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蘇格拉底與蘇格拉底方法
麥加比vs 沃伯頓
大衛.愛德蒙茲引言──
根據字典,一個問題是一種徵求回應的表示。在思想史上沒有一個人物比西方哲學始祖之一的蘇格拉底,更讓人聯想到問題了。透過對話錄,他把自己的名字賦予到一種探究上:所謂的蘇格拉底方法。他的問題與對真理的尋求惹惱雅典人,以至於他因為腐化年輕心靈而受審,被判有罪。他在西元前三九九年受到的懲罰,是飲下毒胡蘿蔔汁致死。倫敦國王學院的麥加比教授,讓自己接受「哲學會咬人」的嚴密質問。
奈傑爾.沃伯頓(下面簡稱沃) 我們要來談蘇格拉底方法,那是蘇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不過誰是蘇格拉底呢?
麥加比(下面簡稱麥) 蘇格拉底住在西元前五世紀的雅典。他長得醜,看起來又髒髒的, 卻是個引人注目、讓人嘆服的人物,所以在他提問時,旁人會回答—他一直掌控著對話者的注意力。不過這在雅典造成一些困難,因為他問的是讓人不舒服的、深入的問題,關於人為什麼做了那些事,包括個人行為與集體行為,而雅典人不怎麼喜歡這些問題。他們認為他在某方面要為城邦內的破壞性元素負責,尤其是前五世紀末雅典人捲入的某些政治難題。所以在西元前三九九年,七十歲的蘇格拉底被處決了:以毒胡蘿蔔汁賜死。他為其餘的西方哲學留下巨大的遺產。
沃 而他的一部分遺產,是柏拉圖作品中描繪的蘇格拉底。柏拉圖是他的學生之一,而且把蘇格拉底寫得極好。
麥 沒錯。事實上蘇格拉底的生平有好幾種資料來源。有一齣亞里斯托芬尼斯(Aristophanes) 的粗俗鬧劇《雲》;還有某些由色諾芬提供,相當類似聖徒行傳的資料;還有其他蘇格拉底相關作品。不過最重要的蘇格拉底素材,是柏拉圖寫的對話錄全集,在其中蘇格拉底是主要發言者:這些作品是有關於他的生與死,還有他跟其他人的對話,在蘇格拉底叫這些人出來解釋以前,這些倒楣的人本來正試著過自己的普通小日子。
沃 不過很重要的是我們有這些作品,因為蘇格拉底沒有寫下任何東西。
麥 他什麼都沒寫;他可能太忙著講話了。他假定我們應該做的事情是,時時刻刻對別人還有我們自己提問,問我們在想什麼,問我們在做什麼,還有思考我們在做什麼,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同時問關於道德事務與知識論事務的問題。我舉個例子:有個雅典人叫做尤西弗羅, 他是宗教專家。蘇格拉底遇見他的時候,他們都在前往法庭的路上:蘇格拉底要為自己被控的罪名辯護;尤西弗羅要告發他自己的父親殺害他擁有的一名奴隸。蘇格拉底對尤西弗羅說:「等一下,你確定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尤西弗羅說:「對啊,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是專家。」蘇格拉底的探究,有一部分是關於尤西弗羅是否有權認為他所做的事情是對的。不過關於他與尤西弗羅的討論,其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他探究在你說「我知道告發我父親是正確的事」 時,有這種知識會是什麼樣,你發表的是哪種主張。所以討論總是在雙重層面上進行,既是解釋手邊的這個特定問題,也是解釋要回答這個問題有什麼樣的條件。
.對談是種合作活動,探究真相
沃 這種討論實際上是我們所謂「蘇格拉底方法」的一個範例:蘇格拉底在此遇到某人, 挑戰他們的假設,然後透過提出困難的問題,釐清他們所知的有多麼少。
麥 的確。他設法要向我們解釋的,不只是他們知道的有多麼少,還有他們對於知道某件事會是什麼樣,理解有多麼少。我們所理解的蘇格拉底方法,是這種連續質問的事務;但我們必須注意這樣變得有多複雜。一個人必須也想到蘇格拉底方法的邏輯;在他考慮到某個人在這種問答中的立場時,他看的是他們所持觀點的集合,而不是探究某個單一命題,找出來它是真的還是假的。所以蘇格拉底是設法要看出一個人相信的每一件事,是如何拼合在一起的。你看得出來,這讓蘇格拉底方法是個非常複雜又有深刻爭議的過程,因為你是在問人異常莽撞到極點的問題,問他們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然後逼他們面對超級不舒服的念頭:他們所想的事情, 在某種程度上是不融貫或不一致的,或者可悲地不完整。
沃 而有很多人因此發現他極端惱人。
麥 嗯,他們殺了他;他們受夠了這一切,所以他們把他做掉了。
沃 致力於蘇格拉底方法的人不是圖書館裡沉思的個人:他是在市集裡仔細檢視種種觀念,跟人談話。
麥 正是如此;蘇格拉底認為你可以進行一場沒有拘束的對話,並藉著這種方式發現事物。這不是在建議我們以某種方式卡在自己腦袋裡,不能合作或集體來做事情;他並沒有從是否有其他心靈存在的懷疑論立場出發,或者假定我受限於自己的主觀經驗。蘇格拉底反而認為(或者說,柏拉圖讓我們看到一個這麼認為的蘇格拉底)這些對話真的是合作活動,其實有可能一起發現一些事物。而從現代的觀點來看,我們傾向於認為那有點誇張,認為他是在反諷。大家常常這樣講蘇格拉底:「喔,好吧,他說想跟他的朋友們談話,但他不是真那麼想,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鬼靈精,而他們真的很笨—他真正在做的事情是讓他們看個清楚。」在我看來, 這說法是假定這些討論的語氣裡,包含了某些可能並不存在的弦外之音。我想一個人應該照字面意義去讀柏拉圖要他說的話,並且認為蘇格拉底覺得這些問答過程是互相啟發的,對於手邊的問題,還有回答這問題意味著什麼,這兩方面都有啟發性。沃 這些對話錄之所以好,是因為它們導向知識,或者因為它們是對話,所以在本質上就有某種好處?
麥 在此要記得的第一件事情是,就算這些對話本身結束在僵局,在無從解決的困境中, 卻沒有敗在毫無進展:通常讀者跟對話者雙方,在這一路上對於思想、解釋與知識應該如何運作,都會有很多發現。然後第二點是,一個人可能會稍微反省一下蘇格拉底問這所有問題的時候,可能致力於什麼:為什麼值得這麼做?為什麼這種讓人不舒服的對話,是我們應該關切的事情,更不要說是要為此送命了?某些人認為,蘇格拉底對於知識的興趣是實用上的—我們想去了解事物,這樣我們就會擅長把事情做對,做精確的決定,掌握我們需要或想要的一切, 滿足我們的最佳利益。根據這種理由,蘇格拉底會認為知識值得擁有是為了工具性價值—因為知識能提供給我們的任何好處,而不是它本身可能有的任何價值。不過這樣把蘇格拉底描繪成尋求計算出最佳結果,或者要收集到最大量的善,我認為不合乎他原本給人不在乎名利的印象,也不合乎他著魔似的質問,還有他對於知識本身持續不斷的興趣。思考蘇格拉底的方式, 反而是要透過他的格言:「未經檢視的人生不值得活」。
.未經檢視的人生不值得活
沃 在蘇格拉底說「未經檢視的人生不值得活」的時候,他是什麼意思?
麥 首先要把它想成人生。蘇格拉底要我們考慮的是一整個人生,不是我們在某一天或者下一天可能收集到的善的集合。所以焦點不在於個別的實用推論片段或獲取特別的善,甚至不是積聚財富、尋求名望,而是朝向某種可能同時具備延續性與人生架構的東西,以過這個人生的這個人為中心,而不是他們在這一路上取得的東西。第二,想想什麼可能是對未經檢視人生的反論,或者要我們檢視人生的要求可能是指什麼。有兩種方式去理解這種要求:我們檢視人生;或者推崇自我檢視的人生。如果我是對的,蘇格拉底方法是對於知識與理解的條件,還有對於特定倫理學問題的答案都感興趣,那麼我們或許可以做出結論:蘇格拉底感興趣的是自我檢視的人生。所以這會是持續質問的過程—確定你的推論原則跟推論過程是誠實而一致的, 彼此嵌合,而且是你願意為之負責的事物—描繪出值得活的人生的特質,甚至是創造出這樣的人生。
沃 那麼這是否表示,我們只要時時刻刻到處提問,就可以過美好的人生?
麥 這樣可能很讓人沮喪,不是嗎?或許你到頭來會形單影隻又沒朋友(更別提毒胡蘿蔔汁了)。接著或許你會變成某種人,對你來說其他人的人生不是別的,就只是你個人反省的工具,而我們視為尋常的人生特色變得無足輕重—唯一重要的就是這種嚴峻的理智主義:那會是人生、道德與每一樣事物之中唯一的一切。這發展成傳統上的一個問題:有智慧的人(或者有道德的人)是否受到苦難折磨也還會快樂。但從蘇格拉底對於經過檢視的人生所說的話裡, 並不會自然推論出檢視就是人生中的所有一切;經過檢視的人生可能是讓這段人生美好的核心解釋或者條件,但不是說檢視就是一切了。所以你可以擁有朋友還有愛,甚至做各種無聊瑣碎的事,人生仍然可以算是經過檢視的—如果你確實把檢視置於人生的核心。而不需要認為蘇格拉底說有智慧的人在苦難折磨中也快樂,他只要認同底下這個觀點:如果你讓兩個人上酷刑架,一個人有智慧,另一個人則沒有,有智慧的那個狀況會比較好。
沃 那真是有趣,因為有這個古老的訓諭,「認識你自己」。你可能會認為這意思是你必須內省,進入荒野,遠離其他人來思索你的人生。但對蘇格拉底來說,這是個本質上屬於社會的活動。
麥 沒錯。假設你設法要弄懂什麼是反思;你可能會想,「反思需要我漫遊到荒野之中, 憂心忡忡」。我想蘇格拉底認為反思是對你所思考的事情有一種超然的視角—從外部如實地注視、反省你思索的事物。但你能做到這件事的最佳方式之一就是對話,因為對話的功能就是提供你不同觀點。而他可能會進一步認為,有心像這樣開展人生的理由之一,在於共同做些事情就是很重要,社會參與本身就很重要—對於愛與知識兩方面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