菫花日和(全)

１

　　麻雀在簷溝啁啾發出微弱聲響，大町芙蓉隨之轉醒。

　　一旁的鬧鐘顯示的時間，是鈴響時間的三十分鐘前。

　　自從六年半前搬來外祖母家住以後，芙蓉每天早上都比鬧鐘早起，然後每天早上都陷入不知緣由的百無聊賴之中。

　　以十八歲而言，稍嫌單薄不可靠的身體從被褥中爬起來，芙蓉茫然地凝視著房間內部半晌。

　　老舊但乾淨的室內沒幾樣東西，整潔到了冷清的地步。一方面是因為芙蓉對物質沒有執著，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暫住在這裡，所以東西並不多。

　　不只這裡，芙蓉從小就一直活在不知道自己歸屬的無助感之中。

　　不執著於物質的芙蓉唯一珍惜的東西，是總是放在枕邊的植物圖鑑。

　　這已經是每天早上的習慣，芙蓉輕輕將掌心放在植物圖鑑的封面上。那是封藏著芙蓉初戀記憶的寶物。

　　因為六年來每天都這樣觸摸，圖鑑的封面已經被磨得破舊，彩色插圖到處剝落。

　　擁有這種感性習慣的同時，芙蓉對戀愛的現實感非常薄弱，覺得那是和自己無緣的事情。

　　芙蓉開始覺得戀愛只不過是幻想，是在他才六歲的時候。

　　從芙蓉懂事起就只會不斷爭吵的父母，在芙蓉六歲時離婚了。

　　相愛的兩人結婚，最後變成爸爸和媽媽，這種事連幼稚園小朋友也知道。但是那份愛沒有永續性這件事，卻是芙蓉從身邊的範本學會的道理。

　　原本家庭就不富裕，在父母離婚、父親離開之後，更加貧困的生活等待著芙蓉。

　　芙蓉隱約發覺，自己並不是受父母歡迎生下來的孩子。被迫接受的母親，時常拿芙蓉出氣，宣洩鬱憤。

　　『要是沒生下你就好了。』

　　母親好幾次對芙蓉這麼說。

　　芙蓉小時候精神超齡，擁有出奇客觀的觀點，並沒有因為那句話直接受到創傷。他隱約理解，並不是自己有錯，是母親拿自己抒發壓力。

　　在小學二年級的國語課，上到「認識同音不同義的詞語」這個單元時，芙蓉發覺自己是母親※不要的孩子，和自己的名字是芙蓉之間的共通點，甚至冷靜地感嘆原來如此。（譯註：日文中「不要」音同「芙蓉」。）

　　兩人生活的破舊公寓沒有浴室和洗衣機，視母親的心情和經濟狀況而定，有時好幾天不帶芙蓉去澡堂、不幫芙蓉洗衣服。最起碼的起居照料都這樣，其他部分就更慘了。

　　在學校，上課前有『朗讀』的時間，大家都從家裡帶各種書來學校，但母親不曾幫芙蓉買過半本教科書以外的課外讀物。

　　後來母親開始頻繁帶男人回家。母親有戀人時心情很好，芙蓉認為那算好事，但母親的戀愛總是不長久。

　　短則一個月，長則一年左右就換男人。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愛，芙蓉的領悟獲得印證，成為更加肯定的確信。

　　小學低年級時還沒有什麼問題，隨著升上高年級，不乾淨又極端貧窮的少年在班上變得格格不入。上課分組的時候，沒有人願意和芙蓉一組。那種時候，芙蓉總是在心中自我解嘲「芙蓉沒人要」。

　　在一半以上是空屋的破舊公寓占地內，空地管理不周而長滿雜草。某天在上學之前，芙蓉拔掉妨礙出入的雜草，不小心在衣服沾到花瓣就去學校，惹得班上同學大笑『貧窮人帶著貧乏草』。從此以後，芙蓉的綽號成了貧乏草。

　　升上六年級時，芙蓉的學校生活迎來了小小的變化。率先自願和被孤立的芙蓉一組的同學出現了。

　　那同學名為西澤浩一郎，在五年級學期末從東京搬來。在鄉下地方都市的小學生心目中，光是「來自東京的轉學生」便具有十足的話題性，而他的長相、成績和運動神經更是超乎期待。和眼鏡很相稱、外表成熟穩重的轉學生，似乎連精神都很老成，絕對不參與無聊的霸凌。那個年紀的男女生，往往會因為害羞等原因而互相敵視，西澤卻對女生很親切，打掃時會不著痕跡地幫忙拿比較重的水桶或垃圾桶，擄獲眾多女生的熱情視線。

　　西澤也深受老師信賴，升上六年級獲得推舉當上兒童自治會長，他會多方關照在班上受排擠的芙蓉，這樣的情勢要說當然也是理所當然。

　　結論就是出於同情或正義感的親切。明知道如此，不可思議的是芙蓉並不覺得悽慘或不快。那大概是因為，西澤是一個過於顯而易見的優等生角色吧。他剛正堅毅的言行舉止，沒有阿諛奉承的做作，讓人自然地接納。

　　體育課的暖身操搭檔、校外教學的遊覽車座位、理科實驗的分組，戴眼鏡的自治會長總是坐鎮在芙蓉的旁邊。芙蓉本來自以為早已經習慣孤立，一點也不在意，卻有了驚訝的新發現：不必自我解嘲「芙蓉沒人要」時，竟然可以如此輕鬆地呼吸。

　　練習運動會的土風舞時也是，因為女生都不想和芙蓉一組，所以芙蓉和西澤搭檔。和瘦巴巴長不高的芙蓉對照之下，西澤連體格都得天獨厚，兩人一組莫名地有模有樣。芙蓉至今從來不曾和別人牽過手，在西澤毫不猶豫地緊緊握住他的手時，他的喉嚨深處產生奇怪的痛楚，不知為何差點哭出來。

　　據說西澤的父親在本地大學執教鞭，西澤的服裝儀容也散發出「好人家小孩」的氛圍。雖然西澤並沒有穿特別的衣服，但全都整齊筆挺，靠近他旁邊會隱約聞到香味。剃得乾淨清潔的後頸髮際很耀眼。芙蓉第一次覺得，自己不乾淨的衣服和蓋住眼睛的凌亂瀏海很丟臉。

　　從春天到秋天的半年期間，芙蓉從西澤那裡獲得了許多的溫柔。他在校內最常和西澤在一起。儘管如此，朋友這個詞無法形容他們的關係。因為班上同學無不喜歡西澤，總覺得以西澤的朋友自居好像很狂妄自大，而且芙蓉對西澤的感情，要稱為友情又有些過於露骨。

　　芙蓉曾經去過西澤家一次。

　　在吹起※木枯一號的晚秋寒冷日子。只穿著一件長袖Ｔ恤的芙蓉顫抖著回到家，卻發現公寓的門鎖著，母親不在家。那種事經常發生，芙蓉沒有備用鑰匙，只能一味等待不知何時回來的母親。那天特別寒冷，老實說他一籌莫展。（譯註：「木枯らし一号」，指晚秋到初冬之間第一道強勁季風。）

　　他坐在玄關前寫功課。不僅手凍僵沒辦法好好寫字，天色也愈來愈暗，看不清楚手邊。就在芙蓉全身冷透的時候，有人朝他喊了一聲「大町」。貌似從補習班回家的西澤，一臉訝異地下了腳踏車。

　　芙蓉說明進不了家的原由後，西澤便說「要不要來我家？」，脫下身上的夾克借給芙蓉。芙蓉以為那是只有在電視劇中，成年男性對女性的行為，因此莫名地臉紅心跳。

　　芙蓉就這樣讓西澤幫自己披上又大又溫暖的夾克，站在腳踏車後面讓西澤載著，去了西澤家。

　　這是芙蓉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別人家。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非常普通的獨棟住宅，但當時芙蓉驚訝於室內的溫馨和美觀。那個家擺放著簡直就像電視劇布景的沙發和家具，舉止高雅、笑容和藹的母親，端出了親手做的蘋果蛋糕和可可亞。

　　西澤的房間有一整面牆的書架。芙蓉看到這幅壯觀景象倒抽一口氣時，西澤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說，如果有想看的書，可以借給他在朗讀時間用。

　　西澤早就發覺，芙蓉沒有可以帶來學校的課外讀物，在朗讀時間總是重複讀著從圖書室借來的書。這件事讓芙蓉覺得既悽慘，卻又有點開心，產生不可思議的心情。

　　西澤不愧是學者的子女，書架也放了很多圖鑑和百科全書。西澤失笑著表示，他一半以上都沒翻開過。

　　其中吸引芙蓉目光的，是專門收錄雜草的隨身版植物圖鑑。因為書背是自己的綽號，也就是貧乏草的插圖，芙蓉沒多想就伸手取下。

　　他學到原來貧乏草叫作「春飛蓬」這個名字。而且那個長得到處都是的礙事雜草，其實是在大正時期引進作為觀賞用的植物。

　　不只是貧乏草。任人隨意踐踏、拔掉的路邊雜草，原來都各自擁有名字。芙蓉對這件事深受感動。

　　那天芙蓉將夾克和植物圖鑑借了回家。

　　隔天他在學校歸還了夾克，但最終沒能歸還植物圖鑑。

　　在那之後不久，母親的疏忽問題遭到通報，大人之間討論的結果，將由在東京經營學生公寓的外祖母收養芙蓉。

　　因為討厭假惺惺的「送別會」之類的場面，芙蓉最後沒去學校露臉，就直接離開了故鄉。

　　在開往東京的電車上，芙蓉抱著裝了植物圖鑑的背包悄悄哭泣。

　　他不僅對住慣的城鎮和學校毫無留戀，也認為和母親分開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即使不是個好母親，他對母親也不是毫無感情，但當時已經十二歲的芙蓉十分清楚，和母親在一起不會有好事。他也確實地理解母親並不需要自己。

　　芙蓉只是悲傷地覺得，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西澤了吧。

　　其實芙蓉很想只告訴西澤一個人自己要搬走的事情，至少想將圖鑑還給他，但若看到西澤的臉，自己好像會脫口說出不得了的話，所以最終沒有去見他。

　　芙蓉知道自己喜歡上了西澤。知道自己喜歡那個整潔精悍、善解人意的同班同學。

　　西澤握住自己的手時、幫自己披上夾克時，身體會像心臟快要從喉嚨深處跳出來般揪緊，是因為自己戀愛了。

　　芙蓉知道對同性懷抱那種情感並不普通，但他不求這段戀情開花結果，所以怎樣都無所謂。

　　就像父母沒多久就迎來破局，就像母親的男女關係總是不長久，芙蓉知道人類的愛虛幻又無常。戀愛只是幻想。就算實現也很快就會破滅。

　　芙蓉用眼淚封住滿心惆悵。

　　不可能實現的初戀。但是正因為如此，它不會破滅。

　　寶物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芙蓉心底深處。

　　然後六年半的歲月過去了。

　　　　　　２

　　經營學生公寓，在年度之交時要處理退租和入住事宜，還要清掃房間及更換門紙，是稍嫌繁忙的時期。

　　芙蓉的外祖母直子經營的「大町館」是附伙食的學生公寓，這種學生公寓最近愈來愈少。這棟屬於昭和初期建築的復古建築物，是學生街地標般的存在，還上過電視節目。

　　據說以前收了約二十名的學生，但由於學生減少和外祖母的體力因素，現在只剩約一半。

　　來幫忙煮伙食的女性在前年因為家庭因素辭職以後，伙食便由直子一個人打理。

　　今年春天自高中畢業的芙蓉沒有就業，選擇幫忙家業。話雖然這麼說，芙蓉從十二歲搬來這裡時就開始幫忙家務，這是他早就熟悉的工作。從高中時代起，廚房工作以外的雜務，幾乎都是由芙蓉負責。

　　至今外祖母每個月給他的打工費，從這個月起變成了「薪水」的名義。芙蓉想要回報外祖母的好意，從早到晚不辭辛勞地賣力工作。

　　活動筋骨並不是苦差事。有事做反而能夠填補無聊。

　　今天預定有新學生入住，芙蓉將那個新生的房間仔細擦拭乾淨。之前的房客退租之後也打掃過，但為了讓新房客住得舒適，芙蓉連窗戶玻璃都擦得亮晶晶，然後一如往常呼喚直子請她來檢查。

　　正在廚房工作的外祖母，一邊用圍裙擦著手走過來。

　　直子雖然瘦小，但不知道是因為她挺直的背脊、還是剛毅的眼神使然，她看起來比實際高大。

　　她睜亮眼鏡底下的眼睛，檢查房間一遍之後──

　　「哎，還不錯。」

　　直子平淡地說完，再度健步如飛地回到廚房。

　　說到學生公寓的房東太太，一般會想像笑容常駐的愛心媽媽，直子卻充滿威嚴、不好親近。

　　外祖母在芙蓉十二歲時收養他以後，不曾說過具體表達關愛的話語，讀書也好、幫忙家務也好，不管芙蓉再怎麼努力，外祖母的反應總是只有「還不錯」一句話。

　　但是芙蓉並不討厭那樣的外祖母。芙蓉也是屬於不好親近、不善言辭的類型，他不擅長用言語、行動表達感謝或親暱，因此外祖母平淡的態度反而能輕鬆相處。

　　外祖母不得不收養幾乎沒見過的外孫，芙蓉不曉得外祖母的真正想法如何，但至少來到這裡以後，外祖母從來不曾讓他蓬頭垢面地去學校，還每天供應熱騰騰的三餐。託外祖母的福，一直長不高的芙蓉，如今身高到達平均程度。雖然體型依舊清瘦，但外祖母也是同樣體型，可能是遺傳吧。

　　芙蓉希望盡可能地報答外祖母的恩情。他決定幫忙學生公寓的工作，並不是想要厚臉皮地繼承遺產之類的。等到有一天身體不聽使喚，外祖母或許會將這裡轉手他人。那和芙蓉無關。他只是想在外祖母經營學生公寓的期間，盡量幫上忙。

　　收拾完打掃工具之後，芙蓉前往盥洗室，抱起沉甸甸的洗衣籃來到庭院。大町館也提供洗衣服務，但僅限晴天時，且需要付費。

　　在芙蓉晾衣服的時候，有幾名學生向芙蓉友善地打招呼出門。

　　搬來時看起來像大人的「大學生大哥哥」們，如今是和芙蓉年紀相差無幾的學生。何止相差無幾，今天預定入住的新生甚至和芙蓉同年。這讓芙蓉想到六年的歲月。

　　晾完大量的衣服之後，芙蓉巡視狹長的庭院種植的茂密樹木。綁住被前一天的雨打彎的夾竹桃枝條，修剪和陽光一同冒出的松樹新芽，拔掉鬱金香嫩芽周圍的雜草。

　　一蹲下來整理庭園，芙蓉的臉便自然地放鬆，露出柔和的笑容。三月底，雖然空氣還有點冷，但雨水打溼的土散發著春天的氣味，春天的雜草在庭院四處開花。

　　匍莖通泉草、阿拉伯婆婆納、酢漿草、附地菜。窄葉野豌豆、蛇莓。

　　芙蓉從跟西澤借的植物圖鑑裡，學會了這些楚楚可憐的春天雜草的名字。圖鑑收錄的花草，在芙蓉心目中全都是寶物。本來是應該清除的雜草，芙蓉卻無論如何都不忍心除掉。

　　愛乾淨的外祖母雖然也很講究庭院的打理，卻縱容芙蓉疼愛這些小小的雜草。而且偶爾會在廚房空瓶插上寶蓋草或泥胡菜，可見外祖母也不討厭野草吧。

　　苦等到春天綻放的點點小花，怎麼看都看不膩。儘管心想得趕快做下一樣工作，卻情不自禁地看著淺紫或粉紅、水藍或黃色的淡淡美麗色彩入迷。

　　就在芙蓉專注望著花草時，忽然感覺到人的動靜。他抬起頭，和站在玄關前的青年對上眼。斜揹著運動包的高大青年，一雙眼睛似乎有話想說，從眼鏡底下盯著芙蓉看。

　　那端整的外表讓心臟一瞬間重重跳動。小六時的初戀對象經過六年的成長，想必就會成為青年這樣的風貌。

　　在入神地看著對方幾秒之後，芙蓉回過神來對自己感到傻眼。即使經過六年，仍會在當下產生那種妄想，如此喜歡西澤的自己很詭異，也很滑稽可笑。

　　「您是新房客嗎？」

　　芙蓉一邊拍牛仔褲弄掉手上沾到的泥巴，一邊走近青年。

　　「我現在去叫外婆過來。」

　　「……請問，你該不會是大町？」

　　青年瞇起眼鏡底下的眼睛，訝異地反問。

　　心臟跳得比剛才更加激烈。

　　雖然聲音比記憶中的嗓音低沉許多，但那口氣和語調有著明確的熟悉感。

　　芙蓉倒抽一口氣僵住，青年見狀浮現了稍微困擾的微笑。

　　「啊，對不起，你不記得了啊。畢竟我們只有同班半年。」

　　「……那個。」

　　「我是西澤，你記得嗎？西澤浩一郎。啊，看你的表情，連名字都忘了？」

　　總覺得氧氣好像突然變得稀薄，芙蓉以為自己會當場倒下。

　　芙蓉拚命站穩雙腳，愣怔地凝視著經過六年成長後的初戀對象。

　　「※四疊半，意外地寬敞呢。」（譯註：約等於二點二坪。）

　　西澤環視鋪著榻榻米的房間一圈，愉快地笑著。

　　「或許是因為這裡是邊間，所以感覺特別寬敞。」

　　儘管若無其事地回答，芙蓉卻無法好好地看西澤的臉，假裝要去關窗戶遠離了他。

　　世上真的允許這種巧合嗎？西澤進入東京的大學就讀，而且還住進了這間大町館。

　　和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對象重逢的喜悅和不安，使得芙蓉的心臟在這二十分鐘內，就跳完了相當於一年份的次數。他甚至呼吸困難，連站著都嫌吃力。

　　因為在入住前打招呼的同時，西澤和外祖母說明了他和芙蓉的關係，情況就順水推舟地演變成芙蓉一邊和西澤敘舊，一邊幫忙開行李。

　　雖然說幫忙，但行李就只有寢具和四個紙箱而已，並沒有多到需要幫忙。沒事做讓芙蓉更加緊張了。

　　「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的嚇了一跳。沒想到能夠在這裡見到大町。」

　　「啊、嗯，我也嚇了一跳。」

　　芙蓉生硬地回答，西澤輕輕笑了。

　　「真的記得我嗎？沒有勉強附和我？」

　　「我記得喔。」

　　「那就拿出證據來。」

　　西澤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證據……」

　　「小六時和我的回憶。來，請作答。」

　　「呃……我們一起跳了土風舞。」

　　別說忘記，甚至比六年前更加鮮明的回憶堆成山高，芙蓉馬上便說出一個，西澤則稍微瞠大了眼鏡底下的眼睛。

　　「原來你真的記得啊。」

　　「不可能會忘記。西澤很顯眼，不管是誰都會記得的。」

　　芙蓉強調「不管是誰」這個部分，以免西澤看穿自己特別的感情。

　　「既然這樣，你看到這個行李的宅配寄件人姓名時沒發覺嗎？」

　　「我很少確認這種東西。」

　　芙蓉老實地回答。

　　就像和父母的關係一樣，芙蓉在至今所有的人際關係中，都看不出永續的可能。轉學後的學校生活也是，雖然沒遭到霸凌，卻也沒交到半個親近的朋友。他不懂如何交朋友。這個家也是，他認為自己遲早要離開。在芙蓉心目中，房客不過是來來去去的過客。至今他都不曾一一確認新房客的名字。

　　「學生公寓的少東這麼散漫可以嗎？」

　　「我不是少東，只是打雜的。西澤才是，為什麼會選擇這種老舊學生公寓？西澤家是有錢人，大可以住更好的地方吧。」

　　在西澤繼續挑漏洞之前，芙蓉主動出擊反問。

　　西澤不禁失笑。

　　「我們家一點都不有錢喔。而且我非常喜歡這種昭和復古的氣氛。我從以前就希望，如果要讀東京的大學，就絕對要住這種傳統的學生公寓。」

　　西澤的語氣肯定，表達他的強烈願望。

　　這樣的學生的確不少。所以大町館才能夠經營下去。

　　西澤突然正襟危坐，以嚴肅的語氣說：

　　「從今天起的四年間，要承蒙關照了。」

　　六年前的模樣忽然掠過腦海。家教好、充滿正義感、散發都會氣息的自治會長。經過六年再度出現在眼前的西澤，有稜有角的優等生氣質變得適度圓滑，成為更加有魅力的青年。

　　從今天起要和西澤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一時之間難以置信的事實，在芙蓉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