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啟蒙的辯證

9特價432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前言

我們在動手寫作時,就希望能在波洛克的五十歲生日前完成全書且送給他(我們把初稿獻給了波洛克)。但是我們越是深入這個工作,就越明白它和我們的能力之間的不相稱。擺在我們眼前的,其實就是去了解為什麼人性沉淪到新的野蠻形式,而不是踏入一個真實的人性狀態。我們低估了闡述它的困難,因為我們仍然過於相信當代的意識。儘管我們多年來即注意到,在當代的科學研究裡,許多偉大的發現總是以理論教育的漸趨沒落為代價,我們仍然相信,只要把我們的工作限於學術理論的批判或開展,還是可以循著這些科學研究前進。我們的主題至少要堅守傳統的學科,社會學、心理學和知識論。
我們於此彙集的片簡卻證明了我們必須放棄那個信心。儘管悉心維護和檢驗科學傳統(尤其是當實證主義的清潔劑把它當作無用的累贅而丟到過去裡)是知識的重要環節,當現代中產階級文明崩壞時,不只是科學的研究工作,就連科學的目的本身也都被質疑。頑固的法西斯主義者偽善地宣傳的、以及卑躬屈膝的人性專家所執行的東西,也就是啟蒙的不停的自我毀滅,讓思考再也不敢輕率相信時代精神的種種習慣和方向。當公共領域的現狀免不了要把思考變成商品,把語言變成它的宣傳工具,如果我們要探究這個墮落的根源,就必須放棄現行的思考和語言的要求,在這些要求的歷史影響使我們的努力完全破滅以前。
如果我們的阻礙只是來自於科學不自覺的工具化,那麼關於社會問題的思考至少可以從那些和主流科學對立的方向開始研究。但是就連這些方向也被捲入生產的整體流程。它們和它們所抨擊的意識形態一樣都變了。以前趾高氣昂的思考遭遇到的下場,現在都臨到它們頭上。如果說思考自願拋棄其批判元素而甘為現狀的工具,那麼現在它則是不由自主地把它所選擇的實證的方向變成否定性的、毀滅性的方向。在十八世紀無懼於焚書和火刑的哲學,認為貪生怕死是可恥的行為,卻在拿破崙的統治下向它妥協了。最後,孔德(Comte)的保守派僭奪了絕不妥協的百科全書學派(Enzyklopädiste)的繼承權,和所有曾經被百科全書學派抨擊的人們握手言歡。批判變形為肯定(Affirmation)也影響到理論的內容,而它的真理也自人間蒸發了。現在,加裝了引擎的歷史當然跑在這種精神發展前面,而別有居心的官方發言人們,則是在消滅那在出賣自己以前先讓他們無所遁形的理論。
思考在自省其非時,發現它不只無法使用科學和日常生活的語言,更無法使用對立性的概念語言。我們再也找不到任何不與流行的思考方向同流合污的語彙可用,而陳腐的語言無法獨立為之者,也皆由社會機制予以確實補足。電影公司因為擔心徒增成本而自我審查,也反映在其他範圍的企業裡。一篇文學作品得經過一大群校對、編輯、改編者、出版社內建或外聘的寫手的審訂程序(即使不是原作者自己所預見的),比任何審查制度都要澈底得多。儘管有各種善意的改革,教育體系的野心似乎是要讓審查制度的功能完全變成多餘的。有人認為,如果沒有實事求是以及概率的計算,認知的精神會流於空談以及迷信,但是該教育體系卻正在為空談和迷信準備一個貧乏單調的基礎。正如毒品總是越禁越猖獗,理論想像力的封鎖也總是為政治的瘋狂鋪路。即使人們還沒有陷入該瘋狂裡,外在的和植入他們心裡的審查機制卻剝奪了他們的抵抗工具。
橫阻在我們的工作前面的難題,因此是我們第一個要去探討的:啟蒙的自我毀滅。社會裡的自由和啟蒙的思維是不可分的,對此我們沒有任何懷疑(而我們的丐論謬誤〔petitio principii〕也正在於此)。但是我們也相信我們清楚看到,該思維的概念,以及具體的歷史形式,以及和該思維糾纏不清的各種社會制度,都已經蘊藏著墮落的胚芽,而於今到處散播。如果啟蒙沒有去反芻對於這種墮落的元素的反省,那麼它的命運就會這麼註定了。一頭栽到實用主義裡的思維把對於進步的破壞面的省思丟給它的敵人,因而失去了它的揚棄(aufhebend)性格,以及它和真理的關連性。我們看到接受科技教育的大眾莫名其妙地就落入獨裁政治的魔咒,他們自我毀滅似地附和民族主義的妄想症,以及一切不可思議的荒謬,由此可見現代的理論性理解的貧乏。
我們在這些片簡裡證明了,使啟蒙倒退到神話的原因,並不是如一般人所想的民族主義的、異教的或其他近代的神話,而是在於因為畏懼真理而茫然若失的啟蒙本身,如是,我們相信對於理論性的理解應該有所貢獻。啟蒙和真理這兩個概念不能只是從思想史、也要就現實面去理解。正如啟蒙在那體現於人物和體制裡的理念層面去表現整個中產階級社會的現實運動,真理也不只是意味著理性的意識,也是意識在現實裡的形式。現代文明的後裔害怕偏離事實(但是事實在被認知時就已經被科學、商業和政治的流行習慣炒作成口號),正如他害怕偏離社會一樣。那些習慣也會定義語言和思想裡所謂「明確性」的概念,它應該可以滿足現在的藝術、文學和哲學。對於以否定性的方式去探討事實和流行的思考模式的思維,「明確性」的概念認為那是不著邊際的、瑣碎繁複的、無關宏旨的,因而予以禁止,卻把精神禁錮在更深層的盲目裡。我們現在無可救藥的困境在於,即使是最可敬的改革者,在倡言革新陳腐的語言時,卻也承襲了了無新意的範疇工具以及在它們背後的壞哲學,因而助長了他們原本要顛覆的既存秩序的力量。虛偽的明確性只是神話的另一種說法而已。神話總是即遮即顯的。它的特色一直就是老嫗能解,並且不需要概念的工作。
現代人類被本性奴役,這和社會歷程脫不了關係。經濟產能的提高一方面為更公平的世界創造了某些條件,另一方面卻讓科技工具和控制它的社會族群遠遠凌駕於其他人民之上。在經濟力量面前,個體的價值完全被抹煞。該力量也把社會對自然的宰制推到不曾想像到的高度。儘管個體在他所操作的工具面前銷聲匿跡,但是他的生活卻也更優渥。在不公平的社會狀況裡,群眾被分配到的物資越多,就顯得越無力且容易操控。下層階級生活水準的提高(物質生活更可觀,而社會處境卻更悲慘)也反映在精神的媚俗上。精神的真正要務是對於物化的否定。當它被固化為文化資產、基於消費的目的而被交易時,它就必定會冰銷瓦解。精確的資訊和爬梳有致的娛樂的氾濫,既讓人們更聰明也更遲鈍。
我們要談的不是作為一種價值的文化,如文明的批判者,赫胥黎(Huxley)、雅斯培(Jaspers)、奧德嘉‧賈賽德(Ortega y Gasset)和其他人所說的,而是在人類還沒有完全被背叛的時候,啟蒙必須自我省思。重點不是保存過去,而是實現過去的希望。然而現在,過去卻以消滅過去的形式持存下去。如果說,直到十九世紀,體面的教育始終是以未受教育者每下愈況的苦難為代價,那麼在二十世紀裡,醫藥衛生工廠的代價則是所有文化資產都在巨大的坩鍋裡被熔化了。這甚至不是如文化的捍衛者所說的什麼嚴重的代價,如果文化的售價無助於把經濟成就逆轉為它的對立面。
在某些情況下,物質財富本身也成為不幸的元素。如果說,在缺乏社會主體的情況下,龐大的物質財富在前陣子產生了所謂國內經濟的生產過剩危機的影響,那麼現在,由於權力團體被封為那個社會主體,物質財富也為法西斯主義在國際間的威脅推波助瀾:進步翻轉為退步。醫藥衛生工廠以及相關產業,福斯汽車和健身房,正在麻木不仁地摧毀形上學,這或許無關緊要,但是如果那些東西在整個社會裡變成了形上學,也就是意識型態的簾幕,而遮掩了真正的災難,則茲事體大。此即我們的片簡的前提。
第一篇論文是其後論述的理論基礎,希望更深入理解理性和社會現實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和它密不可分的自然與宰制自然之間的關係。這裡對於啟蒙的批判也要為它準備一個肯定性的概念,那概念讓啟蒙掙脫了盲目宰制的桎梏。
第一篇論文的主要部分可以概分為兩個主題:神話就已經是啟蒙了;以及:啟蒙會回復為神話學。這兩個主題將在兩篇附論裡就個別的對象去闡釋。第一篇附論探索《奧德賽》裡神話和啟蒙的辯證關係,作為歐洲中產階級文明最早的代表性證據之一。它主要著眼於犧牲和放棄的概念,並且據此開顯神話的自然以及啟蒙的宰制自然之間的差異和統一。第二篇附論則探討康德、薩德和尼采,他們是啟蒙最執著的開展者。它證明了讓任何自然的東西臣服於自制的主體,最終的結果就是盲目的客體性和自然的宰制。這個趨勢夷平了中產階級思考的一切對立,尤其是道德嚴格主義和絕對的道德敗壞之間的對立。
〈文化工業〉一章顯示啟蒙如何退縮到意識型態,尤其可見於電影和廣播。就此而論,啟蒙就存在於效果的計算以及生產和傳播的科技。而意識型態自身的整個內容也只不過是把既存秩序和控制科技的權力予以偶像化。在探討這個矛盾時,我們比文化工業自己還要認真對待它。但是因為它自身的商業性格的訴求以及對於其沒落的真理的宣信,早已成了一種逃避說謊責任的託詞,於是我們的分析就著重於客觀包含在產品裡的美學架構和據此成形的真理的主張。從該主張的虛無性,我們可以看到社會的混亂狀態。較之其他章節,論述文化工業的這一章要更加片斷一些。
〈反閃族主義的種種元素〉的論文式闡述,則是討論啟蒙的文明如何倒退到現實世界裡的野蠻狀態。自我毀滅的理論或實踐的傾向,自始即蘊藏在理性裡,而不只是在它赤裸裸地出現的時期裡。在這個意義下,我們也勾勒了反閃族主義的一個古代哲學史。反閃族主義的「非理性主義」是推論自佔主導性的理性以及那對應於其形象的世界的本質。〈反閃族主義的種種元素〉也結合了由費爾(Felix Weil)創設且維持的「社會研究院」的經驗性研究,如果沒有那些研究,不只是我們的論述,甚至大部分在希特勒時期的德國流亡者的理論作品都無法開展。我們和勒文塔(Leo Löwenthal)一起撰寫前三個論題,我們在法蘭克福的第一年裡,和他一同探討了許多理論問題。
在最後一部裡,我們發表了〈劄記和初稿〉,其中部分是屬於前面論文的思想範圍,不過沒有被收錄進去的,部分則是概述未來作品所要處理的某些問題。它們大部分和一個辯證的人類學有關。

1944年5月,於洛杉磯

如同在大戰期間所完成的版本,本書的正文沒有什麼重要的修訂。我們只有增錄了〈反閃族主義的種種元素〉的最後一個論題。

1947年6月
馬克斯‧霍克海默、提奧多‧阿多諾謹識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