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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學略說
  所謂諸子學者,非專限於周秦,後代諸家,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為主。蓋中國學說,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學說未興,漢武以後,定一尊於孔子,雖欲放言高論,猶必以無礙孔氏為宗。強相援引,妄為皮傅,愈調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會者愈違其解故。故中國之學,其失不在支離,而在汗漫。自宋以後,理學肇興。明世推崇朱氏,過於素王。陽明起而相抗,其言致良知也,猶云朱子晚年定論。孫奇逢輩遂以調和朱、陸為能,此皆汗漫之失也。
  唯周秦諸子,推跡古初,承受師法,各為獨立,無援引攀附之事,雖同在一家者,猶且矜己自貴,不相通融。故荀子非十二子,子思、孟軻亦在其列。或云子張氏之賤儒,子游氏之賤儒,子夏氏之賤儒,詬詈嘲弄,無所假借。《韓非子.顯學篇》云: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誰使定世之學乎!此可見當時學者,唯以師說為宗,小有異同,便不相附,非如後人之忌狹隘、喜寬容、惡門戶、矜曠觀也。蓋觀調和獨立之殊,而知古今學者遠不相及。佛家有言,何等名為所熏,若法平等,無所違逆,能容習氣,乃是所熏。此遮善染,勢力強盛,無所容納,故非所熏。若法自在性,非堅密能受習氣,乃是所熏。此遮心所。及無為法,依他堅密,故非所熏。(見《成唯識論》。)此可見古學之獨立者,由其持論強盛,義證堅密,故不受外熏也。
  或曰:黨同門而妒道真者,劉子駿之所惡,以此相責,得無失言。答曰:此說經與諸子之異也。說經之學,所謂疏證,唯是考其典章制度與其事蹟而已。其是非且勿論也。欲考索者,則不得不博覽傳記,而漢世太常諸生,唯守一家之說,不知今之經典,古之官書,其用在考跡異同,而不在尋求義理。故孔子刪定六經,與太史公、班孟堅輩,初無高下,其書既為記事之書,其學唯為客觀之學,黨同妒真,則客觀之學,必不能就,此劉子駿所以移書匡正也。若諸子則不然。彼所學者,主觀之學,要在尋求義理,不在考跡異同。既立一宗,則必自堅其說,一切載籍,可以供我之用,非束書不觀也。雖異己者,亦必睹其籍,知其義趣,唯往復辯論,不稍假借而已。是故言諸子,必以周秦為主。
  古之學者,多出王官世卿用事之時,百姓當家,則務農商畜牧,無所謂學問也。其欲學者,不得不給事官府為之胥徒,或乃供灑掃為僕役焉。故〈曲禮〉云:宦學事師。「學」字本或作「御」。所謂宦者,謂為其宦寺也;所謂御者,謂為其僕御也。故事師者,以灑掃進退為職,而後車從者,才比於執鞭拊馬之徒。觀春秋時,世卿皆稱夫子。夫子者,猶今言老爺耳。孔子為魯大夫,故其徒尊曰夫子,猶是主僕相對之稱也。《說文》云:「仕,學也。」仕何以得訓為學?所謂宦於大夫,猶今之學習行走爾。是故非仕無學,非學無仕,二者是一而非二也。(學優則仕之言,出於子夏。子夏為魏文侯師。當戰國時,仕學分途久矣,非古義也。)秦丞相李斯議曰:「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亦猶行古之道也。唯其學在王官,官宿其業,傳之子孫,故謂之疇人子弟。(見《史記.曆書》。)疇者,類也。漢律,年二十三傅之疇官,各從其父學,此之謂也。(近世阮元作《疇人傳》,以疇人為明算之稱,非是。)其後有儒家、墨家諸稱,《荀子.大略篇》云:此家言邪學,所以惡儒者。當時學術相傳,在其子弟,而猶稱為家者,亦仍古者疇官世業之名耳。《史記》稱老聃為柱下史,莊子稱老聃為徵藏史,道家固出於史官矣。孔子問禮老聃,卒以刪定六藝,而儒家亦自此萌芽。墨家先有史佚,為成王師,其後墨翟亦受學於史角。陰陽家者,其所掌為文史星曆之事,則《左氏》所載瞽史之徒,能知天道者是也。其他雖無徵驗,而大抵出於王官。是故《漢.藝文志》論之曰:
  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
  此諸子出於王官之證。唯其各為一官,守法奉職,故彼此不必相通。《莊子.天下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是也。亦有兼學二術者,如儒家多兼縱橫,法家多兼名,此表裡一體,互為經緯者也。若告子之兼學儒、墨,則見譏於孟氏,而墨子亦謂告子為仁,譬猶跂以為長,隱以為廣,其弟子請墨子棄之。(見《墨子.公孟篇》。)進退失據,兩無所容,此可謂調和者之戒矣。
  今略論各家如下:
  一論儒家。《周禮.太宰》言儒以道得民,是儒之得稱久矣。司徒之官,專主教化,所謂三物化名。三物者,六德、六行、六藝之謂。是故孔子博學多能,而教人以忠恕。雖然,有商訂歷史之孔子,則刪定《六經》是也;有從事教育之孔子,則《論語》、《孝經》是也。由前之道,其流為經師;由後之道,其流為儒家。《漢書》以周秦、漢初諸經學家錄入〈儒林傳〉中,以《論語》、《孝經》諸書錄入〈六藝略〉中,此由漢世專重經術,而儒家之荀卿,又為《左氏》、《穀梁》、《毛詩》之祖,此所以不別經、儒也。若在周秦,則固有別。且如儒家鉅子,李克、寧越、孟子、荀卿、魯仲連輩,皆為當世顯人,而〈儒林傳〉所述傳經之士,大都載籍無聞,莫詳行事。蓋儒生以致用為功,經師以求是為職。雖今文古文,所持有異,而在周秦之際,通經致用之說未興,唯欲保殘守缺,以貽子孫,顧於世事無與。故荀卿譏之曰:鄙夫好其實,不恤其文,是以終身不免捭汙庸俗。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腐儒之謂也。(見〈非相篇〉。)此云腐儒,即指當時之經師也。由今論之,則猶愈於漢世經師,言取青紫如拾芥,較之戰國儒家亦為少愈,以其淡於榮利云爾。
  儒家之病,在以富貴利祿為心。蓋孔子當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賢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見志(公羊家及左氏家張敞皆有其說),其教弟子也,唯欲成就吏材,可使從政。而世卿既難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權,便其行事。是故終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唯以王佐自擬。觀荀卿〈儒效篇〉云:大儒者,天子三公也。(楊注,其才堪王者之佐也。)小儒者,諸侯大夫士也。眾人者,工農商賈也。是則大儒之用,無過三公,其志亦云卑矣。孔子之譏丈人,謂之不仕無義。孟子、荀卿皆譏陳仲,一則以為無親戚君臣上下,一則以為盜名不如盜貨。(見《荀子.不苟篇》。)而荀子復述太公誅華仕事(見〈宥坐篇〉),由其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見《韓非子.外儲說》右上),是儒家之湛心榮利,較然可知。所以者何?苦心力學,約處窮身,必求得讎,而後意歉,故曰:「沽之哉!沽之哉!」不沽則吾道窮矣。
  〈藝文志〉說儒家云,辟者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苟以譁眾取寵。不知譁眾取寵,非始辟儒,即孔子固已如是。莊周述盜跖之言曰:「魯國巧偽人孔丘,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此猶曰道家詆毀之言也,而微生畝與孔子同時,已譏其佞,則儒家之真可見矣。孔子干七十二君,已開遊說之端,其後儒家率多兼縱橫者。(見下。)其自為說曰:「無可無不可。」又曰:「可與立,未可與權。」又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孟子曰:「孔子,聖之時者也。」荀子曰:「君子時絀則絀,時伸而伸也。」(見〈仲尼篇〉。)然則孔子之教,唯在趨時,其行義從事而變,故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如《墨子.非儒》下篇譏孔子曰: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藜羹不糂十日,子路為烹豚,孔丘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褫人衣以酤酒,孔丘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哀公迎孔丘,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進請曰:「何其與陳、蔡反也?」孔丘曰:「來!吾語汝!曩與汝為苟生,今與汝為苟義。」夫飢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飽,則偽行以自飾。汙邪詐偽,孰大於此。
  其詐偽既如此。及其對微生畝也,則又以疾固自文,此猶叔孫通對魯兩生曰:「若真鄙儒不知時變也。」所謂中庸,實無異於鄉愿。彼以鄉愿為賊而譏之。夫一鄉皆稱愿人,此猶沒身里巷,不求仕宦者也。若夫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則一國皆稱愿人。所謂中庸者,是國愿也,有甚於鄉愿者也。孔子譏鄉愿,而不譏國愿,其湛心利祿又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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