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幻現者

第一章

太陽的高度持續上升，凜恩聽著母親菲勒絲逐漸急促起來的呼吸，率先提議：「休息一下吧，快中午了，早上還沒吃東西。」

菲勒絲點頭，移動到旁邊牆壁的陰影之中坐下，打開背包拿出兩天前買的餅乾，那包餅乾因為暴露在空氣中太久，已經有些潮溼變軟，她將餅乾放在兩人中間，方便凜恩拿取。

凜恩一邊咀嚼一邊觀察菲勒絲蒼白的臉，隨著休息時間延長，菲勒絲的疲態緩和許多，本來勉強吞嚥的動作變得流暢起來，凜恩稍微止住飢餓感就不再拿餅乾，他們帶出來的乾糧不多，雖然他知道菲勒絲能夠弄來更多食物，還是得省著吃。

「我先去前面看看。」凜恩說。菲勒絲靠著牆閉目養神，聽到他的話後對他輕輕點頭，要他小心一點。他們已經離開開荒團兩天，隨時會有追兵出現，追捕疑似想投靠符令格大陸北方邊境反叛軍的他們，他們一路向西，希望他們異於一般投靠者的路線能為他們爭取更多時間。

凜恩快速穿梭在斷垣殘壁的陰影之中，尋找適合的制高點。這個區域在嵐都的統一戰中被戰事洗禮，因為被劃分在邊界之外，所以城鎮仍保持戰爭結束時的破碎樣貌。

嵐都位在符令格大陸南方，邊界外圍被群山環繞。近年來嵐都為了重新開拓邊界到山腳邊的廢棄城鎮，在各個行政區成立開荒團招募想重新開始生活的人們，每個開荒團的成員在清理完指定地區後能取得一塊無主地和一筆開荒費，成為那片地區的第一批住民。

這個條件吸引無數想創業的年輕人，以及被嵐都生活壓垮、想重新開始的家庭，菲勒絲透過工廠同事的關係花錢取得開荒許可，和其他憧憬全新生活的人們一起跨越城牆，丟下那個喝醉酒後就毆打她的男人，拖著日漸衰敗的身體、帶著兒子離開令她窒息的嵐都。

菲勒絲的目標和開荒團其他成員不同，她在兩天前的夜裡搖醒凜恩，兩人躲開護送開荒團的軍人離開營地一路向西。路上除了稀疏的林木，只有像這個城鎮一樣的戰事殘影，提醒人們歷史中飽含鮮血。

他們在路上並沒有太多對話，菲勒絲幾次開口都只是喃喃說著如果他們走得夠快，也許能夠到達那座城市。

「什麼城市？山脈外沒有其他能生活的城市了。」凜恩不理解菲勒絲臉上的憧憬，擔心她的身體狀況已經讓她出現幻覺。

「你到時就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自由，我們會完全自由……」菲勒絲沒有解釋，只說了讓凜恩更迷惑的話。

飄散的思緒回籠，凜恩很快就在廢墟中找到一間垮了一半的石造房屋，通往二樓的樓梯在完好無缺的那一邊，他小心確認每一個石階都能穩定承受他的重量，來到房子二樓眺望遠方。從他的位置能勉強看出他們位在城鎮中心，他們昨天經過的樹林遠看起來更稀疏，而他們準備前進的方向似乎只有一整片長不出半株草的荒地。凜恩瞇眼，在底下的殘骸中找到坐在原地的菲勒絲，她來回轉動頭部尋找他的位置，雖然凜恩知道她可能看不見自己，還是揚起手朝她揮動。

菲勒絲似乎看到視野內有東西在晃動，視線停駐在他的方向，他回頭再看一眼他們即將進入的荒地，他不確定那片空無一物的土地綿延多遠，他擔心菲勒絲無法在熾熱的陽光下走太久。

凜恩走向樓梯，有東西快速在他的視野內閃動，他停下腳步，又一次瞇起眼，想看清一面矮牆後方有什麼，當他無意間朝菲勒絲的方向瞥了一眼，因為仍然站在高處，他能清楚看見三個身著軍裝的人沿著街道和建築，正在從不同方向靠近菲勒絲，驚惶在一瞬間吞噬了凜恩。

「媽媽！他們來了！」凜恩快速踩過石階，他還沒跑到一樓，樓梯已經不堪他跳動的負荷倒塌，他隨著石塊摔落地面，強烈的疼痛讓他一時間無法動彈，腦中一片空白。

等第一陣疼痛過去，凜恩終於想起自己該做什麼，他感受一下自己的四肢，翻身爬出石堆，左腳傳來的劇痛暗示他的小腿可能斷了，挪動身體產生的痛楚讓他忍不住流出眼淚，凜恩屈起左腳，扶著牆壁撐起身體往回走，但很快又失去平衡撲倒在地。

「媽媽！」他再次大喊，他不知道菲勒絲有沒有聽到他的第一次警告，但他已經聽到不屬於菲勒絲的人聲正喊叫著。凜恩半跪半爬地回到菲勒絲所在的街道上，菲勒絲和兩個軍人對峙著，正在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後退。

看到菲勒絲平安無事讓凜恩安心了一些，開口呼喚她：「媽媽──」突然，一股拉力讓他離開地面，第三個軍人從後方勒住他的脖子，菲勒絲聽到他被截斷的聲音猛然轉身，她身後的軍人趁機衝向她。

但他們都沒能成功碰觸到菲勒絲。

「不准動！妳不要妳兒子的命了嗎？」抓住凜恩的軍人大吼，菲勒絲沒有理會他，雙手像冒泡般湧出光團，蠕動著脫離菲勒絲的手。凜恩曾看過菲勒絲撫摸為數不多的板幣，手中浮現一樣的光芒，等光散去，板幣的數量會變成原先的好幾倍。但菲勒絲現在變出的光團相比那時極為不穩定，彷彿她還沒決定要拿它做什麼。光團劇烈顫動，在離開菲勒絲雙手的一瞬間化成兩道薄光向後衝去，準確劃過兩個軍人的脖子──他們的頭飛舞到空中，並在光芒消失後落到

地上。

「放開他。」菲勒絲虛弱道，雖然聽起來不具威脅性，凜恩還是感覺到抓著他的那隻手微微顫抖。

「我不想傷害你們，我只想讓你們忘記。抓到我們的代價值得你們付出生命嗎？」

因為和軍人貼得很近，凜恩聽到軍人歪掉的耳機傳來其他人的聲音，讓那名軍人恢復鎮定。

「妳就算殺了我，也沒辦法抹滅你們的痕跡，我的隊友已經知道──」

「不要再拖時間了！現在就放開我兒子！」菲勒絲尖叫起來，「放開他後退，離他遠一點。」她的呼吸紊亂，凜恩很怕菲勒絲下一秒就停止呼吸。軍人拉著他移動一步，他因為左腳的傷倒吸一口氣。如果這個人沒有抓著他……凜恩試圖忽略疼痛，這個想法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緒。

「凜恩，看著我！」菲勒絲不再理會那個軍人，緊繃地盯著他的面孔，「看著現實，我們只能存在於現實──」

「接受它。」

凜恩深吸一口氣，將剛剛的想法逐出腦海，專注於現實對他們的困境才會有所幫助，他手中逐漸凝聚的光芒緩緩褪去。

一股衝力讓他和軍人一起向前倒下，菲勒絲尖叫一聲，在凜恩倒地前，更多不穩定的光團從菲勒絲手上衝往他的方向，本來抓著他的軍人重壓在他身上，溫熱的血液噴撒在凜恩背上，他用力推開屍體，坐起身查看菲勒絲恐懼的來源。

軍人的後頸被咬下一整塊肉，三隻身形怪異的生物被菲勒絲的光團削下頭顱，牠們的身體像乾燥萎縮的人類，但大小只有成年人的一半，掉在凜恩旁邊的頭顱下頷十分突出，沒有合攏的嘴露出稀疏但尖銳的牙齒，過大的黑眼睛在陽光照射下逐漸變得混濁。十幾隻一樣的生物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打轉，同伴的死亡似乎讓牠們遲疑。

菲勒絲扶起他，手中再次浮現光團，圍繞在他們四周，帶領他緩慢移動到旁邊的建築。

「媽媽……那些軍人……那些東西……」凜恩低語。

「噓──沒事了。」菲勒絲讓他坐下，輕輕捲起他的長褲檢查他的傷勢，他的左小腿腫起，但沒有歪出來的骨頭，腿傷沒有預期中嚴重。

那些生物飛快跑到他們原先所在的位置，困惑地在屍體附近搜尋他們的身影，牠們時不時仰頭發出淒厲的叫聲，和同伴交流訊息，其中一隻探頭進來張望，確認這間小屋沒有人後就收回頭轉向下一個地方，視線直接略過蹲坐在角落、被光圈包圍的他們。

很快地，附近傳來人的叫喊聲，接連不斷的槍聲響起，幾隻怪物敏捷地跳上高處，消失在凜恩能看到的範圍，幾個穿著和剛剛一樣的軍人跑過街道，一個人蹲下來查看脖子被咬開的男人，對其他人搖頭。

一隻怪物從高處跳下，準確落在蹲著的軍人身上，軍人勉強避開要害被攻擊，怪物的牙齒卻還是嵌入背中，軍人大叫著，試圖將攀在他背上的怪物甩開，另一名軍人抽刀砍下怪物其中一隻手，牠的尖叫幾乎要刺破凜恩的耳膜，瞬間放棄獵物快速逃竄入巷弄之間。

「槍對牠們有用！直接打死牠們！快去找出那兩個幻現者！別讓他們跑了！」一個粗暴的嗓音出現在街道上，在凜恩以前住的地方，喝醉後會大聲吆喝或打架的男人都有這樣的聲音。

槍聲伴隨男人的命令從各處傳來。

「他們有很多人……」凜恩再次試圖說話。

菲勒絲卻突然捧住他的臉，讓他正視自己，同時也截斷他想說的話，「我撐不了太久，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你，我很抱歉，我以為我們有機會走到那個城市，你不必被任何人控制，我以為我不必親手送你踏上這條路……」菲勒絲眼中蓄滿淚，但她張大眼不讓眼淚流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活在現實，活在現實……」菲勒絲的聲音越來越低，她垂下手吁出一口氣，頭往旁一歪靠到牆上。

「媽媽？媽媽？」凜恩搖晃一下菲勒絲，他們周遭的光團逐漸消失，菲勒絲的手不再散發光芒。

「媽媽？」他可以看出菲勒絲已經沒有呼吸，但內心卻嘶吼著否定事實，菲勒絲不可能就這樣死掉，不管面對什麼事都能冷靜處理的菲勒絲只是需要休息，她今天用太多光團了，像上次一樣，她只要睡一天就沒事，媽媽很快就會醒來……

「看著現實。」他感覺到一隻手托住自己的臉頰，強迫他轉移視線，「她已經死了，你耗完所有壽命也不能讓她起死回生。看著現實，我們只能存在於現實，接受它。」

這句熟悉的話讓凜恩的雙眼逐漸聚焦，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蹲在他前方的少女一手托著他的臉，另一手拉住他緊抓菲勒絲肩膀的右手，他右手上的光團不安躁動，隨著少女說話開始褪去。

「冷靜下來了？」滿臉塵土的少女放開他後退一步，從曾經是窗戶的洞口向外看，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還沒發現你，你還有機會離開──」

「十四！」外面傳來呼喊聲。

少女咒罵一句轉回來。「等他們來了以後，不要反抗，專注在現實之中，不要相信基地說的任何話，他們只想要你的生命。」

他在少女一邊查看外面的人多接近，一邊急促低語時才真正把注意

力轉到她身上，少女的身形瘦削但並非全無肌肉，讓人聯想到敏捷的貓科動物，隨時繃緊修長的肌肉準備撲向獵物，她的眼神雖然陰冷，但看得出這份敵意是針對外面那些軍人，她穿了和剛才死去的三個人一樣的軍服，但右臂上多了一個黃色圓形符號，一條繩子在她的上半身交錯，將一隻破舊的玩偶熊綁在她的背上。

「十四！」這次的喊叫更近，帶了更多迫切，少女走到房子開口邊，用不耐煩的語氣回應那聲呼喊，她背上的熊正對著凜恩，黑豆般的眼閃閃發亮。

當軍人們靠向建築物時，少女再次低語：「記住，留在現實。」接著她提高音量：「他什麼都不知道，別嚇死他。如果你們被轟死，我絕對不會幫忙。」

兩名軍人快速進入建築物，凜恩重新抓緊菲勒絲的一隻手，退到牆角用行動抗拒越過少女走向他的軍人們。

「別哄他了，去拿麻醉槍，這是在浪費時間。」那個粗暴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並在說話期間逐漸遠離，聲音的主人並不想靠近。

另一個更年輕的溫潤男聲回應他：「我強烈建議您別這樣做，他剛失去母親，力量又不穩定，您不會希望他在基地醒來以後失控吧？您帶塔悠爾一起來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您該對他有點信心。」

最靠近他的軍人蹲下，攤開雙手示意他沒有任何武器，他的頭髮已經灰白，臉上的皺紋顯現出他比其他軍人大上一截的年紀，他身上的書卷氣息濃厚，不像是一般軍人，倒像是學校裡的學者。

那名軍人緩緩伸出手，「我叫塔悠爾，孩子，我們現在要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先放開你媽媽，過來這裡嗎？」他們之間隔了一些碎石瓦礫，男人保持距離，但手保持在伸出的狀態，等待他的回應。

「我媽媽……那些生物……」凜恩感到混亂，少女和前方男人釋出的善意讓不久前發生的事像夢境般虛幻，菲勒絲稍早才殺死兩個軍人，用來威脅抓住他的男人，他可以確定眼前的人和他們是一夥的，菲勒絲對他們的同伴做出那些事，他們怎麼還能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話？

他抬頭，和少女四目相望，她緩慢地眨了眨眼，視線挪向他的雙手，那裡隨著他的思緒飄遠緩緩出現蠕動的光團。

「現實，留在現實。」──他猛然想起她的提醒，手上再次浮出的光團緩慢消逝。

因為他的手，附近所有軍人都退了幾步，剛才和他說話的塔悠爾嚥了一口口水，等他手中的光芒散去後才開口：「我們會帶你媽媽一起走，不用擔心，我們不會傷害你，那些幻現獸也死光了，外面很安全。」他看凜恩還是沒有動作，向少女投了一個求助的眼神。

少女本來靠在牆邊，嘆了一口氣走回他前方，「不管怎麼樣，他們還是會帶你回去，就看你想不想要一趟舒服的旅程。控制好你的想法，否則你會傷到你自己。」她瞥了一眼稍遠處，仍然持槍瞄準他的軍人，「或許也會傷到他們，雖然我個人是不介意。總之你的想法很危險，我建議你腦袋放空乖乖和我們走，不然你會被強制腦袋放空，相信我，麻醉槍並不舒服。」

「十四！」她旁邊的軍人斥喝。她聳聳肩，「是你要我幫忙的。」她看向凜恩，「你看過你母親使用她的力量不是嗎？你不想知道那是什麼？不想知道你母親為什麼會突然死掉？」

少女的話觸動了凜恩，他瞪著自己的雙手，在他很小的時候，光團會不時從他手中浮現，但母親總會及時將他拉回現實。等他長大一些，他學會控制自己，等待某一天母親向他解釋一切，或是教他使用那股力量，但他只等到她的死亡，她來不及遺留任何答案，就將他留給這些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

凜恩緩緩鬆開母親的屍體離開牆角，少女在他開始動作後就轉身向外走，「跟我來。」先前和他說話的塔悠爾攔住想跟上少女的凜恩，扶著他走出建築。開始移動後，他再次感受到左腿的傷用力拉扯他的腳步，阻止他繼續前進。

本來空無一物的街道現在停滿越野車，有些帶了汙泥或殘枝，輪胎也沾滿沙土。少女爬上其中一輛車，沒有再回頭看他，彷彿先前和他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兩個軍人從屋內抬出菲勒絲，用布包裹後帶去車隊尾端，凜恩盯著他們移動。

「沒事的，你媽媽會和我們一起回去，但她得搭另一輛車。」塔悠爾打開他們前方的車門，攙扶他坐進去，一個軍醫走到車邊要他稍微忍耐，檢查了他的左腿後替他噴上消炎藥，安慰般說著他的腳沒斷，只要有特效藥，他很快就能自由行走，要他不用擔心。

軍醫替他處理完他的腳傷就為他關上車子後門，車內的冷氣讓先前流了一身汗的凜恩顫抖片刻，才適應突然降低的溫度，他一個人坐在後座，不管本來搭這輛車的人是誰，顯然很樂意讓他獨享整個後座，除了本來就在車內的駕駛和上了前座的塔悠爾，沒有人接近這輛越野車。

「你要記住，我們天生所帶的力量很特別，他們只想利用你，同時又必須懼怕你。如果你落到他們手中，不要忘記他們對你的恐懼。」菲勒絲出發前的叮囑浮上凜恩心頭，他坐在後座，看著外頭的軍人經過這輛車時不自覺地走遠幾步，終於明白菲勒絲那些矛盾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會直接回基地，路上可能會很顛簸，建議你繫上安全帶。」塔悠爾從後照鏡看著凜恩安靜地照做，一時間想不到其他話題，跟著沉默下來。

凜恩透過後照鏡直視不斷偷瞄他的駕駛，駕駛不安地移開眼，凜恩從這個舉動獲得怪異的滿足感，彷彿他真的理解那些人為何如此恐懼，腳上持續的抽痛提醒著他，這就是他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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