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1】這些家事誰來做?──家務和家庭作為神經衰弱的成因(節錄)
人類最顯著的特徵之一是慾望不斷增長,從而導致無止盡地追求滿足。說穿了,人眼中的目標不過是梯子上的一根橫桿,各種壓力總會迫使人繼續往上攀爬,直到筋疲力盡。
這基於一個偉大的心理學定律,即韋伯—費希納定律(Weber-Fechner Law):當你將手放入溫水中,一開始會覺得很溫暖,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失,必須注入更熱的水才會重新感受到溫暖,否則就得把手拿出來。這一定律適用於所有慾望和感官刺激。唯有失去某樣東西,才會珍惜它;一旦滿足了某個慾望,就會產生新的慾望。
在討論家庭主婦的情況時,同樣需要強調這一定律,但還要額外考慮一點:一名女性對於身為家庭主婦的反應,取決於她對生活和家務的期望。如果她只想成為家庭主婦,對生活沒有其他要求,就會滿足於這樣的處境;而如果她抱有更高期望、更多要求,就會不甘於只當個家庭主婦。
除了疼痛、飢餓、口渴和死亡,其他的不愉快事物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因情況和個人而異。不愉快通常源於受挫的慾望、未實現的期望,以及不符合個人喜好的事物。本書的主要論點之一是,家庭主婦神經官能症在很大程度上源於女性日益增長的慾望,她們渴望更充實、更豐富的生活,而不是被傳統家庭主婦的角色束縛。無論是隱藏於心中還是公開表達的不滿、沮喪、厭惡和心灰意冷,都是導致疾病的部分因素。此外,女性也越來越無法忍受家務工作中的枯燥乏味。
那麼,什麼構成了這項勞務的挑戰?首先是家務工作的地位。
只要經濟許可,女性會選擇聘請幫傭來分擔家務。然而,家庭幫傭越來越難找,這反映了即便是所謂的傭人階級也不喜歡做這類工作。因此,無論如何辯解,都難以否認一項結論:家務工作本質上必然是不愉快的。雖然其中某些事物可能令人樂在其中,例如烹飪或縫紉,但沒有人會喜歡在完成這些工作後不停地重複打掃、洗碗、洗衣服、熨衣服,這些瑣事一旦完成,就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命令你重新開始。更不用說還要照顧孩子!
我不把那些擁有一名廚師、兩名女傭、一名管家和一名司機的女性歸類為家庭主婦,她們更像是家庭的管理者。我指的家庭主婦是必須自己完成所有(或幾乎所有)家務的可憐女性,或稍微幸運一點的女性,雖然有女僕幫忙,但還得不斷督促她完成應做的事——女僕多少減輕了一些負擔,但大部分家務仍需要家庭主婦親力親為。畢竟,只有十分之一的女性能夠得到任何形式的幫助!
因此,當我說家庭主婦是最迷人、最高貴的女性,而她的大部分工作卻相當卑微,這並不誇張。有些人可能會對此憤慨,義憤填膺地談論家政科學、清潔衛生、飲食熱量、兒童教育的重要性,或高談闊論「家」是社會的基石。對此我只能表示贊同,但我必須提醒這些憤慨的人:挖溝渠的工人、垃圾清運工和下水道清潔工都是衛生和文明的支柱,但他們的工作卻令人嫌棄。
「光說不練沒有用」。儘管有少數人即使面對最卑微的工作,也能賦予其尊嚴,但一般人面對類似處境往往只會唉聲嘆氣、抱怨連連。家務在其目的和宗旨上,堪稱最高貴的工作,然而在方法和技術層面上,它卻是最低等的工作。成果、理想、目標和可能性必須跟執行的方法區分開來。
其次,所有居家工作者都面臨隔離和孤立的困境。人類是群居動物,至少需要有人來爭吵,然而我們卻像松鼠藏堅果般,出於私有財產的考量,刻意將自己的家庭與外界隔絕。隱私權儼然變成一種明確而精緻的需求,為了保持謙遜以及家庭親密和諧也需要仰賴隱私。
這對丈夫和孩子來說或許是件好事,但對家庭主婦卻並非如此。她獨自在家完成所有工作,而當丈夫下班回家只想待在家裡,她卻想外出透透氣。孤獨且思緒可以自由漫遊的工作,幾乎必然會引發白日夢和內省。而單調、白日夢和反思正是家務的基本要素。
讓我們來思考「單調」及其相應的影響。人類最重要的需求之一,就是尋求新刺激。單獨監禁是最嚴酷的懲罰,因其殘忍程度,在某些地方甚至被禁止。我們需要世界的歡快嘈雜,也需要大地的景色、聲音和氣味來激發活力。我們必須擁有同伴的交流和陪伴,這不是為了獲得知識,而是為了對生活保持熱情。對大多數人而言,向內自省並不是愉悅的經歷,只有少數時刻或少數人會在深入自我探索時感到愉快。人的本性嚮往外部世界,面對自我則讓人侷促不安。
無論男性或女性、家庭主婦或工廠員工,人都是尋求感官刺激的生物,一旦缺乏新刺激,就會陷入無聊及不安的痛苦狀態,渴望解脫和自由。的確,有些人可能會一昧追求刺激,變成焦躁不安、喜新厭舊的享樂者,沉迷於稀奇古怪的事物,徒勞地追求邏輯上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永恆的新鮮感。然而,多樣性不僅是生活的調劑品,也是使人保持興趣、專注於明確目標的基礎。
當然,人對多樣性的需求有很大的個別差異,通常跟天性和教育背景有關。孩子眼中新鮮、刺激的有趣事物,大人可能覺得平淡無奇;都市人認為乏味的事物,鄉下人可能深受吸引。如果一個人被訓練為習慣某種生活方式,被教導要期待特定事物,可能就會覺得沒必要探索其他新鮮的東西。換句話說,習慣於接受廣泛刺激的人需要多樣化的生活,而不習慣的人則不需要。
生活中最重要的刺激來源正是他者,他們能激發我們產生新的思維、感受和行動。正如格雷厄姆.華勒斯(Graham Wallas)所言,我們需要的是「面對面的思想交流」,即他人的言語、情緒和行為所引發的想法。
忙碌的家庭主婦顯然缺乏這類重要刺激,尤其在現代的公寓生活,「她無人可以說話」。沒錯,她可以責罵和管教小孩,對他們曉以大義或喋喋不休地說教,但跟兒童的心靈接觸無法讓人滿足,那沒有同伴之間的感覺,也不像成人心智可以互相交流。於是家庭主婦只能反思和做白日夢,這對一些女性來說可能影響不大,但對其他女性來說卻是十足的災難。
如果婚姻生活令人滿意,反思和白日夢可能會非常愉快,就跟新婚時一樣。年輕的新娘幻想著堅定的愛情、持久的理解、未來的成就和財富、美好又不可思議的新生命。同樣,幸福的女人滿腦子也是愉快的念頭,她的夢想完全是現實生活的延伸。
但是對於不滿意婚姻生活或不幸福的女人來說,白日夢既快樂又痛苦。她不斷逃離現實,在幻想中尋求慰藉,然而現實總是無情地將她拉回生活的苦澀。她意識到白日夢是幼稚且無濟於事的,並試圖反抗不切實際的幻想,內心因而充滿衝突與掙扎。不忠和災難性的想法悄悄滋生,儘管她試圖驅逐這些念頭,它們仍舊一再浮現。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厭惡感和精力耗竭,最後經常導致身心疲憊和厭倦情緒。
各位可以把「興趣」想像成一劑補藥。我們經常見到一群人彼此之間缺乏互動,百無聊賴又疲憊地坐在那裡,有人打哈欠,有人東張西望。但是當加入一個重要或有趣的人,原本的疲憊神奇地消失,每個人都變得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俱樂部之所以興盛,正是基於家庭生活單調乏味。男人利用酒吧、撞球館、街角和會議室等聚會場所,逃離妻子和家庭的沉悶氣氛。然而,雖然家庭主婦更需要解脫,卻常常無處可去。
【摘文2】貧賤夫妻百事哀──貧窮及其心理後果(節錄)
在佛陀的故事中,正是因為意識到人生的四大苦難,才激發佛陀拯救世人的渴望。這四大苦難分別是:年老、疾病、死亡和貧窮。神學家和感性主義者一致讚美貧窮,神學家是因為他們在天堂尋找財寶,而感性主義者則是因為頑固地逃避現實,無法忍受苦難的存在,所以美化貧窮。但佛陀看得更透徹,拚命追求財富才是人之常情。
先前提到貧窮造成的物質匱乏會如何影響家庭主婦的神經官能症。這並不是說所有貧困家庭的主婦都會神經衰弱,那簡直是無稽之談。但是,劣質的食物、簡陋的住所、破舊的衣服、全年無休、疾病和分娩之後無法充分休養,這些都不是好事,只會產生負面影響,而這些負面影響正是家庭主婦神經官能症的根源。
此外,如果一名女性獨自承擔所有家務,包括煮飯、擦地、洗衣、熨燙以及各種瑣碎的雜事,還要負責生育和教養孩子,這些負擔超出了任何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也許有人會理直氣壯地說「看看上一代的女性是怎麼做的」,但如果我們客觀地看待這個問題,就會發現她們幾乎跟奴隸沒兩樣。總之,《解放奴隸宣言》並沒有把她們算進去。
貧窮不僅對家庭主婦造成物質層面的影響,還有一些重要的心理現象也值得關注。畢竟,在一個時代被視為貧窮的狀態,在另一個時代可能被當作富裕的象徵;一個人認為的貧窮,在他鄰居眼中可能是富足的。更重要的是,人所期待的財富一旦實現,可能反而讓他感到更匱乏。這又回到慾望不斷增長的問題上。
恬淡知足的女性,即使生活窮困也很滿足,因此免受導致崩潰的一大因素影響。知足就像神經系統的巨大盾牌,是抵禦疲勞和執念的堅固防線。然而知足也可能使人遠離成就,畢竟成就乃是源於不滿和渴望。至於是否值得以文明為代價,換取人類目前的成就,我不敢妄下評斷。然而不論是否值得,人類都執意奮鬥下去,即便可能導致心靈不平靜。
貧窮引起的心理傷害主要有兩種:恐懼和憂慮。接下來將探討這兩種因素在一些女性的神經官能症中扮演的角色。
憂慮是一種長期恐懼,通常是針對預期的生活狀況。人因為能夠預見未來,所以必須擔憂,否則可能會死於飢餓、疾病或災難。的確,人可能過度憂慮,不是擔心想像中的災禍,就是煩惱不可避免的災禍,但前者從未發生,後者如衰老和死亡,是每個人最後都會面對的問題。
生活安逸的人經常說:「有什麼好擔心的?」當然,他們的意思是,大部分的擔憂都是針對從未真正發生過的事。有道理。但那些生活在災難邊緣的人,以及因失業、長期疾病、或能力及資源喪失而面臨破產或依賴慈善機構的人,都無法像擁有豐厚銀行存款或股利配息的人那樣豁達。這些富裕的窮人顧問讓人想起古代寓言中的英雄,他們擁有神奇的武器和堅不可摧的盔甲,在戰鬥中無所畏懼。不禁使人好奇,如果這些英雄的裝備跟他們的敵人一樣簡陋,他們還能保有多少勇氣?
無法擺脫貧困的可憐家庭主婦,她們的丈夫不是工人,就是在失敗邊緣掙扎的生意人,生活對她們而言是一堵逐漸逼近的牆,一場沒有盡頭的敗仗。
這種情況特別常見於接近五十歲的中年女性。除了「更年期」或所謂的「衰退期」帶來的變化,還有一種常見的「人生時程」反應。對這些女性而言,老年已不再是遙遠的事,它近在咫尺,鏡子也預示著它的到來。這個階段的女性會擔心丈夫還能撐多久,然後開始煩惱「我們將來該怎麼辦?」
曾經獨立自主、生活閱歷豐富的長輩,晚年卻被迫依靠子女的善意度日,這是很可悲的結局。簡單說,過去需要被照顧的人如今成為支柱,曾經被引導的人現在是引導者,從前地位較低的人目前擁有較高的地位。這不是憤世嫉俗,因為即便孩子懷抱最大的善意,但如果他們自己的生活也很困頓,那麼照顧父母將成為一種負擔,而且他們遲早會表現出來。
預期自己辛苦奮鬥一輩子最終卻面臨如此淒涼的結局,是貧困帶來的憂慮之一,就跟害怕生病和失業一樣。
我們可以大聲宣揚,任何誠實正直的人都跟他人一樣優秀,真正的價值應該以品格衡量,而非只憑金錢來評斷一個人是否成功。這些都是事實,但困難之處不在於說服人們相信,而在於如何讓人深切體會。貧窮的深遠影響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匱乏,更重要的是伴隨而來的自卑感。只有在小說家筆下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中,窮人才會感覺自己與富人平等。
人類最根本的需求之一,即提升自我價值感,基本上就是渴望超越別人,獲得別人的欽佩和尊敬。所有白日夢都在建造這座空中樓閣,所有雄心壯志都以此為目標。無論我們如何對自己和他人掩飾,人生的終極目標都是獲得權力和地位。當然,我們追求權力和地位可能是為了幫助他人,或希望這些成就是建設性工作的附加結果,但提升自我感依然是我們努力的最終目標。
貧窮會讓人感到自己不如他人,這一點適用於男性和女性。人是競爭性的社會動物,從孩子是否聰明可愛到帽子品味是否卓越,各方面都在競爭。金錢作為價值的象徵,不但具體明確,還具有「購買力」這一重要特性,因此成為了競爭和展示社會地位的方便工具。
對於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而言,貧窮更是無邊困境。「我一定要讓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過最好的生活,不能讓他跟我們一樣窮一輩子。」一個拚命工作的母親,如果孩子很爭氣,學業成就傲人,那她就會感到欣慰,就算疲累也很滿足;但是,假如這個辛苦的母親不幸在自然樂透彩中抽到不知感恩或心智障礙的孩子,那就會發生悲劇性的崩潰。
在貧窮的家庭中,相較於妻子,丈夫更傾向以理性豁達的態度看待子女的處境。他願意盡力幫助孩子,但也更清楚意識到妻子被母愛所蒙蔽的事:孩子通常不會感激父母的付出,而是視為理所當然。丈夫的想法是:「讓他們自力更生,闖出一片天地,對他們才有好處。」母親通常不忍心讓孩子吃苦,父親則很少這樣想,即使有,也不會過度保護孩子。
或許在過去,社會階級更加固化,貧窮並未像現在帶來如此多的羞辱感和受挫的渴望。毫無疑問,各個社會階層的人都渴望奢華生活。教育、報紙、雜誌、電影、汽車、衣服一季就過時的快時尚,還有最重要的百貨公司和誘人廣告,這些事物正如何深刻地改變大眾心理,沒有人能夠估量。現代資本主義藉由培養窮人奢侈、揮霍的習慣來獲取巨額財富,諷刺的是,這樣的發展趨勢可能正是未來革命的基礎。
貧窮家庭的女性或許比男性更躁動不安。事實上,正是女性在決定消費模式的走向,因為分配家庭支出的任務落在女性身上,這一事實是引發家庭爭吵的重要因素。作為家中的採購者,貧窮女性看到了許多上一代女性未曾看過的漂亮玩意,因為以前的年代沒有百貨公司;而今日,她被喚醒的慾望卻無法得到滿足,眼巴巴看著其他女性買走自己只能渴望的東西,於是對自己的處境更加強烈不滿。
她的心態並不理性,且不符合女性應有的表現,應受到嚴厲譴責——這是神職人員、改革者和媒體一再提出的批評,而且成效卓越(?),以至於我作為一名普通醫師必須冒昧地說,那只不過是當今社會廣泛宣傳奢侈品的自然後果。美國最具商業頭腦的成功人士都在密謀對付貧窮的家庭主婦,試圖激發她們的慾望,使她們對自己的現狀不滿;那些商人日夜不停工作,侵入她們生活的每個角落,而他們確實成功了。至於大力抨擊奢侈風氣的神職人員等,卻對百貨公司主管和廣告經理沒有半句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