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尚未界定的自由──《論道德的系譜》導讀(節錄)】

趙千帆(本書譯者、現任教於上海同濟大學哲學系)/文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善惡的彼岸》之後,尼采再版了自己早期和中期的作品,並對《人性的,太人性的》作了擴充。在這些工作中,他把自己此前的筆記作了通盤的整理,在一封給友人的信稿中自稱是「為我此前所有的文稿抹上了終傅的聖油,溫柔地與之告別了。似乎所有書籍出版對我來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亢奮工作對體力的消耗,加上出版上的完全失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四卷只印了四十冊,《善惡的彼岸》好些,也只賣出一百一十四冊),使他力倦神疲,他不想再寫了。這是一八八七年的初夏,熟悉他傳記的人知道,他意識清醒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年。長期的疾病和孤獨固然給他帶來巨大的壓力,但打擊最大的,是公共領域對他完全的漠然,在六月十七日給彼得•加斯特的信中他說:

在這般的呼喚──像我的查拉圖斯特拉那樣──之後,從最內在的靈魂中發出來的呼喚,沒有聽到一聲回答,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永遠只是無聲的、甚至千百倍的孤寂……

這一段話值得引用,因為恰恰在讀者將要讀到的這本書中,尼采鄙視了兩種拚命爭取聽眾的發言者:一種是「煽動者」,聲音宏大,但只傳出混悶不清的回聲;另一種是「作為談話者而思考、不是作為思想者而思考」,說話迫切倉促,一心悅己娛人。他本人似乎傾向於稱賞哲學家式的發言者:「然而一個自己知道自己的精神則輕聲地說話;他尋求隱匿,他讓人等待自己。」——既然如此,我們一方面可以問,尼采為何如此賣力地尋求出版自己的作品,並且抱怨它們得不到回音呢?從另一方面看,如果我們知道,他對煽動者和演說家的批評是在上述信件之後不久寫成的,那麼是不是可以懷疑,這些批評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遷怒和自我安慰呢?

此處我們遇到的是一個許多尼采的讀者都會遇到的問題:如何看待尼采文字中那個發聲的「我」(有時也以更熱烈的語氣表達為「我們」)——也就是那個思想的主述者,跟尼采這個實際存在的個體(路德宗牧師世家後裔、古典語文學天才學生、巴塞爾大學病休教授和失意的自由作家)之間的關係?這個問題自現代敘事和話語理論被提出,並可以引申為一個系譜學問題:尼采所說的話,他的哲學,在他跟我們所共處的這個歷史時間中,到底有什麼「來歷」(Herkunft)呢?知曉這些來歷,對於理解他的話,會有怎樣的作用?

哲學與其他學科不同,哲學家的學術及其效應,經常與哲學家的個人形象和他的個體實存狀況相互交織在一起。我們對愛因斯坦理論的理解可以跟對愛因斯坦這個人的認知毫無關係,雖然他無論在智力、情感還是個人形象上都讓人過目難忘,他的理論對人類和地球的命運也有驚天動地的改變。而對生平大概遠不如愛因斯坦有趣、其理論一般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實際後果的康德,我們對他生平行跡的些許了解就很能幫助對他的《實踐理性批判》的體認。這種情形,當然會隨著哲學家的性格和表述方式的不同而有差異。就尼采學說的激烈、生平的跌宕、文采的壯麗和社會歷史效應的嚴重來看,其學與其人交錯互文的程度,或許要超過其他任何一位現代哲學家。他自己不但在理論上承認這一點是必然的,而且在行文常常以身示則,突然以個人的口吻介入。但這樣做的一個風險就是,當他思想和生活並不一致的時候,就難免遭受質疑。把尼采的作品和生平行跡相參看,我們能清楚地看到,其為人與為學在很多地方恰恰相反——雖然細讀之下又會覺得,這是一種奇異的反差,或者說,一種帶有親緣性的反差,在「相反」底下,是深深的「相成」。

除了上面舉出的矛盾之外,以本書為例,作者譏嘲最甚、鞭辟最力的(在本書中就是教士階層和「苦修理想」),似乎更像生活中的尼采所表現出來的處事方式:孤僻、多病、善怨、神經敏感,許多重大抉擇皆出於被動的「反應」。而所讚美的(在本書中就是騎士─貴族階層的)優點,卻在他的傳記中很難見到,或者竟是他的仇敵(比如華格納,或者那些煽動家和演講能手)擁有更多:強健、自由、快意、剛狠厚顏,「主動」為自己的生活設立價值。這樣看來,似乎尼采完全是一個言行不一致的人。

正如「危行言遜」的中國古語所暗示的,言行不一,或許竟是人必然採取的生存方式和表達方式。這種「不一」暗示的是,在人類社會中個體的實存本身包含著巨大張力,這種張力,照尼采在本書中的說法,不但塑造著我們的「德性」和「此在」,深入到我們對生活最細緻的感受和表達,而且可能竟是文明的基本動力。跟中國古人所稱道的「危行遜言」相反,尼采採取的方式是「危言遜行」。他的語言和在語言中展開的思想的危險激烈(又常突然插入明朗或悠然的變調),與他為人的隱忍謙抑(當然也伴有偶發的、卻非常關鍵並在最後終於失控的突轉),不止是不協調,而且,對任何一位合格的、也就是說不得不同時閱讀他文字和傳記的讀者來說,都構成了一個難以迴避的巨大「悖謬」。

就是「悖謬」這個詞:它既可以用來形容他的學說和為人的反差,又是他在本書中用來分析基督教道德和苦修理想時的關鍵詞,反過來也可以用來描述他的分析最終所陷入的困境,同時還是他自己思想展開時的基本形態。事實上,在尼采看來,思想如果不能呈現出現實和人類生存狀況本身的悖謬,那就簡直不是思想了。當我們思考時,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就是在跟自己和生活「對著幹」,是試圖在那個處處要求著、設定著並表現著「言行一致」的社會常規的連環鎖套中打開缺口,讓自己在這常規下日復一日運轉的行為,發揮出比常規為它指定的更多的內涵,同時也讓思想自身去經受、甚至主動尋求日復一日的擠壓和錘打,進而在反擊中生成新的、創造性的行動,去改變和逆轉常規。

我認為,只有這樣去理解他的「悖謬」,我們才能看到,尼采的思想在何種意義上跟傳統學說決裂:不但結論上相反,而且展開形式和切身方式上也完全相反。傳統思想大抵總是希望給出普遍而肯定的結論,以前後一致的連貫方式展開,並且暗含著言行一致、理想與現實一致的規範性要求。而尼采卻沉迷於局部和否定,坦承和玩弄矛盾,並且毫不在意他的學說會成為對他自己生活的嘲笑和否定──這種自嘲和自我否定對他而言不是對失敗的敷蓋,而是隨即要展開的反擊的號角。

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在寫下上述那些語氣慘淡的話不到一個月(或許是因為他最喜歡的夏天──明亮的「正午」──又到來了?),尼采竟然又向萊比錫的一位出版商寄出了他此間寫成的《論道德的系譜》,並在隨附的信中鼓起一種帶點殷勤的客套語調說道:「這裡,尊敬的出版人先生,有一份短篇論戰文字,跟上年出版的《彼岸》直接相關:從題目便可知矣。也許它會讓人也關注起那本書:雖然我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寫它的。」

面對毫無反應的公眾,尼采再次「主動」發起了「反擊」。



這次反擊由一部序言和三篇論文組成,是尼采後期少有的以相對系統的方式闡述其思想的篇章。

序言首先點明全書的著眼點依舊是對人類之自我認識的可能性的懷疑,在《善惡的彼岸》的導讀中,我已經點明它是尼采整個道德哲學批判的焦點。《論道德的系譜》可以視為對此書的重點發揮,前兩篇是對《善惡的彼岸》中「道德的自然史」、「何為高尚」兩章的深化,第三篇是對「宗教造物」和「我們學者」兩章的綜合。相比之下,《善惡的彼岸》格局宏大,行文活潑,所做的工作是全盤的翻轉,顛倒並超越傳統的善惡視角,清理這一視角在各方面的歷史後遺影響;《論道德的系譜》則更為集中,並試圖建立某種體系:對基督教道德(尤其是在「同情」和「苦修」上表現出來的道德)及其當事人(苦修教士以及受之薰陶的現代公眾和傳承其夙志的哲學家)的來歷進行系譜學式的索隱探微。這個工作,尼采以極個人的口氣敘述道,跟他個人命運(或許也是他個人的「系譜」)有著深切關係──這正是上述為學和為人的交錯互文的一個例子。

接著,尼采點出本書的出發點是對「同情和同情道德之價值」的重新思考。在傳統道德學說──包括他私淑的老師叔本華──對「非利己本能」和「同情本能」的推崇中,隱藏著「全人類的大危險」:人類因此而否定生命、否定自我,陷入退化和虛無主義。尼采發現,這種學說對「善惡」標準和同情問題的思考缺陷,來自在歷史學上致命的盲目,它無法看到世界和歷史中的「灰色」地帶,「那種有據可查的東西,現實中可以堅持的東西,現實地在場過的東西,簡而言之,就是一整套記述人類的道德過去的冗長而難以譯解的象形文書」。而這只有通過「道德系譜學」的方法才能做到。正文的三篇文字,就是這種方法的施展。第一篇是考察基督教心理學的系譜,第二篇是良知(可視為基督教在道德哲學中概念化的結果)心理學的系譜,第三篇是苦修教士(既是良知問題的發明人、辯護者,又是它的犧牲品)及其在現代社會的繼承人的系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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