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手晨光：陳顏詩集

小導讀

春樹與魚談小詩
⊙倪國榮

小詩是寫詩最好的鍛鍊，如泰戈爾的《漂鳥集》，就像群群小花或小星星一樣迷人，兩、三行觸到生命感的底藴弦音：

Silence will carry your voice like the
nest that holds the sleeping birds.
沈默能載住你的聲音，
猶如鳥巢能載住睡鳥。
（第155首，傅一勤/譯）

原詩僅一句，中文翻成兩行，品賞之餘，其深刻真質，耐人尋味，以鳥巢、睡鳥來新鮮比喻。現代詩的一般問題是意象與抒寫對象的本質沒有溶合，以致意象雜而未明，本質的深刻亦未觸及，又缺少真摯觀察與聆聽，而特意流暢的話，反而失去小溪般清晰的聲音，水花與溪石叩問之聲喪失。以陳顏的〈春樹〉為例：

一片片的冷凝凍天空
葉子。掉落地面的耳朵
花期。只在夢中等待
嫩綠的豆芽。紛紛從眼睛
孵出來了

天氣很冷，凍冷到葉子落下捲縮，竟像耳朵處處橫陳，等待花期的夢，卻從眼睛長出豆芽嫩綠紛紛，值得注意的是，這首小詩裡的句號，就好像溪石一樣，在詩的映象裡有小溪石與沈吟互閃的作用；深凍萎縮裡，「希望」竟從眼睛發芽了。

另外一首〈四月夜〉也傳出了小溪般清晰的聲音：

終雨了  空氣裡
水份子潑潑跳舞
浮浮游晃人間海
夜如墨，眼似腮
用力呼吸，啜飲
霓虹玻璃閃閃瑰麗

身輕了通體也透明
緩緩，扇動雙鰭
我原是一尾
慕名春天而來的

魚

這是一尾魚的追尋，但顯然是以魚喻人，以「眼似腮」為奇特的形容展開，好像沈重的人生，幻化魔術成生動滑動的魚，是深渴的春天響往者之慕聲。詩如果刻意追求順暢，反而失去真摯裡轉折入深鳴，沈吟裡迂迴轉遠光邃顯，就失去詩聲之美了；小詩就似小石，小花，小星星般，自在抒吟又儉樸，忽觸人生本質，就有了光芒進入冬窗的深遠感心，累積成深、寬，詩集像花園不斷展開，素華與清麗，高歌與低喃都入詩的吹拂，如以上泰戈爾詩所喻，率皆從沈默深處流出，而回歸海的沈默之夜，星光的刻痕之醉……。（作者為詩人/自由作家）

自序

莫忘詩衷

以「職人」或「匠師」的精神寫詩，技藝純熟精鍊而無任何破綻，這是一般人品詩的依據，除此，也有「自動語言」之說，亦即任詩句從潛意識自然躍出而產生超現實的曖昧美感，這類詩充滿個人性與獨特性，不容易模仿，但往往流於詰屈聱牙、晦澀艱深，難懂也難讀。近年以來微軟公司實驗「AI人工智能現代詩產生器」，命名為「小冰」的機器人通過深度神經網絡模擬人類寫詩，它學習了519位詩人的詩作，花費一百小時、訓練一萬次，並出版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而引發喧騰。

小冰和其詩集的誕生讓我重新思索寫詩或任何藝術形式創作的原點，既然機器人都可如此輕易地生產作品，人類在文學甚或藝術偏向的作為究竟有何意義和價值？在省思並答覆這個問號以前，檢視、回溯自己這本詩集的同時意外地獲得了一些解答——它共收錄了153首詩，22篇短評導讀，以及39首發表在國內文學副刊/雜誌的時間和出處一覽（供外界索引）；寫這些詩純屬自喜自娛，有時甚至還提供了似靈性藥方的療效，當靈光閃現、信手寫就，隨即擱筆，既沒有想到結集，也乏建檔或思考在書寫以外的出版策略，它們隨著我的人生波盪轉折而零落散佚，自然無從考查寫作時間和數量，至今也不敢說出個定數。記憶中在報社擔任副刊編輯那幾年可能受環境薰染，養成寫好就尋求發表的習慣，由此推估這本輯子所錄大約1998到2013年間足足十五個年頭的作品，論及表現和成果，光是生產時間的漫長實在比小冰更為折騰；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些詩紀錄了我生命的內容（涵）和轉化，也是生活的結晶，它們不祇是產出物，更印證了「作為人」的存在和種種可能性（並非機器人可以取代）。

在我的意識裡，「詩」是任何藝術類型的基質或元素，它不祇是一種富有音律節奏的文字遊戲而已，前述機器人小冰出版了詩集，讓世人以為寫詩不過輕而易舉的雕蟲小技，這是因為作品和詩人被切割為兩個不相干的主體，彷彿詩作可以脫離人而成立，忽視了（詩）人有他的生命/生活，有他成長的土地、社會和國家；如智利的聶魯達雖然以詩聞名於世，然而出生於工人家庭的他反專制獨裁，每每站在被壓迫人民的一方，「要把太陽的果實送給所有卑微的人」不僅僅是他的詩句，更付諸生命的實踐以致被流放而逃亡，為當權追殺，甚至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後兩年不明原因死亡，聶魯達和小冰一樣產出詩篇，但小冰沒有人格，也沒有深刻幽秘的靈魂，它沒有像聶魯達深深地連結土地與人民，所以說人類社會有詩的歷史好似長河，寫詩的人多如繁星，真正的詩人卻少之又少。

英國喜劇演員Robert Webb（1972～）如此闡述我們與詩的關係，從少年時期就喜愛讀詩的我，對這幾句話特別有感觸；

Your relationship with poerty is what it is.
You like what you like.
It means to you what It means.
It isn’t a test.

你同詩的關係正是如此；
你喜歡你所喜歡的。
你意味到它所意味的。
它絕不是一種測試。

作為一個天生的讀詩人，光陰數十年如一瞬，不曾改變的原因正是Robert Webb所說——它不是一種測試，而是已經內化為身體組成的一部份，也參與了靈魂運作的某些環節；雖然寫詩，還出版了這本詩集，我卻不認為自己足以被稱之為「詩人」，充其量我也只是寫我所意味的，以及走過人間的一切，至於能否讓人喜歡並贏得好評、或引發其他靈魂的觸動共鳴，就不是我所需要罣礙的了；只要是真實的、誠懇的都無須測試，自我警惕即可；一個搖筆桿的人必須感念養育自己的母土，以及身為地球的一份子：對公眾事務時時刻刻關懷和有愛（而非只是一個詩作生產者），這是任何書寫的初衷，也是我所銘記於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