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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


渡過這條河,到樹林子裡死去

《渡河入林》,讓我們渡過這條河,到那邊的樹林子裡坐下休息,這是厄尼斯特‧海明威一九五○年的作品。從當時到現在,絕大部分的文學評論者認定,這本書正是海明威一生最糟糕的東西,爛品味、爛風格,而且更要命的,濫情。如此說來,我們今天幹嘛還讀它呢?

但我們靜下心來聽賈西亞‧馬奎斯怎麼說──「然而,儘管像是對他的命運的一種嘲弄,但是我仍然認為《渡河入林》這部最不成功的小說是他最美麗的作品。就像他自己披露的那樣,這部作品最初是作為短篇小說來寫的,後來誤入長篇小說的叢林中。在一位如此博學的技師筆下,會存在那麼多結構上的裂縫和那麼多文化構造上的差錯,是難以理解的。他是文學史上最傑出的、善寫對話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時存在若干那麼矯揉造作甚至虛偽的對話,也是不可理解的。……這不僅是他優秀的長篇小說,而且也是最富有他個人特色的長篇小說,因為這部作品是在一個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寫的,當時他懷著對過去歲月的無法彌補思念之情和對他所剩不多的難忘生命歲月的預感。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沒有留下那麼多有關他個人的東西,也不曾那麼優美、那麼親切的表現對他的作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無價值。他的主人翁的死亡看上去那麼平靜、那麼自然,卻神祕的預示了他本人的自殺。」

如果可以,我實在很想讓這篇文字在此就畫上句號。這部最不成功的小說是他最美麗的作品,是在一個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寫的,這應該什麼都夠了不是嗎?

事實上,這是我個人第二次一筆一字手抄賈西亞‧馬奎斯這段話,上一回是我寫《閱讀的故事》一書時,處理的問題也是為什麼明明知道卻還要閱讀一個作家失敗的作品,有些基本的話在哪裡已經講過了,重複是最尷尬的(不只小說創作如此,生活本身也是如此,因此自我抄襲並非僅僅是文學創作者的獨特禁令而已,還是某種做人的基本禮儀),除非是夠好的話,是只聽一遍不容易盡意的話,所以,讓我們再一次仔細聆聽賈西亞‧馬奎斯,然後從這裡再試著往前走下去。

這樣子可以嗎?

最初的死亡之地

《渡河入林》,越過了小說自身的內容由作者額外的命名,使用了一個掌故,一個歷史性的死亡意象──這是美國南北內戰時,湯瑪斯‧傑克遜將軍臨死之前的一句話,就如同我們曉得大象會生命本能的知道死亡已經找上來,會孤獨但平靜的走向它。海明威以這樣的命名,毫不隱瞞的告訴我們,《渡河入林》正是一個傑克遜一樣的老兵,知道了並靜靜迎向死亡的故事。

美國籍的老兵,但死亡卻發生在遙遠的威尼斯。熟知海明威生平的人自會曉得,這是有意思的,因為這裡正是一輩子獵犬般嗅聞、追逐戰爭的海明威,生平第一個抵達的真正戰場。那是一九一八年一次大戰差不多勝負已分的落幕時刻,他是以紅十字救護人員而不是他想要的殺人士兵的身分趕上,然而「幸運」的是,他倒真的在火線戰壕中挨了奧地利軍的機槍子彈,擊中了他的左腿,這日後證明是一次一本萬利的受傷,供他吹噓一輩子,不管是酒酣耳熱的言談中抑或文字裡;而更加划算的可能是他被送到米蘭紅十字醫院的那段養傷經歷,在這裡他熱烈追求一位名為庫洛斯基的漂亮護士未果,但現實的失敗轉換成十年後小說的勝利,那就是一般公認他最好的小說《戰地春夢》,裡頭的凱瑟琳‧巴克萊根據的就是庫洛斯基,不同的只是,可由海明威意志操控的凱瑟琳回應了他的追求,而且上床、懷孕,最終死於難產,春夢一場。

海明威小說中的想像成分一向不多,或者應該講他的想像力總先執行在現實生活中,先把生活弄得戲劇性不堪,留給小說所剩不多的想像力,不如說是某種不甘心的意志、某種報復,用來改變他力有未逮的現實結果,洩憤或過過癮用的。

然而,《渡河入林》這次他卻選了一言不發的威尼斯,或者不該講是選擇,而是想起來了。他一輩子和死亡開各式各樣浮誇的、感傷的、「老子不怕你」粗魯的玩笑,但威尼斯在這一切之前,那時候的海明威才十九歲,無人認識,惡習亦方興未艾,威尼斯是他最初的死亡之地,在這裡,他首次和死神擦身而過,也許還瞥見過死神的容顏一角,他小說裡頭的死亡從沒這麼質地真實過,是最開始也是最後的。

《渡河入林》書末的死亡寫得極簡極短,打完野鴨子之後,心臟病暴烈襲來就這麼完結,留給他的時間只夠寫張紙條,交代他無福也無力保有的那方昂貴翡翠和那幅女孩的畫像,連感想都沒有,遑論教訓和智慧,這是賈西亞‧馬奎斯說的「那麼平靜、那麼自然」。

之前的海明威可並不是這樣子的,我們看才不過十年前的暢銷書《戰地鐘聲》(「鐘聲為誰而響」,另一個直接標示死亡的書名,但不是個人的,是四海一家的),前去幫忙作戰炸橋的西班牙文教授「英國佬」羅勃‧喬丹,書末腿部中彈(還是腿部)單獨留下來死,從趕走不捨扔下他的游擊隊同志,到和美麗的女主角瑪利亞依依話別,到孓然一人等待死亡或敵軍到來(看哪個先到),海明威足足寫了上萬字──趕走游擊隊同志是帶種的漢子,話別瑪利亞是深情且無私的情人(「只要我們倆有一個活著,就等於兩個人都活著。你明白嗎?」),然後便是無懼無悔的、窺破生死的哲學家,我們試看這喋喋不休的獨白的其中一小段:「他又俯視山坡,心裡想著:我討厭離開這個世界,如此而已。我真討厭離開它,但願我在世間曾做過好事。我已經付出生前的一切才華,努力以赴了。你是指現有的才華吧。好,現有就現有吧。如今我已為自己的信念戰鬥了一年。如果我們在此地打贏,我們到處都可以打贏。世界是一個好地方,值得為它一戰,我真討厭離開人間。他告訴自己:你運氣不錯,才能度過這麼美好的一生。你的一生和祖父一樣精采,只是不像他那麼長命罷了。就憑最後這幾天,你的一生就可以比美任何人。你曾經那麼幸運,你不想抱怨什麼。只是我真希望有辦法將我學到的一切傳諸後人。基督啊,最後幾天我學得真快。……」

刪節號以下的更尷尬,尤其是喬丹開始陷入半昏迷狀態卻仍囈語不休時。海明威一直喜歡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安德烈公爵受重創仰躺在戰場山坡看著無垠天空、看著法軍前來、最終看見拿破崙一眼那個經典片段,可想而知,托爾斯泰可一點也不會喜歡海明威這段滑稽的摹本。

人生命裡總有一些不可以狎膩、不容許亂來的東西,死亡是其一,我們不是不可以跟它和解,不是不可以含笑待它,但我們得曉得它是莊重的大事。

那一個秋天黎明

《渡河入林》在一片文字的傷亡狼藉中,寫得最好的有形片段是威尼斯本身,乾淨、冷冽、線條清明、海明威自己不加入靜靜一旁看著的威尼斯,這本來就是海明威小說書寫的絕學所在,也是他「真希望傳諸後人」的最重要部分,後來一堆遠比他好的小說家都感激他這方面的示範和啟蒙,賈西亞‧馬奎斯便說過是海明威教會了他怎麼寫一隻貓橫過馬路。

但海明威自己一摩拳擦掌進來、賦予哲學和感情往往就慘了,《渡河入林》尤其「親切」的表現他這個大麻煩無遺。賈西亞‧馬奎斯所指出「矯揉造作甚至虛偽的對話」,其極限演出就是書中上校和他十九歲「女兒」伯爵小姐的不好卒讀情話(難怪卡爾維諾這麼溫暖有教養的人,會用到「厭惡和噁心」這麼狠的兩個詞),如何忍耐並挨過這幾長段夜半私語的折磨,遂構成了我們可否順利讀完這部小說最嚴厲的考驗。

這裡我們得停下來稍稍解釋一下。我們其實很難講這些綿綿情話不寫實,是dirty old man的純幻想,而應該說是海明威式的「奇特寫實」──海明威有過四次婚姻不說,中年之後,他以暢銷大作家的身姿徘徊好萊塢不去,視之為他另一個戰場和獵場。他自稱「海爸爸」,收了一堆年輕貌美的「女兒」,包括演他《雪山盟》的愛娃‧嘉娜和演他《戰地鐘聲》的英格麗‧褒曼云云,但書中的這個「女兒」伯爵小姐有更簡單更寫實的出處,那就是雅哲安娜‧伊凡西奇,他另一名當時就是十九歲的女兒。這事告訴我們自然主義顯然是有問題的,只因為事實本身既不平坦也不等值,事實還可以弄得遠比想像更虛假,因此,選擇本來就是書寫非常重要而且必要的成分,我們並不需要作家事事據實以告,有些事敬謝不敏他留給自己就行了。

當然,敗筆不只充斥在書中的甜蜜部分,也恣意潑撒在書中的咬牙切齒部分。

在小說中公報私仇暗算別人是海明威的一貫書寫惡習,此番《渡河入林》他流彈四射依然,名單非常長,位階高如艾森豪和巴頓將軍,莫名其妙如小說同行也是領先他拿到諾貝爾獎的辛克萊‧路易斯,私密如他那位巾幗氣的方離婚第三任老婆瑪莎‧葛爾宏等等。這倒不是說小說家不可以生氣不可以罵人,讀書學劍意不平,憤怒不滿從來就是小說書寫最大的驅力,但其中仍有層次的問題、格調的問題,在暗街背後開槍的小流氓行徑和嚴肅鄭重的憤怒批判仍大有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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