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之行
Vanishing Acts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四歲時，爸爸說媽媽死掉了，所以我們要搬家，還要玩一種換新名字的遊戲。
現在，警察上門逮捕爸爸，因為他綁架了我二十八年。
黛莉亞從小居住在新罕布夏州鄉下，由鰥居的父親撫養成人。正當在籌備婚禮時，她腦海中卻不斷出現自己毫無記憶的生活片段，接著警察上門來逮捕她所敬愛的父親，罪名是綁架兒童，黛莉亞就是那個被綁架的兒童，二十八年來相依為命的父親是偷走她真實人生的逃犯。
震驚又困惑的黛莉亞必須審慎調查事實真相，即使危及自身與她心愛之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當過往一幕幕被掀開，她一無所知的悲慘童年再也無法遁形。黛莉亞有著酗酒又外遇的母親，年僅四歲的她要應付不時醉癱在地的母親，更常常餓著肚子、蓬頭垢面穿髒衣服去托兒所，母親的情夫更是黛莉亞被綁架的關鍵人物。為了尋求完整人生，她極力拼湊遺失的過去，但眾多不堪一一現形，她的美好世界是否會就此消逝？
當你發現你並非自己心目中的你，該如何是好？當你深愛且信任的人瞬間改變，該如何是好？當你必須放棄你始終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才能實現內心最深處的願望，又該如何是好？
《消逝之行》一書探討了：我們所認知的人生，可能會有出乎意外的發展；做對的事也有可能發生錯誤；我們以為消失的記憶更可能重新出現造成威脅。
現在，警察上門逮捕爸爸，因為他綁架了我二十八年。
黛莉亞從小居住在新罕布夏州鄉下，由鰥居的父親撫養成人。正當在籌備婚禮時，她腦海中卻不斷出現自己毫無記憶的生活片段，接著警察上門來逮捕她所敬愛的父親，罪名是綁架兒童，黛莉亞就是那個被綁架的兒童，二十八年來相依為命的父親是偷走她真實人生的逃犯。
震驚又困惑的黛莉亞必須審慎調查事實真相，即使危及自身與她心愛之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當過往一幕幕被掀開，她一無所知的悲慘童年再也無法遁形。黛莉亞有著酗酒又外遇的母親，年僅四歲的她要應付不時醉癱在地的母親，更常常餓著肚子、蓬頭垢面穿髒衣服去托兒所，母親的情夫更是黛莉亞被綁架的關鍵人物。為了尋求完整人生，她極力拼湊遺失的過去，但眾多不堪一一現形，她的美好世界是否會就此消逝？
當你發現你並非自己心目中的你，該如何是好？當你深愛且信任的人瞬間改變，該如何是好？當你必須放棄你始終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才能實現內心最深處的願望，又該如何是好？
《消逝之行》一書探討了：我們所認知的人生，可能會有出乎意外的發展；做對的事也有可能發生錯誤；我們以為消失的記憶更可能重新出現造成威脅。
名人推薦
●現代婦女基金會執行長 姚淑文
●婦幼保護律師 賴芳玉
感動推薦（依姓名筆劃排列）
媒體推薦
■皮考特筆下的人物如此引人入勝，讀者們無不希望這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今日美國》
■作者再次創造出令人激賞的立體角色，輪流講述一個關於何謂好家長與好人、何謂真實面對自我與我們所愛的人的故事。──《出版人週刊》
■皮考特最擅於生動地講故事。《消逝之行》的故事結構豐富，引人入勝。──《波士頓環球報》
■作者為書中人物創造的世界栩栩如生，居住其中的人又是那麼有魅力。──《時人》雜誌
■作者最擅長於說服讀者相信：對與錯之間有灰色地帶。──《奧蘭多前哨報》
■皮考特促使我們深思愛與說謊、合法與道德之間模稜兩可的關係；壓抑的記憶會以怪異的方式滲入現在。──《洛杉磯時報》
■這是一部動人的長篇佳作，處理得十分巧妙。──《科克斯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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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消逝之行》有著所有父母都不願面對的情節，茱迪．皮考特談論失蹤兒童的問題，探索兒童對性侵害的記憶，講述酗酒父母對孩子以及另一半的影響有多恐怖，藉由這本書，我們能更深入了解該如何捍衛自己的孩子，孩子需要的是怎樣的愛。
女主角黛莉亞在二十八年後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失蹤兒童，父親就是綁架自己的匪徒，他從黛莉亞酗酒的母親身邊將她帶走，未留隻字片語，只是一路抹去他們的行蹤痕跡，父親對黛莉亞的愛無庸置疑，但是酗酒的母親就不愛黛莉亞嗎？她活該忍受思女之痛嗎？
作者沒有談論誰對誰錯，只是留下空間讓讀者去思考，父母在為孩子做出決定時，是否應該多方考量並尋求更好的解決之道，剝奪父母任何一方對孩子愛的權利時，孩子也會跟著受傷。（文／臺灣商務編輯許景理）
女主角黛莉亞在二十八年後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失蹤兒童，父親就是綁架自己的匪徒，他從黛莉亞酗酒的母親身邊將她帶走，未留隻字片語，只是一路抹去他們的行蹤痕跡，父親對黛莉亞的愛無庸置疑，但是酗酒的母親就不愛黛莉亞嗎？她活該忍受思女之痛嗎？
作者沒有談論誰對誰錯，只是留下空間讓讀者去思考，父母在為孩子做出決定時，是否應該多方考量並尋求更好的解決之道，剝奪父母任何一方對孩子愛的權利時，孩子也會跟著受傷。（文／臺灣商務編輯許景理）
試閱
楔子
我六歲時第一次消失不見。
當時我父親正在老人中心為一年一度的聖誕演出秀作魔術表演，而他的助手，也就是鑲了一顆道地金牙、還戴了濃密得有如蜘蛛網的假睫毛的接待員感冒了。我正準備要懇求父親讓我參與表演，不料他卻先開口要求，好像是他欠了我人情似的。
剛剛說了，我當時六歲，仍然相信父親的確能從我的耳朵掏出硬幣、能在柯雷班太太的雪尼爾家居服褶縫中找到一束花，還能將范魯恩先生的假牙變不見。有些老人家會來這裡玩賓果遊戲、做椅上操，或是觀賞那些音效有如放焰火般劈啪響的黑白電影，而他就隨時為他們表演這些小把戲。
我知道其中有些部分是假的，例如他用蕨菜做的鬍鬚，和兩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分硬幣，但也百分之百相信他能用魔術棒送我進入某個混沌地帶，直到他認為時機成熟再將我喚回。
聖誕演出當晚，我們鎮上有三家安養院的居民不畏寒冷風雪，搭著巴士來到老人中心。他們圍成半圓形看我父親表演，我則在後臺等候。當他介紹「不可思議的珂黛莉亞！ 」出場，我便穿著平時收在戲服箱內的亮片緊身衣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學到許多。例如，擔任魔術師助理意味著直接面對幻象；隱形其實只是以特定的方式扭曲身體，讓黑幕蓋住全身；人不會憑空消失；當你找不到某人，那是因為你被誤導看往他處。
第一章
我想這與愛有關：你愈愛一段記憶，記憶就會愈強烈也愈奇怪。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黛莉亞
一個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有些是具體的軌跡，如信用卡收據、約會日程表與對他人所作的承諾。有些則是極細微的線索，如指紋，除非知道如何搜尋，否則永遠也見不到。但即使沒有任何這類線索，也還有氣味。我們生活在一片雲塵中，無論是查看電子信箱、慢跑或與他人共乘，這片雲塵都會隨之移動。我們的表皮細胞無時無刻都在掉落「每分鐘四萬個」，然後如氣流般
沿著雙腳上升直到下顎處。
今天，來到雜草叢生的山腳時葛莉塔加快了腳步，我只好追著牠跑。我整條腿沾滿髒汙爛泥，偏偏我的尋血獵犬似乎毫不在意。來到這條小徑後，可怕的情況並未改善，更叫人寸步難行。
新罕布夏州喀拉爾警所的警員本該陪在我身邊，卻已落在後面。他看了看葛莉塔正強行通過的地區形勢，搖搖頭說：「算了吧。一個四歲的小孩不可能穿過這片雜亂草木。」
其實，他說的八成沒錯。傍晚的這個時間，地面溫度隨著落日下降，氣流順坡而下，也就是說儘管小女孩很可能是穿越遠處較平坦的地區，葛莉塔卻聞到她飄浮在空中的氣味。「但葛莉塔不這麼認為。」我說。
做我這一行，絕對不能不信任夥伴。相較於我這一平方吋大小的鼻子，狗鼻有一半面積都附有嗅覺細胞。所以如果葛莉塔說荷莉．賈迪納走出「棍子與石頭」托兒所的遊戲場，爬上了欺瞞山頂，我就得跋涉上山去找她。
葛莉塔扯動十五呎長的皮帶，一下子猛衝了幾百呎。牠是一頭漂亮的尋血獵犬，有個黑色的美人尖、一身棕色軟毛，還有肢體笨拙的身軀，像個站在看臺上觀賞舞者的女孩。牠繞行一塊平滑光禿的岩石兩圈，然後斜眼看我，長臉上的皺褶顯得更深。氣味會集結，就像將石頭丟入水塘產生的漣漪。
這裡是那孩子停下來休息的地方。
「把她找出來。」我下令道。葛莉塔四下找尋，希望重新發現那個氣味，接著便奔跑起來。我以最快速度追著狗跑，不料一截樹枝啪地回彈打在我臉上，我驚跳之餘，左眼也割出一道傷口。我們飛奔過雜亂的藤蔓，衝入一條通往某片林間空地的狹窄小徑。
小女孩就坐在溼溼的地上，全身發抖，雙手緊抱住膝蓋。一如往常，她的臉一度變成蘇菲的臉，我必須極力克制以免一把抓住她，把她嚇個半死。葛莉塔一躍而過在原地蹦跳著，這就表示牠在托兒所聞過毛線帽的氣味後，循跡追蹤了六哩來到此處，終於找到帽子主人。
女孩眨巴著眼望著我們，之後才慢慢擺脫恐懼。「你是荷莉對不對？」我蹲到她身邊問道，同時轉身脫下被體溫烘得溫熱的夾克，披在她如晾衣夾般瘦小的肩膀上。「我叫黛莉亞。」我吹了聲口哨，狗隨即碎步跑上前來。「這是葛莉塔。」(待續)我為葛莉塔脫下工作時穿戴的繩具，牠奮力地搖著尾巴，全身晃動得像個節拍器。當小女孩走上前來拍拍狗，我迅速作了一番目測。「你有沒有受傷？ 」
她搖搖頭，並一眼瞥向我眼睛的傷口。「是你受傷了。」
就在這時候，喀拉爾的警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林間空地，氣喘吁吁地說：「想不到你真的找到她了。」
我總能找到人。但並不是這份優異成績讓我留在這一行，我不是為了刺激感，甚至不是因為可能看到完美結局。仔細想想，其實是因為迷失的人是我。
我遠遠地看著她們母女團聚：荷莉整個人沒入母親懷裡，安心之情像一條線將她倆密密縫合。即使她屬於不同種族或作吉普賽人裝扮，我也能從人群中一眼看出這個女人：因為只有她顯得魂不附體、若有所失。
我所能想像得到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蘇菲。懷孕時，一心只想快點恢復自由之身，但生產完後才明白你身體的最大部分其實已經脫離了你，暴露在各種危險與消失的可能性當中，因此接下來的一生便盡可能想方設法不讓孩子遠離以為慰藉。當母親就是這麼奇怪：總要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才會發現沒有孩子是多麼令人遺憾。
無論我和葛莉塔搜尋的對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那個失蹤者總也在某人心目中占著重要地位，就像蘇菲在我心中一樣。
我知道，我與蘇菲的緊密連繫有一部分純粹出於過度補償的心理。我三歲時母親便去世了。我像蘇菲這麼大的時候，常常聽到父親說「我在一場車禍中失去妻子﹂之類的話，卻始終無法理解：如果他知道她在哪裡，直接去找她不就好了？ 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終於明白：沒有價值的事物便無所謂失去，因為不在乎就不會想念。但當時的我還太小，沒能儲存許多關於母親的記憶。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記得她的氣味，香草混合蘋果的味道能把她帶回來，彷彿她就站在一呎之外；但後來這也消失了。少了這關鍵線索，即便是葛莉塔也找不到人。
葛莉塔坐在我身邊，用鼻子磨蹭我的前臂，這才使我想起自己在流血。不知道需不需要縫合傷口，也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再次長篇大論地訓斥我應該找個安全一點的工作，像是賞金獵人或防爆小組組長等等。
有人遞給我一塊紗布墊，讓我蓋住眼睛的傷口。我眼睛往上一瞄，原來是我最好的朋友費茲，他剛好也是我們這州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的記者。「那傢伙長什麼樣子？ 」他問我。
「攻擊我的是一棵樹。」
「真的？ 怎麼老聽說這些樹只是虛張聲勢？」
費茲威廉．麥莫瑞是在我家隔壁的屋子裡長大的；艾瑞克．泰科特則住在另一邊。父親總喜歡叫我們是連體三胞胎。我和他們倆有說不完的故事，其中包括在柏油路上用食鹽讓水蛭脫水、從小學教室屋頂上丟水球、偷抓體育老師的貓等等。小時候，我們三個有如連體嬰，長大後也依然十分親密。
事實上，費茲將會在我的婚禮上扮演雙重角色：既是艾瑞克也是我的伴郎。
從這個角度看去，費茲異常巨大。他身高一百九十三公分，一頭紅色亂髮簡直就像著了火。「我需要聽聽你的說法。」他說。
我早就知道費茲終究會從事寫作，只是我以為他會寫詩或說故事。他從小就會像其他小孩玩石頭和樹枝一樣地玩文字，打造基本架構後讓我們其他人發揮想像力加以裝飾。「自己編吧！ 」我說。
他笑起來。「拜託，我是替《新罕布夏報》工作，不是《紐約時報》。」
「請問一下……」
一聽到女人的聲音，我們倆同時轉頭，只見荷莉．賈迪納的母親正直目注視著我，彷彿有千言萬語卻一時找不到適當字眼。
「謝謝你，」她終於說出口：「太謝謝你了。」
「謝謝葛莉塔吧！」我回答道：「都是牠的功勞。」
女人眼眶噙著淚水，這一刻的沉重壓力像雨水般來得又急又猛。她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捏，兩個母親之間有一股心電感應交流，隨後她便回到正在照顧女兒荷莉的救難隊員旁邊。(待續)成長期間，曾有時會思念母親到無法自拔：當其他同學的父母親都來聽假日音樂會、當初經來臨卻得坐在浴缸邊緣和父親一起閱讀衛生棉條包裝上的說明、當我初吻艾瑞克並覺得整個人快要爆炸。
還有現在。
費茲伸出手臂掛在我的肩上。「也不能說你錯過了什麼，」他輕聲說道：「大多數人的父母兩個加起來都還比不上你爸爸。」
「我知道。」我嘴裡這麼說，眼睛卻看著荷莉和母親手牽手一路走回車上，好像兩顆珠寶掛在隨時可能斷裂的細繩上。
當天晚上，我和葛莉塔上了晚間新聞頭條。在新罕布夏州鄉間播報新聞，不會有幫派鬥毆、命案與連續強暴，倒是有穀倉燒毀、地方醫院剪綵與像我這樣的地方英雄。
父親和我站在廚房裡，正在準備晚餐。
「蘇菲怎麼了？」﹂我盯著全身軟趴趴躺在客廳地毯上的蘇菲，皺起眉頭問道。
「她累了。」父親說。
我去幼稚園接她回家後，她偶爾會睡個午覺，但今天我出勤找人，父親只得把她帶回老人中心待到關門時間。不過，奇怪的不只如此。我回家時，她並沒有趕到門口，等著告訴我重大事件：像是下課時間誰鞦韆盪得最高、易絲莉老師讀了哪本書給他們聽、點心是不是跟前兩天一樣又是紅蘿蔔和起司。
「你有沒有量她的體溫？」我問道。
「體溫不見了嗎？」他對我咧咧嘴，我則翻了一下白眼。「吃飯後點心以前她就會恢復原樣了，」父親預測道：「小孩子復原得很快。」
將近六十歲的父親長得很好看，幾乎看不出年齡，頭髮略微花白，體格精瘦。雖然面對安德魯．霍普金斯這樣的男人，可能會有無數女性自動投懷送抱，他卻只零星約會過幾次，而且始終未再婚。
他常說人生最重要的，無非就是一個男孩找到最適合他的女孩；而他何其幸運在產房裡親手接過了這個女孩。
他走到爐邊，將鮮奶油加入搗碎的番茄中，這是某位老人家教他的私房菜祕訣，結果出乎意外地好吃，不像之前出的那些餿主意，例如在蘇菲脖子上綁一條黑繩「以預防哮吼症」或用棉花球沾橄欖油和胡椒塞進耳內「以治療耳痛」。
「艾瑞克幾點會到？ 」他問道：「這個不能再煮下去了。」
他半小時前就該到了，但既沒有打電話來說會遲到，也不接手機。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心裡卻想到許多地方：大街上的墨菲酒吧、北園路的卡拉漢酒吧、某條馬路邊的水溝裡。
這時蘇菲進到廚房。「嗨，」我們女兒帶來的燦爛陽光驅散了我心中對艾瑞克的疑慮。」
「要不要幫忙？」我舉起一把四季豆問道；她很喜歡聽豆莢啪一聲裂開。她聳聳肩坐下來，背靠著冰箱。
「今天在學校還好嗎？」我試著找話題。
她那張小臉立刻沉下來，就好像七月裡的雷雨來得猛烈又突然。接著幾乎是同時，她又看著我說：「珍妮卡長了肉瘤。」
「真可憐。」我邊回答邊回想珍妮卡是哪一個—綁著淡白金色髮辮的同學，還是父親在鎮上開高級咖啡館那個。
「我想長肉瘤。」
「你不會想要的。」車頭燈從窗前閃過，但沒有彎進我們的車道。我將注意力集中在蘇菲身上，試著回想肉瘤會不會傳染或根本只是無稽之談。
「可是那瘤是綠色的耶。」蘇菲唉哼著。「而且真的很軟，還有名牌。」
肉瘤顯然成了最新最熱門的寵物玩具。
「等你生日再送你好了。」
「你一定又會忘記。」蘇菲以責怪的語氣說完，便跑出廚房上樓去。
剎那間我看見了我在日曆上畫的紅圈，她們班上的親子茶會一點開始，當時我正爬到半山腰尋找荷莉．賈迪納。(待續)小時候念小學時，如果學校裡有母姊會活動，我也不會告訴父親，反而會裝病待在家裡，那就可以不必明知自己的母親永遠不會出現，卻得看著其他人的母親走進教室。
我看見蘇菲躺在床上。「寶貝，」我對她說：「真的很對不起。」
她抬頭看我。「你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她椎心地問。
我一聽隨即抱起她，將她安放在我的大腿上。「我連睡覺都想著你。」我說。
此時懷裡緊緊抱著這個小軀體，實在難以置信，但當初發現懷孕時，我確實曾考慮拿掉孩子。我沒有結婚，而艾瑞克麻煩已經夠多了，無法再丟給他更多責任。不過到頭來我還是狠不下心。我希望自己是那種不經過激烈交戰便離不開孩子的母親，我也希望自己的母親是這樣。
養育蘇菲（根據年份不同，艾瑞克時而參與時而缺席）比我所預料要困難許多。所有做對的事，我都歸功於父親的典範。所有做錯的事，則直接歸咎於命運。
臥室的門開了，艾瑞克走進來。就在那半秒鐘內，所有記憶尚未湧入之前，他仍令我屏息。
蘇菲的深色頭髮與雀斑像我，但幸好僅此而已。此外她遺傳了艾瑞克的修長身材與高顴骨、他的愛笑和他那雙令人心跳怦然的眼睛—一種狂熱的冰河藍。
「抱歉，遲到了。」他輕啄一下我的頭頂，我深吸一口氣，試著去聞他口氣中無法掩飾的酒精味。他一把將蘇菲抱入懷中。
我聞不到威士忌的酸味或啤酒的粗酵母味，但這並不代表什麼。早在高中時代，艾瑞克就知道上百種消除喝酒警訊的方法。
「你上哪去了？」我問道。
「去亞馬遜見一個朋友。」他說著從後側口袋拉出一隻絨毛青蛙。
蘇菲高興地尖叫起來，抓過青蛙，並緊緊摟住艾瑞克，緊得幾乎可能讓他血液循環中斷。
「我們倆都被她包抄了。」我搖著頭說：「她真會騙人。」
「只是雙面下注，分散風險罷了。」他將蘇菲放回地面，她立刻衝下樓去讓外公看她的玩偶。
我投入他懷裡，兩根拇指勾住他牛仔褲的後側口袋，耳朵下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在為我計時。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
「也給我買了蟾蜍嗎？」我問道。
「你已經有過一隻，你吻過之後就變成了我，忘了嗎？ 」為了補充說明，他的雙唇從我脖子下方一塊小瘢痕（這是我兩歲時被雪橇弄傷留下的）一路吻到我的嘴。謝天謝地，我只嚐到咖啡與希望的味道，此外無他。
我們就這樣在女兒的房裡站了幾分鐘，即使結束親吻後，也同樣在安靜的空間裡互相依偎著。我一直都愛著他，不管是肉瘤還是其他。
小時候，艾瑞克、費茲和我發明了一種語言，除了幾個詞之外，我幾乎全忘光了：「瓦連哥」指的是海盜；「帕拉帕拉」指的是雨；「路斯基佛」沒有相對應的字眼，但指的是編織籃底部略微凹陷、所有蘆草集結的那一點，有時候我們也用來形容我們的友誼。那段日子裡，我們的玩樂時間還沒有被訂親後的契約儀式所占滿，大多數的早晨，我們其中一人會來到另一人家門前，然後再一塊晃去接第三人。
冬天裡，我們會打造洞穴與地道結構複雜的雪堡，外加三個雕刻寶座，然後坐在上面吸吮冰柱，直到手腳都失去知覺。春天裡，費茲的爸爸熬煮楓糖漿時，也會做雪糖給我們吃，我們三人總是拿著叉子爭搶最甜、最長的一捲。秋天時，我們會爬圍牆到麥納柏果園的後園，大啖麥康、科特蘭與約納森蘋果，那果皮就和我們自己的皮膚一樣溫熱。到了夏天，我們會抓來螢火蟲，就著微弱光線寫下對
自己未來的預言，藏在一棵老楓樹的樹幹洞中—當作長大後的時空膠囊。(待續)我們各有各的角色：費茲負責作夢，我負責實際策劃，艾瑞克則負責最前線，因為無論老少他都能輕易掌控。不管是不小心將熱騰騰的餐盤掉落在地，惹來全餐廳人的注目，或是上課偷寫聖誕禮物清單時被老師點到名，艾瑞克都知道該說些什麼。身為他周遭的一份子，就如同太陽光穿透玻璃窗：
金光閃耀，會讓人抬頭仰望。
大學一年級暑假回家後，事情開始起了變化。住在父母屋簷下受管教的我們，都變得心浮氣躁，艾瑞克更是衝撞得皮開肉綻，只有晚上和我們倆出去時才會放鬆心情。艾瑞克總是提議上酒吧，他也知道哪幾家不會為了確認是否成年，要求看證件。稍晚，當費茲離開後，艾瑞克和我會到城裡湖畔的另一端，在地上鋪一條舊被，脫去對方的衣服，然後針對彼此身上的某些部位宣示主權，並驅走停在
上面的蚊子。只不過每次吻他都會聞到他嘴裡有酒味，我向來最討厭酒精的味道。這是我的怪癖，但應該不會比那些受不了汽油味，連加油都得屏住呼吸的人更奇怪吧。總之，我親吻艾瑞克時，一吸入那發酵的苦味便會立刻翻滾開來。他都說我假正經，我也開始覺得或許是吧—這要比承認迫使我們分開的真正原因來得簡單。
有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蒙著眼睛度日，而且不肯承認是自己打的死結。高中畢業後的十年間，我和費茲正是如此。如果艾瑞克說他只是偶爾喝個啤酒，我們就相信他。如果他清醒時雙手顫抖，我們會掉過頭去。如果我提到他酗酒，就會變成是我有問題而不是他。然而無論如何，我還是無法結束這段關係。我所有的記憶都與他交纏在一起，抽離這些回憶，童年也將變得索然無味。
我發現自己懷孕那天，艾瑞克駕車衝出脆弱的護欄，掉進玉米田中。當他打電話告訴我事發經過，還推托說是因為有隻土撥鼠跑過路面，我立刻掛斷電話，開車去找費茲。我們可能出問題了，我對他說，好像這是我們三人的事似的，而事實上也是如此。
費茲傾聽我說出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始終不言明的事實，再加上一件比較新又嚇人的大事。我沒法一個人面對，我告訴他。
他看著我還平坦的小腹。你不是一個人。
艾瑞克的魅力無庸置疑，但當天下午我也了解到，我與費茲聯手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當我離開費茲住處，已經知道該對艾瑞克說些什麼，同時也想起那個背光的夏天，我對自己未來人生的預言。白紙黑字寫下來讓我感到害羞，因此對摺了三次以免被費茲和艾瑞克看見。我，這個一天到晚和男孩鬼混，假裝自己是個剽悍的私掠船水手或是尋找古代遺跡的考古學家的野丫頭，這個只當過一次
落難少女，最後甚至是自行脫困的女孩，竟然只寫下一個荒誕的願望。總有一天，我這麼寫著，我要當母親。
艾瑞克是威克斯頓的三名律師之一，平常除了接房地產過戶、寫遺囑與少見的離婚案件外，也偶爾會打打官司，為那些因酒醉駕車與偷竊被起訴的當事人辯護。他通常都會勝訴，這點我倒不意外。
畢竟我曾不只一次擔任過他的陪審員，而最後總會被他說服。
最佳例子：我的婚禮。到法院公證結婚，我完全可以接受。但後來艾瑞克說辦個盛大婚禮也不錯，當我回過神來，整個人已經淹沒在婚禮場地簡介、樂隊試聽帶與花店價目表當中。
晚飯過後我坐在客廳地板上，一張張布料樣品像拼花被一樣蓋住我的雙腿。「餐巾是藍色還是藍綠色有什麼要緊？」我抱怨道：「其實藍綠色不就只是更搶眼的藍色而已？ 」
我交給他一疊相簿；我們得挑出十張他的照片和十張我的照片，做為婚禮影片的片頭。他啪一聲翻開第一本，裡頭有一張是艾瑞克和費茲和我裹著厚厚的雪衣，從自製的冰屋入口往外偷窺。我被夾在他們中間，和絕大多數的照片一樣。
「你看我的頭髮。」艾瑞克笑道：「好像桃樂絲．漢米爾。」
「亂講，我才像桃樂絲．漢米爾，你像一朵大香菇。」
在我接著拿起的兩本相簿中，我年紀大了，我們三人的合照變少，多半是我和艾瑞克的照片，費茲只偶爾點綴其中。高中畢業舞會的照片：我和艾瑞克合影，費茲則另外和一個我忘了叫什麼名字的女孩合照。(待續)十五歲那年的某天晚上，我們告訴父母要去參加學校辦的外宿活動，其實是爬到達特茅斯大學貝克圖書館的鐘樓上去看流星雨。我們喝著從艾瑞克父母的酒櫃偷出來的桃子酒，看著星星和月亮玩捉迷藏。費茲手握酒瓶睡著了，艾瑞克和我則等著看流星亂舞。你看到那顆了嗎？ 艾瑞克問道。
要是我找不到墜落的星，他便拉起我的手牽引我的手指。然後便一直握著不放。
清晨四點半爬下鐘樓時，我已經獻出初吻，之後便不再是三人行了。
就在此時父親走進房間。「我要上樓去看雷諾的脫口秀了，」他說：「要上鎖喔。」
我瞄他一眼。「我小時候的照片呢？ 」
「都在相簿裡。」
「沒有……這裡面最早只到我四、五歲的時候。」我坐起身來。「影片裡最好也能有你的結婚照。」
我有一張母親的照片，也是展示在這屋裡的唯一一張。她正要展顏微笑，看著照片不禁令人好奇當時是誰、又是如何逗得她如此開心。
父親看向地面，微微搖頭。「唉，我就知道這事遲早要面對。來吧！」﹂
艾瑞克和我跟著他進他的臥室，往雙人床上（他不睡的那一邊）坐下。父親從衣櫥裡取下一個正面印有百事可樂標誌的馬口鐵罐，將罐子裡的東西倒在艾瑞克和我中間，其中有數十張母親的照片，她穿著村姑裙和棉紗衫，一頭黑髮披垂在背上像一條河。有張結婚照：母親穿了白色吊鐘型禮服，父親則被一身簡式禮服牢牢束縛住，好像隨時可能逃跑。有我的相片，密密包裹得像羊角麵包，以怪異
的姿勢躺在母親懷裡。還有一張是父母親坐在一張醜陋的綠色沙發上，我夾在中間—一座由紋路清晰的肉體與交融的血液所搭建的橋梁。
這種感覺就像造訪另一個星球，卻只有一捲底片能拍攝紀錄，也像絕食抗議過後去參加宴會，眼前的東西太多，我必須趁一切消失前，清醒地克制自己慢慢看。我的臉開始發燙，彷彿被刮了一巴掌。「你為什麼要把這些藏起來啊？ 」
他從我手中取過一張照片，凝視許久，久得讓我覺得他根本忘記我和艾瑞克還在房裡。「我本來也想留幾張相片在外面，」父親解釋道：「但你不斷地問她什麼時候回家，我經過相片時就會停下來，愣上十分鐘或半小時或半天。黛莉亞，我把照片藏起來不是因為我不想看到，而是因為我只想把它們藏起來。「他將結婚照放回馬口鐵罐內，其餘的則散放在上頭。「這些給你。」父親說：「全都拿去吧！」
他離開後，留下我們坐在近乎漆黑的臥室內。艾瑞克摸摸最上面的照片，彷彿怕它像金鳳花一樣脆弱。「這個，」他輕輕地說：「這就是我要的你。」
始終與我同在的是那些沒找到的人。在某個冷冽的三月天，從連接菲爾利與奧佛的鐵橋上縱入康乃狄克河的少年；北康威那個留下爐上還在沸煮的鍋子和遊戲床內還在蹣跚學步的幼兒失蹤不見的母親；因為保母去寄一個大包裹，而在史特拉福郵局停車場被人從車上擄走的幼兒。有時候我刷牙時他們會站在我背後；有時候他們是我臨睡前最後看見的人；有時候，就像現在，他們會讓我深夜仍無法
闔眼。
今晚霧很濃，但我和葛莉塔經驗相當豐富，對這塊土地已經瞭若指掌。我坐在一截長苔的圓木上，葛莉塔則四下嗅聞。我頭上有根樹枝不知垂下什麼東西，黃黃的、又圓又飽滿。
我很小，他剛剛在我們後院種下一棵檸檬樹。我繞著樹跳舞。我想榨檸檬汁，可是還有長出果實，因為樹還太小。多久才會長出來？ 我問道。要一陣子呢，他告訴我。我坐在樹前面看著。我要等。他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來吧，grilla，他說。如果要在這裡坐那麼久，最好先吃點東西。
有些夢會在你熟睡時卡在齒間，所以當你醒來張嘴打呵欠，這些夢就會飛出去。但這感覺太真實，似乎真的發生過。
我從出生以來都住在新罕布夏。這裡不但有白色聖誕，還有白色萬聖節，沒有任何柑橘屬植物受得了這種氣候。我摘下那團黃球：原來是用鳥食與牛脂做成的球狀物，已經快要分解。(待續)Grilla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送蘇菲上學之後，我還想著這件事，因此多花了十分鐘到處閒晃，從畫架晃到積木區再晃到泡泡區，以彌補昨天低劣的行為。當天上午本來打算和葛莉塔出去練跑，但因為在我那輛Expedition 的地板上發現父親的皮夾而改變計畫。這是幾天前某個晚上他拿出來加油掉的；我至少可以繞進老人中心去還給他。
我把車開進停車場，打開後車門。「你待著。」我對葛莉塔說，牠尾巴咻咻甩了兩下。牠得和急救設備、一個大型水冷卻器和各種不同的繩具與皮帶共擠座位。
忽然間我感覺手腕刺痛了一下，有個東西爬上我的手臂。我的心怦怦狂跳起來，喉嚨跟著收束，每次一想到蜘蛛或壁虱或其他任何討厭的小爬蟲就會有這種反應。我好不容易脫下夾克，但一想到蜘蛛掉落處不知離靴子有多近，不禁冷汗直流。
這是種莫名的恐懼。我曾爬上陡峭山壁尋人，也曾凜然對抗持槍歹徒，但不管和再小的節肢動物共處一室，我都可能昏厥。
走進老人中心這一路上，我做了幾次深呼吸。進去後看見父親站在一旁，觀看宴會廳裡的週二瑜伽課。「咦，」他壓低聲音以免干擾老人家們做拜日式。「你怎麼來了？ 」
我從口袋抽出他的皮夾。「你好像弄丟了這個。」
「原來在這兒啊！」他說：「有個從事急難救助工作的女兒，好處真不少。」
「我是用老方法找到的。」我告訴他：「無意中發現。」
他開始沿著走廊走去。「其實我知道它遲早會出現。」他說：「每樣東西都是這樣。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
「不太有。」說是這樣說，我仍跟著他到小廚房，讓他替我倒了一杯，再尾隨他進辦公室。我還小的時候，他會帶我來這裡，邊講電話邊用長尾夾和手帕變戲法逗我開心。我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用石頭畫成瓢蟲模樣的紙鎮，這是我在和蘇菲差不多年紀時做來送給他的禮物。「其實這個應該可以丟了吧！」
「那可是我的最愛。」他從我手上取過石頭，放回辦公桌中央。
「爸？」我喊了一聲：「我們有沒有種過檸檬樹？」﹂
「種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再問一遍，他便斜瞅著我，然後皺起眉頭要我靠上前去。「等等，有個東西跑出來……不，低一點……讓我來。「我傾身向前，他一手彎成杯狀繞到我的頸後。「不可思議的珂黛莉亞，」他說道，就像以前我們一起變魔術那樣。接著從我耳後拉出一串珍珠。「這是她的，」父親說著領我走到掛在他辦公室門背後的鏡子前面。我隱約記得昨晚看到的結婚照。他替我扣上釦環，我們倆便一起照鏡子，看見了一個不在場的人。
《新罕布夏報》報社辦公室位在曼徹斯特，但費茲將威克斯頓的公寓第二間房間改裝成工作室，工作多半在此完成。他住在一間披薩屋樓上，經由熱風管會傳來義大利調味醬的味道。葛莉塔的腳趾甲敲在油布地板上喀喀作響，上樓後坐在他的公寓門外，面對著電影《星際大戰》中秋巴卡的人型立牌。他的鑰匙就掛在立牌背面，我取下後開門進入。
我涉過他胡亂扔在地上的衣海與繁殖速度似乎跟兔子一樣快的書堆。費茲正坐在電腦前面。
「喂，」我說：「你不是說要替我們設定路徑。」
狗蹦進工作室，幾乎整身爬上費茲的大腿。他用力地搓揉牠的耳後，牠也順勢挨得更近，將桌上幾張相片撞翻在地。
我彎身拾起。其中一張是一個男人，他的頭中間有個洞，洞裡還插上蠟燭。另一張是個男孩咧著嘴笑，雙眼中各有雙瞳閃動。我將這幾張快照遞還給費茲。「親戚啊？ 」
「報社要我寫一篇〈真人奇事〉的文章。「他拿起頭顱插上祈禱蠟燭的男子的照片。「這傢伙機靈得不得了，晚上好像常常在鎮上巡迴演出。另外我還得讀完一九一一年某個醫生寫的整本醫學論文，他有個十一歲的病患腳底長出一顆臼齒。」
「拜託，」我說道：「每個人都會有些奇怪的特質。像艾瑞克可以把舌頭捲成幸運草形狀，你也會用眼睛做很恐怖的事。」
「你是說像這樣？」﹂他接著說，但我隨即轉頭不去看。「或者是像你，只要方圓一哩內有蜘蛛網，就會歇斯底里。」
我轉向他，一面轉著念頭。「我一直都很怕蜘蛛嗎？ 」
我六歲時第一次消失不見。
當時我父親正在老人中心為一年一度的聖誕演出秀作魔術表演，而他的助手，也就是鑲了一顆道地金牙、還戴了濃密得有如蜘蛛網的假睫毛的接待員感冒了。我正準備要懇求父親讓我參與表演，不料他卻先開口要求，好像是他欠了我人情似的。
剛剛說了，我當時六歲，仍然相信父親的確能從我的耳朵掏出硬幣、能在柯雷班太太的雪尼爾家居服褶縫中找到一束花，還能將范魯恩先生的假牙變不見。有些老人家會來這裡玩賓果遊戲、做椅上操，或是觀賞那些音效有如放焰火般劈啪響的黑白電影，而他就隨時為他們表演這些小把戲。
我知道其中有些部分是假的，例如他用蕨菜做的鬍鬚，和兩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分硬幣，但也百分之百相信他能用魔術棒送我進入某個混沌地帶，直到他認為時機成熟再將我喚回。
聖誕演出當晚，我們鎮上有三家安養院的居民不畏寒冷風雪，搭著巴士來到老人中心。他們圍成半圓形看我父親表演，我則在後臺等候。當他介紹「不可思議的珂黛莉亞！ 」出場，我便穿著平時收在戲服箱內的亮片緊身衣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學到許多。例如，擔任魔術師助理意味著直接面對幻象；隱形其實只是以特定的方式扭曲身體，讓黑幕蓋住全身；人不會憑空消失；當你找不到某人，那是因為你被誤導看往他處。
第一章
我想這與愛有關：你愈愛一段記憶，記憶就會愈強烈也愈奇怪。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黛莉亞
一個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有些是具體的軌跡，如信用卡收據、約會日程表與對他人所作的承諾。有些則是極細微的線索，如指紋，除非知道如何搜尋，否則永遠也見不到。但即使沒有任何這類線索，也還有氣味。我們生活在一片雲塵中，無論是查看電子信箱、慢跑或與他人共乘，這片雲塵都會隨之移動。我們的表皮細胞無時無刻都在掉落「每分鐘四萬個」，然後如氣流般
沿著雙腳上升直到下顎處。
今天，來到雜草叢生的山腳時葛莉塔加快了腳步，我只好追著牠跑。我整條腿沾滿髒汙爛泥，偏偏我的尋血獵犬似乎毫不在意。來到這條小徑後，可怕的情況並未改善，更叫人寸步難行。
新罕布夏州喀拉爾警所的警員本該陪在我身邊，卻已落在後面。他看了看葛莉塔正強行通過的地區形勢，搖搖頭說：「算了吧。一個四歲的小孩不可能穿過這片雜亂草木。」
其實，他說的八成沒錯。傍晚的這個時間，地面溫度隨著落日下降，氣流順坡而下，也就是說儘管小女孩很可能是穿越遠處較平坦的地區，葛莉塔卻聞到她飄浮在空中的氣味。「但葛莉塔不這麼認為。」我說。
做我這一行，絕對不能不信任夥伴。相較於我這一平方吋大小的鼻子，狗鼻有一半面積都附有嗅覺細胞。所以如果葛莉塔說荷莉．賈迪納走出「棍子與石頭」托兒所的遊戲場，爬上了欺瞞山頂，我就得跋涉上山去找她。
葛莉塔扯動十五呎長的皮帶，一下子猛衝了幾百呎。牠是一頭漂亮的尋血獵犬，有個黑色的美人尖、一身棕色軟毛，還有肢體笨拙的身軀，像個站在看臺上觀賞舞者的女孩。牠繞行一塊平滑光禿的岩石兩圈，然後斜眼看我，長臉上的皺褶顯得更深。氣味會集結，就像將石頭丟入水塘產生的漣漪。
這裡是那孩子停下來休息的地方。
「把她找出來。」我下令道。葛莉塔四下找尋，希望重新發現那個氣味，接著便奔跑起來。我以最快速度追著狗跑，不料一截樹枝啪地回彈打在我臉上，我驚跳之餘，左眼也割出一道傷口。我們飛奔過雜亂的藤蔓，衝入一條通往某片林間空地的狹窄小徑。
小女孩就坐在溼溼的地上，全身發抖，雙手緊抱住膝蓋。一如往常，她的臉一度變成蘇菲的臉，我必須極力克制以免一把抓住她，把她嚇個半死。葛莉塔一躍而過在原地蹦跳著，這就表示牠在托兒所聞過毛線帽的氣味後，循跡追蹤了六哩來到此處，終於找到帽子主人。
女孩眨巴著眼望著我們，之後才慢慢擺脫恐懼。「你是荷莉對不對？」我蹲到她身邊問道，同時轉身脫下被體溫烘得溫熱的夾克，披在她如晾衣夾般瘦小的肩膀上。「我叫黛莉亞。」我吹了聲口哨，狗隨即碎步跑上前來。「這是葛莉塔。」(待續)我為葛莉塔脫下工作時穿戴的繩具，牠奮力地搖著尾巴，全身晃動得像個節拍器。當小女孩走上前來拍拍狗，我迅速作了一番目測。「你有沒有受傷？ 」
她搖搖頭，並一眼瞥向我眼睛的傷口。「是你受傷了。」
就在這時候，喀拉爾的警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林間空地，氣喘吁吁地說：「想不到你真的找到她了。」
我總能找到人。但並不是這份優異成績讓我留在這一行，我不是為了刺激感，甚至不是因為可能看到完美結局。仔細想想，其實是因為迷失的人是我。
我遠遠地看著她們母女團聚：荷莉整個人沒入母親懷裡，安心之情像一條線將她倆密密縫合。即使她屬於不同種族或作吉普賽人裝扮，我也能從人群中一眼看出這個女人：因為只有她顯得魂不附體、若有所失。
我所能想像得到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蘇菲。懷孕時，一心只想快點恢復自由之身，但生產完後才明白你身體的最大部分其實已經脫離了你，暴露在各種危險與消失的可能性當中，因此接下來的一生便盡可能想方設法不讓孩子遠離以為慰藉。當母親就是這麼奇怪：總要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才會發現沒有孩子是多麼令人遺憾。
無論我和葛莉塔搜尋的對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那個失蹤者總也在某人心目中占著重要地位，就像蘇菲在我心中一樣。
我知道，我與蘇菲的緊密連繫有一部分純粹出於過度補償的心理。我三歲時母親便去世了。我像蘇菲這麼大的時候，常常聽到父親說「我在一場車禍中失去妻子﹂之類的話，卻始終無法理解：如果他知道她在哪裡，直接去找她不就好了？ 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終於明白：沒有價值的事物便無所謂失去，因為不在乎就不會想念。但當時的我還太小，沒能儲存許多關於母親的記憶。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記得她的氣味，香草混合蘋果的味道能把她帶回來，彷彿她就站在一呎之外；但後來這也消失了。少了這關鍵線索，即便是葛莉塔也找不到人。
葛莉塔坐在我身邊，用鼻子磨蹭我的前臂，這才使我想起自己在流血。不知道需不需要縫合傷口，也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再次長篇大論地訓斥我應該找個安全一點的工作，像是賞金獵人或防爆小組組長等等。
有人遞給我一塊紗布墊，讓我蓋住眼睛的傷口。我眼睛往上一瞄，原來是我最好的朋友費茲，他剛好也是我們這州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的記者。「那傢伙長什麼樣子？ 」他問我。
「攻擊我的是一棵樹。」
「真的？ 怎麼老聽說這些樹只是虛張聲勢？」
費茲威廉．麥莫瑞是在我家隔壁的屋子裡長大的；艾瑞克．泰科特則住在另一邊。父親總喜歡叫我們是連體三胞胎。我和他們倆有說不完的故事，其中包括在柏油路上用食鹽讓水蛭脫水、從小學教室屋頂上丟水球、偷抓體育老師的貓等等。小時候，我們三個有如連體嬰，長大後也依然十分親密。
事實上，費茲將會在我的婚禮上扮演雙重角色：既是艾瑞克也是我的伴郎。
從這個角度看去，費茲異常巨大。他身高一百九十三公分，一頭紅色亂髮簡直就像著了火。「我需要聽聽你的說法。」他說。
我早就知道費茲終究會從事寫作，只是我以為他會寫詩或說故事。他從小就會像其他小孩玩石頭和樹枝一樣地玩文字，打造基本架構後讓我們其他人發揮想像力加以裝飾。「自己編吧！ 」我說。
他笑起來。「拜託，我是替《新罕布夏報》工作，不是《紐約時報》。」
「請問一下……」
一聽到女人的聲音，我們倆同時轉頭，只見荷莉．賈迪納的母親正直目注視著我，彷彿有千言萬語卻一時找不到適當字眼。
「謝謝你，」她終於說出口：「太謝謝你了。」
「謝謝葛莉塔吧！」我回答道：「都是牠的功勞。」
女人眼眶噙著淚水，這一刻的沉重壓力像雨水般來得又急又猛。她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捏，兩個母親之間有一股心電感應交流，隨後她便回到正在照顧女兒荷莉的救難隊員旁邊。(待續)成長期間，曾有時會思念母親到無法自拔：當其他同學的父母親都來聽假日音樂會、當初經來臨卻得坐在浴缸邊緣和父親一起閱讀衛生棉條包裝上的說明、當我初吻艾瑞克並覺得整個人快要爆炸。
還有現在。
費茲伸出手臂掛在我的肩上。「也不能說你錯過了什麼，」他輕聲說道：「大多數人的父母兩個加起來都還比不上你爸爸。」
「我知道。」我嘴裡這麼說，眼睛卻看著荷莉和母親手牽手一路走回車上，好像兩顆珠寶掛在隨時可能斷裂的細繩上。
當天晚上，我和葛莉塔上了晚間新聞頭條。在新罕布夏州鄉間播報新聞，不會有幫派鬥毆、命案與連續強暴，倒是有穀倉燒毀、地方醫院剪綵與像我這樣的地方英雄。
父親和我站在廚房裡，正在準備晚餐。
「蘇菲怎麼了？」﹂我盯著全身軟趴趴躺在客廳地毯上的蘇菲，皺起眉頭問道。
「她累了。」父親說。
我去幼稚園接她回家後，她偶爾會睡個午覺，但今天我出勤找人，父親只得把她帶回老人中心待到關門時間。不過，奇怪的不只如此。我回家時，她並沒有趕到門口，等著告訴我重大事件：像是下課時間誰鞦韆盪得最高、易絲莉老師讀了哪本書給他們聽、點心是不是跟前兩天一樣又是紅蘿蔔和起司。
「你有沒有量她的體溫？」我問道。
「體溫不見了嗎？」他對我咧咧嘴，我則翻了一下白眼。「吃飯後點心以前她就會恢復原樣了，」父親預測道：「小孩子復原得很快。」
將近六十歲的父親長得很好看，幾乎看不出年齡，頭髮略微花白，體格精瘦。雖然面對安德魯．霍普金斯這樣的男人，可能會有無數女性自動投懷送抱，他卻只零星約會過幾次，而且始終未再婚。
他常說人生最重要的，無非就是一個男孩找到最適合他的女孩；而他何其幸運在產房裡親手接過了這個女孩。
他走到爐邊，將鮮奶油加入搗碎的番茄中，這是某位老人家教他的私房菜祕訣，結果出乎意外地好吃，不像之前出的那些餿主意，例如在蘇菲脖子上綁一條黑繩「以預防哮吼症」或用棉花球沾橄欖油和胡椒塞進耳內「以治療耳痛」。
「艾瑞克幾點會到？ 」他問道：「這個不能再煮下去了。」
他半小時前就該到了，但既沒有打電話來說會遲到，也不接手機。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心裡卻想到許多地方：大街上的墨菲酒吧、北園路的卡拉漢酒吧、某條馬路邊的水溝裡。
這時蘇菲進到廚房。「嗨，」我們女兒帶來的燦爛陽光驅散了我心中對艾瑞克的疑慮。」
「要不要幫忙？」我舉起一把四季豆問道；她很喜歡聽豆莢啪一聲裂開。她聳聳肩坐下來，背靠著冰箱。
「今天在學校還好嗎？」我試著找話題。
她那張小臉立刻沉下來，就好像七月裡的雷雨來得猛烈又突然。接著幾乎是同時，她又看著我說：「珍妮卡長了肉瘤。」
「真可憐。」我邊回答邊回想珍妮卡是哪一個—綁著淡白金色髮辮的同學，還是父親在鎮上開高級咖啡館那個。
「我想長肉瘤。」
「你不會想要的。」車頭燈從窗前閃過，但沒有彎進我們的車道。我將注意力集中在蘇菲身上，試著回想肉瘤會不會傳染或根本只是無稽之談。
「可是那瘤是綠色的耶。」蘇菲唉哼著。「而且真的很軟，還有名牌。」
肉瘤顯然成了最新最熱門的寵物玩具。
「等你生日再送你好了。」
「你一定又會忘記。」蘇菲以責怪的語氣說完，便跑出廚房上樓去。
剎那間我看見了我在日曆上畫的紅圈，她們班上的親子茶會一點開始，當時我正爬到半山腰尋找荷莉．賈迪納。(待續)小時候念小學時，如果學校裡有母姊會活動，我也不會告訴父親，反而會裝病待在家裡，那就可以不必明知自己的母親永遠不會出現，卻得看著其他人的母親走進教室。
我看見蘇菲躺在床上。「寶貝，」我對她說：「真的很對不起。」
她抬頭看我。「你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她椎心地問。
我一聽隨即抱起她，將她安放在我的大腿上。「我連睡覺都想著你。」我說。
此時懷裡緊緊抱著這個小軀體，實在難以置信，但當初發現懷孕時，我確實曾考慮拿掉孩子。我沒有結婚，而艾瑞克麻煩已經夠多了，無法再丟給他更多責任。不過到頭來我還是狠不下心。我希望自己是那種不經過激烈交戰便離不開孩子的母親，我也希望自己的母親是這樣。
養育蘇菲（根據年份不同，艾瑞克時而參與時而缺席）比我所預料要困難許多。所有做對的事，我都歸功於父親的典範。所有做錯的事，則直接歸咎於命運。
臥室的門開了，艾瑞克走進來。就在那半秒鐘內，所有記憶尚未湧入之前，他仍令我屏息。
蘇菲的深色頭髮與雀斑像我，但幸好僅此而已。此外她遺傳了艾瑞克的修長身材與高顴骨、他的愛笑和他那雙令人心跳怦然的眼睛—一種狂熱的冰河藍。
「抱歉，遲到了。」他輕啄一下我的頭頂，我深吸一口氣，試著去聞他口氣中無法掩飾的酒精味。他一把將蘇菲抱入懷中。
我聞不到威士忌的酸味或啤酒的粗酵母味，但這並不代表什麼。早在高中時代，艾瑞克就知道上百種消除喝酒警訊的方法。
「你上哪去了？」我問道。
「去亞馬遜見一個朋友。」他說著從後側口袋拉出一隻絨毛青蛙。
蘇菲高興地尖叫起來，抓過青蛙，並緊緊摟住艾瑞克，緊得幾乎可能讓他血液循環中斷。
「我們倆都被她包抄了。」我搖著頭說：「她真會騙人。」
「只是雙面下注，分散風險罷了。」他將蘇菲放回地面，她立刻衝下樓去讓外公看她的玩偶。
我投入他懷裡，兩根拇指勾住他牛仔褲的後側口袋，耳朵下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在為我計時。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
「也給我買了蟾蜍嗎？」我問道。
「你已經有過一隻，你吻過之後就變成了我，忘了嗎？ 」為了補充說明，他的雙唇從我脖子下方一塊小瘢痕（這是我兩歲時被雪橇弄傷留下的）一路吻到我的嘴。謝天謝地，我只嚐到咖啡與希望的味道，此外無他。
我們就這樣在女兒的房裡站了幾分鐘，即使結束親吻後，也同樣在安靜的空間裡互相依偎著。我一直都愛著他，不管是肉瘤還是其他。
小時候，艾瑞克、費茲和我發明了一種語言，除了幾個詞之外，我幾乎全忘光了：「瓦連哥」指的是海盜；「帕拉帕拉」指的是雨；「路斯基佛」沒有相對應的字眼，但指的是編織籃底部略微凹陷、所有蘆草集結的那一點，有時候我們也用來形容我們的友誼。那段日子裡，我們的玩樂時間還沒有被訂親後的契約儀式所占滿，大多數的早晨，我們其中一人會來到另一人家門前，然後再一塊晃去接第三人。
冬天裡，我們會打造洞穴與地道結構複雜的雪堡，外加三個雕刻寶座，然後坐在上面吸吮冰柱，直到手腳都失去知覺。春天裡，費茲的爸爸熬煮楓糖漿時，也會做雪糖給我們吃，我們三人總是拿著叉子爭搶最甜、最長的一捲。秋天時，我們會爬圍牆到麥納柏果園的後園，大啖麥康、科特蘭與約納森蘋果，那果皮就和我們自己的皮膚一樣溫熱。到了夏天，我們會抓來螢火蟲，就著微弱光線寫下對
自己未來的預言，藏在一棵老楓樹的樹幹洞中—當作長大後的時空膠囊。(待續)我們各有各的角色：費茲負責作夢，我負責實際策劃，艾瑞克則負責最前線，因為無論老少他都能輕易掌控。不管是不小心將熱騰騰的餐盤掉落在地，惹來全餐廳人的注目，或是上課偷寫聖誕禮物清單時被老師點到名，艾瑞克都知道該說些什麼。身為他周遭的一份子，就如同太陽光穿透玻璃窗：
金光閃耀，會讓人抬頭仰望。
大學一年級暑假回家後，事情開始起了變化。住在父母屋簷下受管教的我們，都變得心浮氣躁，艾瑞克更是衝撞得皮開肉綻，只有晚上和我們倆出去時才會放鬆心情。艾瑞克總是提議上酒吧，他也知道哪幾家不會為了確認是否成年，要求看證件。稍晚，當費茲離開後，艾瑞克和我會到城裡湖畔的另一端，在地上鋪一條舊被，脫去對方的衣服，然後針對彼此身上的某些部位宣示主權，並驅走停在
上面的蚊子。只不過每次吻他都會聞到他嘴裡有酒味，我向來最討厭酒精的味道。這是我的怪癖，但應該不會比那些受不了汽油味，連加油都得屏住呼吸的人更奇怪吧。總之，我親吻艾瑞克時，一吸入那發酵的苦味便會立刻翻滾開來。他都說我假正經，我也開始覺得或許是吧—這要比承認迫使我們分開的真正原因來得簡單。
有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蒙著眼睛度日，而且不肯承認是自己打的死結。高中畢業後的十年間，我和費茲正是如此。如果艾瑞克說他只是偶爾喝個啤酒，我們就相信他。如果他清醒時雙手顫抖，我們會掉過頭去。如果我提到他酗酒，就會變成是我有問題而不是他。然而無論如何，我還是無法結束這段關係。我所有的記憶都與他交纏在一起，抽離這些回憶，童年也將變得索然無味。
我發現自己懷孕那天，艾瑞克駕車衝出脆弱的護欄，掉進玉米田中。當他打電話告訴我事發經過，還推托說是因為有隻土撥鼠跑過路面，我立刻掛斷電話，開車去找費茲。我們可能出問題了，我對他說，好像這是我們三人的事似的，而事實上也是如此。
費茲傾聽我說出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始終不言明的事實，再加上一件比較新又嚇人的大事。我沒法一個人面對，我告訴他。
他看著我還平坦的小腹。你不是一個人。
艾瑞克的魅力無庸置疑，但當天下午我也了解到，我與費茲聯手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當我離開費茲住處，已經知道該對艾瑞克說些什麼，同時也想起那個背光的夏天，我對自己未來人生的預言。白紙黑字寫下來讓我感到害羞，因此對摺了三次以免被費茲和艾瑞克看見。我，這個一天到晚和男孩鬼混，假裝自己是個剽悍的私掠船水手或是尋找古代遺跡的考古學家的野丫頭，這個只當過一次
落難少女，最後甚至是自行脫困的女孩，竟然只寫下一個荒誕的願望。總有一天，我這麼寫著，我要當母親。
艾瑞克是威克斯頓的三名律師之一，平常除了接房地產過戶、寫遺囑與少見的離婚案件外，也偶爾會打打官司，為那些因酒醉駕車與偷竊被起訴的當事人辯護。他通常都會勝訴，這點我倒不意外。
畢竟我曾不只一次擔任過他的陪審員，而最後總會被他說服。
最佳例子：我的婚禮。到法院公證結婚，我完全可以接受。但後來艾瑞克說辦個盛大婚禮也不錯，當我回過神來，整個人已經淹沒在婚禮場地簡介、樂隊試聽帶與花店價目表當中。
晚飯過後我坐在客廳地板上，一張張布料樣品像拼花被一樣蓋住我的雙腿。「餐巾是藍色還是藍綠色有什麼要緊？」我抱怨道：「其實藍綠色不就只是更搶眼的藍色而已？ 」
我交給他一疊相簿；我們得挑出十張他的照片和十張我的照片，做為婚禮影片的片頭。他啪一聲翻開第一本，裡頭有一張是艾瑞克和費茲和我裹著厚厚的雪衣，從自製的冰屋入口往外偷窺。我被夾在他們中間，和絕大多數的照片一樣。
「你看我的頭髮。」艾瑞克笑道：「好像桃樂絲．漢米爾。」
「亂講，我才像桃樂絲．漢米爾，你像一朵大香菇。」
在我接著拿起的兩本相簿中，我年紀大了，我們三人的合照變少，多半是我和艾瑞克的照片，費茲只偶爾點綴其中。高中畢業舞會的照片：我和艾瑞克合影，費茲則另外和一個我忘了叫什麼名字的女孩合照。(待續)十五歲那年的某天晚上，我們告訴父母要去參加學校辦的外宿活動，其實是爬到達特茅斯大學貝克圖書館的鐘樓上去看流星雨。我們喝著從艾瑞克父母的酒櫃偷出來的桃子酒，看著星星和月亮玩捉迷藏。費茲手握酒瓶睡著了，艾瑞克和我則等著看流星亂舞。你看到那顆了嗎？ 艾瑞克問道。
要是我找不到墜落的星，他便拉起我的手牽引我的手指。然後便一直握著不放。
清晨四點半爬下鐘樓時，我已經獻出初吻，之後便不再是三人行了。
就在此時父親走進房間。「我要上樓去看雷諾的脫口秀了，」他說：「要上鎖喔。」
我瞄他一眼。「我小時候的照片呢？ 」
「都在相簿裡。」
「沒有……這裡面最早只到我四、五歲的時候。」我坐起身來。「影片裡最好也能有你的結婚照。」
我有一張母親的照片，也是展示在這屋裡的唯一一張。她正要展顏微笑，看著照片不禁令人好奇當時是誰、又是如何逗得她如此開心。
父親看向地面，微微搖頭。「唉，我就知道這事遲早要面對。來吧！」﹂
艾瑞克和我跟著他進他的臥室，往雙人床上（他不睡的那一邊）坐下。父親從衣櫥裡取下一個正面印有百事可樂標誌的馬口鐵罐，將罐子裡的東西倒在艾瑞克和我中間，其中有數十張母親的照片，她穿著村姑裙和棉紗衫，一頭黑髮披垂在背上像一條河。有張結婚照：母親穿了白色吊鐘型禮服，父親則被一身簡式禮服牢牢束縛住，好像隨時可能逃跑。有我的相片，密密包裹得像羊角麵包，以怪異
的姿勢躺在母親懷裡。還有一張是父母親坐在一張醜陋的綠色沙發上，我夾在中間—一座由紋路清晰的肉體與交融的血液所搭建的橋梁。
這種感覺就像造訪另一個星球，卻只有一捲底片能拍攝紀錄，也像絕食抗議過後去參加宴會，眼前的東西太多，我必須趁一切消失前，清醒地克制自己慢慢看。我的臉開始發燙，彷彿被刮了一巴掌。「你為什麼要把這些藏起來啊？ 」
他從我手中取過一張照片，凝視許久，久得讓我覺得他根本忘記我和艾瑞克還在房裡。「我本來也想留幾張相片在外面，」父親解釋道：「但你不斷地問她什麼時候回家，我經過相片時就會停下來，愣上十分鐘或半小時或半天。黛莉亞，我把照片藏起來不是因為我不想看到，而是因為我只想把它們藏起來。「他將結婚照放回馬口鐵罐內，其餘的則散放在上頭。「這些給你。」父親說：「全都拿去吧！」
他離開後，留下我們坐在近乎漆黑的臥室內。艾瑞克摸摸最上面的照片，彷彿怕它像金鳳花一樣脆弱。「這個，」他輕輕地說：「這就是我要的你。」
始終與我同在的是那些沒找到的人。在某個冷冽的三月天，從連接菲爾利與奧佛的鐵橋上縱入康乃狄克河的少年；北康威那個留下爐上還在沸煮的鍋子和遊戲床內還在蹣跚學步的幼兒失蹤不見的母親；因為保母去寄一個大包裹，而在史特拉福郵局停車場被人從車上擄走的幼兒。有時候我刷牙時他們會站在我背後；有時候他們是我臨睡前最後看見的人；有時候，就像現在，他們會讓我深夜仍無法
闔眼。
今晚霧很濃，但我和葛莉塔經驗相當豐富，對這塊土地已經瞭若指掌。我坐在一截長苔的圓木上，葛莉塔則四下嗅聞。我頭上有根樹枝不知垂下什麼東西，黃黃的、又圓又飽滿。
我很小，他剛剛在我們後院種下一棵檸檬樹。我繞著樹跳舞。我想榨檸檬汁，可是還有長出果實，因為樹還太小。多久才會長出來？ 我問道。要一陣子呢，他告訴我。我坐在樹前面看著。我要等。他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來吧，grilla，他說。如果要在這裡坐那麼久，最好先吃點東西。
有些夢會在你熟睡時卡在齒間，所以當你醒來張嘴打呵欠，這些夢就會飛出去。但這感覺太真實，似乎真的發生過。
我從出生以來都住在新罕布夏。這裡不但有白色聖誕，還有白色萬聖節，沒有任何柑橘屬植物受得了這種氣候。我摘下那團黃球：原來是用鳥食與牛脂做成的球狀物，已經快要分解。(待續)Grilla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送蘇菲上學之後，我還想著這件事，因此多花了十分鐘到處閒晃，從畫架晃到積木區再晃到泡泡區，以彌補昨天低劣的行為。當天上午本來打算和葛莉塔出去練跑，但因為在我那輛Expedition 的地板上發現父親的皮夾而改變計畫。這是幾天前某個晚上他拿出來加油掉的；我至少可以繞進老人中心去還給他。
我把車開進停車場，打開後車門。「你待著。」我對葛莉塔說，牠尾巴咻咻甩了兩下。牠得和急救設備、一個大型水冷卻器和各種不同的繩具與皮帶共擠座位。
忽然間我感覺手腕刺痛了一下，有個東西爬上我的手臂。我的心怦怦狂跳起來，喉嚨跟著收束，每次一想到蜘蛛或壁虱或其他任何討厭的小爬蟲就會有這種反應。我好不容易脫下夾克，但一想到蜘蛛掉落處不知離靴子有多近，不禁冷汗直流。
這是種莫名的恐懼。我曾爬上陡峭山壁尋人，也曾凜然對抗持槍歹徒，但不管和再小的節肢動物共處一室，我都可能昏厥。
走進老人中心這一路上，我做了幾次深呼吸。進去後看見父親站在一旁，觀看宴會廳裡的週二瑜伽課。「咦，」他壓低聲音以免干擾老人家們做拜日式。「你怎麼來了？ 」
我從口袋抽出他的皮夾。「你好像弄丟了這個。」
「原來在這兒啊！」他說：「有個從事急難救助工作的女兒，好處真不少。」
「我是用老方法找到的。」我告訴他：「無意中發現。」
他開始沿著走廊走去。「其實我知道它遲早會出現。」他說：「每樣東西都是這樣。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
「不太有。」說是這樣說，我仍跟著他到小廚房，讓他替我倒了一杯，再尾隨他進辦公室。我還小的時候，他會帶我來這裡，邊講電話邊用長尾夾和手帕變戲法逗我開心。我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用石頭畫成瓢蟲模樣的紙鎮，這是我在和蘇菲差不多年紀時做來送給他的禮物。「其實這個應該可以丟了吧！」
「那可是我的最愛。」他從我手上取過石頭，放回辦公桌中央。
「爸？」我喊了一聲：「我們有沒有種過檸檬樹？」﹂
「種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再問一遍，他便斜瞅著我，然後皺起眉頭要我靠上前去。「等等，有個東西跑出來……不，低一點……讓我來。「我傾身向前，他一手彎成杯狀繞到我的頸後。「不可思議的珂黛莉亞，」他說道，就像以前我們一起變魔術那樣。接著從我耳後拉出一串珍珠。「這是她的，」父親說著領我走到掛在他辦公室門背後的鏡子前面。我隱約記得昨晚看到的結婚照。他替我扣上釦環，我們倆便一起照鏡子，看見了一個不在場的人。
《新罕布夏報》報社辦公室位在曼徹斯特，但費茲將威克斯頓的公寓第二間房間改裝成工作室，工作多半在此完成。他住在一間披薩屋樓上，經由熱風管會傳來義大利調味醬的味道。葛莉塔的腳趾甲敲在油布地板上喀喀作響，上樓後坐在他的公寓門外，面對著電影《星際大戰》中秋巴卡的人型立牌。他的鑰匙就掛在立牌背面，我取下後開門進入。
我涉過他胡亂扔在地上的衣海與繁殖速度似乎跟兔子一樣快的書堆。費茲正坐在電腦前面。
「喂，」我說：「你不是說要替我們設定路徑。」
狗蹦進工作室，幾乎整身爬上費茲的大腿。他用力地搓揉牠的耳後，牠也順勢挨得更近，將桌上幾張相片撞翻在地。
我彎身拾起。其中一張是一個男人，他的頭中間有個洞，洞裡還插上蠟燭。另一張是個男孩咧著嘴笑，雙眼中各有雙瞳閃動。我將這幾張快照遞還給費茲。「親戚啊？ 」
「報社要我寫一篇〈真人奇事〉的文章。「他拿起頭顱插上祈禱蠟燭的男子的照片。「這傢伙機靈得不得了，晚上好像常常在鎮上巡迴演出。另外我還得讀完一九一一年某個醫生寫的整本醫學論文，他有個十一歲的病患腳底長出一顆臼齒。」
「拜託，」我說道：「每個人都會有些奇怪的特質。像艾瑞克可以把舌頭捲成幸運草形狀，你也會用眼睛做很恐怖的事。」
「你是說像這樣？」﹂他接著說，但我隨即轉頭不去看。「或者是像你，只要方圓一哩內有蜘蛛網，就會歇斯底里。」
我轉向他，一面轉著念頭。「我一直都很怕蜘蛛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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