯的微笑，我和CHIKA也相視而笑。
我們都察覺到，一股濃濃的愛意正包圍著這對夫妻。（待續）

總是擺歪歪的筷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吃完飯，就偷偷問了HATSUMI：「媽媽和阿婆是不是在吵架？」

HATSUMI點點頭，要我見怪不怪，因為婆媳問題在日本也是很普遍的家庭糾紛。我沒有再多問，但是牧場爸爸常在閒聊之際，用開玩笑的方式透露出對於這個家庭「女人戰爭」的無奈，而他選擇站在太太這邊，因為阿婆以前對牧場媽媽很過分，連他和牧場爺爺都看不下去。

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阿婆從不幫忙牧場或家事，唯一例外的家事就是「擺筷子」。

本來我沒留意到飯桌上的筷子是阿婆放的，還一直以為是牧場媽媽或是HATSUMI，但是有次我比較早來廚房幫忙，在飯菜沒有上桌之前，我注意到桌上有一付筷子沒有擺好，看起來歪歪的，所以去把它「喬好」。

到了隔天，我發現這付筷子歪歪的是常態，偷偷的問HATSUMI，她告訴我是阿婆故意的，因為她很討厭牧場媽媽，有時候連牧場爸爸的那雙筷子也是歪的。

對於這件事，牧場媽媽似乎也習慣了，而且因為阿婆每天歪的方向和角度都不同，牧場媽媽有時還會開玩笑的問我們：「今天是幾點鐘方向？」

「應該是……十點十五分！」我們看著筷子，故作嚴肅的回答。

有天早上用餐前，我發現桌上少了一付牧場媽媽的筷子，她那時正忙著煮菜，說等下再找找看。後來大家正在用餐時，牧場媽媽在放碗盤的保溫箱裡找到被折斷的筷子。

「爸爸，你看啦！MIE送給我的筷子被折斷了啦！真的好過分！」牧場媽媽激動的說。
「嗯……沒關係啦！再買一付新的給妳！」牧場爸爸安慰著牧場媽媽。
「那個……是保溫箱運作時不小心折斷的，不干我的事。」阿婆說完，就默默走回房間。

「MIE送我的筷子耶！我很珍惜耶！」牧場媽媽邊說，邊把斷成兩截的筷子合起來，試圖想用膠帶黏起來，然後她的眼眶泛起了淚。

我和CHIKA嚇得當場都不敢說話。
當天我把這件事寫信告訴Ｊ，沒想到Ｊ就跑去台北街頭買了一對精緻的中國竹筷，立刻寄來給我，剛好趕上五月的母親節。我把這對筷子送給牧場媽媽，她打開盒子一看，就哭了起來。

「媽媽不要哭！MIE的筷子斷了，還有Melody的！」我對牧場媽媽說。
「對啊，如果Melody送的還斷掉，我就去偷偷把阿婆那雙筷子折成十截，變成牙籤。」CHIKA說。

「我會好好珍惜這雙筷子，不會讓阿婆看見的！」牧場媽媽終於破涕為笑。
「筷子事件」之後，我和CHIKA開始對阿婆產生了敵意，雖然她年紀大了又被大家排擠很可憐，可是因為我們實在太喜歡牧場媽媽了，不自覺就想站在她這邊，想要保護她不受阿婆的欺負。

我喜歡這種感覺，一種捍衛家人的小小成就感，我想起自己也曾經想用微薄的力量去捍衛台灣的家人，想要守護一個完整的家，無奈總是得選擇性的保護某些家人，而和其他家人敵對……只是一個完整的心被撕裂以後，也談不上保護了，充其量只是盡到做好為人子女的本分。（待續）

飯桌上的新鮮事

牧場爸爸喜歡說故事，更愛開有雙關語的玩笑逗我們開心。有次我們正在吃蕎麥麵，牧場爸爸突然問我們：「好？」（喜歡蕎麥麵嗎？）

我正想回答喜歡時，他搶著說Melody一定不喜歡，我納悶的看著他，他才回答：「Melody彼氏好。（Melody喜歡在男朋友身邊）」我才明白他又在玩雙關語，「」有「蕎麥麵」也有「身邊」的意思。

不過真正讓我們放鬆聊天的時刻，通常都是在牧場爸爸回房後才開始。牧場媽媽、CHIKA和我，三個女生經常坐在餐廳天南地北的閒聊，牧場媽媽還會拿一張白紙，讓我詞窮時可以寫漢字解釋。

最常圍繞在我們之間的話題是夢想和感情。牧場媽媽說來這裡打工的女生，三年來約有十五名，全都是因為不想屈就原來的工作，在現實與理想之中拉扯，最後索性把工作辭掉，透過這種「半打工」方式來沉澱思緒，找出未來的方向。

「那麼，大家最後都找到了嗎？」我和CHIKA異口同聲的問。
「不知道，離開的時候看起來都很滿足，但每個回去了之後都說好想再回來。」牧場媽媽說。
「我當然歡迎大家回來啊！來幫忙或休假都可以，但遲早都得回家的。」牧場媽媽接著說。

是啊！遲早得回家，真是一語道破了大家的心聲。不知牧場媽媽是否早已把我們算在那十五位「過客名單」裡了？我沒有再問下去。

不過，比其他女孩幸運的是，我有個支持我追求夢想的男友，只是不確定我們之間要如何走下去，因為現在的我還站在現實與理想的天秤上，搖擺不定……

也許是感念我們辛苦工作、沒有休假，也許是把對孩子的思念寄情於我們身上，牧場爸媽盡全力營造出的家庭氛圍，讓我們在工作疲累之餘，馬上就能得到放鬆。每天外出工作，回到家後就能吃到媽媽親手做的料理、聽到爸爸加油打氣的關心，和CHIKA稀鬆平常的聊著娛樂八卦。

窗外大雪紛飛，一家人窩在室內的暖氣前開心地用餐，這樣單純又平靜的生活，應該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吧！至少，對於第一次在異國感受到親情溫暖的我來說，真想就此依賴，再也不想離開。

「私父母好（我喜歡在爸爸和媽媽身邊）。」
兩個月後，我在給牧場爸媽的道別卡片上，用紅色原字筆大大的寫下這一句。（待續）

下一站，從心出發

我曾說好喜歡在某天晚上的飯後點心北海道起司，想買幾盒給台灣朋友吃，牧場爸爸說這是雪印公司送給牛奶供應商的限定商品，一家只有兩盒，只送不賣。但是，牧場媽媽卻偷偷打了好多通電話去拜託對方，最後拿到了七盒，當牧場媽媽把這七盒起司捧在手中送給我時，我的眼眶泛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離開這裡的火車在一個小時後就會抵達「問寒別」車站，CHIKA著急的敲門。我一開門，她就拉著我小跑步到牧場，我立刻被眼前的畫面嚇到，乳牛們全都出來了！在放晴的大牧場中優閒的散步和吃草。

牧場爸爸騎著機車過來，說：「妳不是很想拍下乳牛在牧場吃草的照片嗎？之前下雨沒辦法，趁著今天大太陽，我把牛都趕出來了！」
我這才想到，難怪今天早上牧場爸媽在吃完早餐後就不見了！原來是忙著架設牧場周圍的電線，還有趕牛出門，這一切的用心，我都明白了。

的確，我的心願就是和大笨牛們一起躺在大草原上休息，無奈這兩個月天公不作美，怎麼也等不到，現在終於看到了！大笨牛們像是特地來目送我離開，雖然牠們應該很高興女魔頭要走了，我衝回房拿出相機，拍了好多牠們的照片，好多好多……
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的火車即將抵達車站，我拉起行李走向月台，牧場媽媽哭著要我保重身體，我一見她哭，也跟著哭了起來。上了火車，和窗外的大家揮手道別，火車漸漸駛離「問寒別」，我往後方一看，已經看不到大家的身影了，我們就此分開。

又是一趟四小時的車程，睡睡醒醒、醒醒哭哭，我拿出背包裡牧場媽媽幫我準備的飯糰，淚珠又直直落了下來……心情是不捨也是幸福。我望著車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突然希望這班火車是開往「新竹」──我好想念Ｊ，我想立刻和他分享行李中的起司條，以及相機裡的大笨牛照片……我吞下一口飯糰，有一個幸福又模糊的念頭在我心中成形……可是我還不確定那是什麼。

回到旭川市區的旅館，心情很平靜，打開電腦收信，第一封就是來自牧場媽媽手機所發出的簡訊，內容是：

幸欲。父母願。彼氏伝下、幸下、願。
爸爸和媽媽的心願是希望Melody能夠幸福，請轉告妳的男友，一定要讓妳幸福！

我呆滯地盯著電腦螢幕，內心莫名激動了起來，下午閃過的模糊念頭，這回清楚的湧現。

「我想要結婚……」
我腦中冷靜且清晰地浮現了這五個字，那曾經是離我最遙遠的一件事，但現在卻如此靠近我的心。

一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真正能夠讓我幸福的不是Ｊ，而是我自己。過去，我一直把自己的心封閉在遺憾的記憶中，這樣怎麼能得到幸福呢？但是這幾個月的體驗和流浪，教會我知足快樂，牧場爸媽的愛打開了我的心結。

我明白，只要我願意跨出這一步，Ｊ就在前方等我。
只是，我該怎麼證明這一切，好讓Ｊ知道我的轉變？
我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