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的人，總會在塵土裡找到星星
在醫院實習的時候，我們這群初出象牙塔的女孩經常討論「未來想要成為誰」的話題。
每個人都說自己老了想要活成世人口中那些「終身優雅」的女明星。但螢幕上的人離我們太遠，如果說在身邊找一個榜樣的話，我們都想活成11區的護士長。
11區是婦科三區，專門收治乳腺惡性腫瘤的化療患者。11區護士長每天都化著淡妝，步子也總是很輕快，但我們都形容她彷彿在背後長了眼睛，哪一床最近嘔吐、哪一床需要及時翻身，她
都瞭如指掌。
在醫院裡，實習生和正式員工是有分別的，只有在11區護士長眼中無差別，在走廊上見到我們，她總會熱情地用本地話問候我們「阿妹丫，食飯未？」要是回答沒有，她一定會把妳拉去，圍桌吃一頓她精心準備的泥鰍炒粉干或是排骨泡麵。她每次煮完飯，灶台連一滴湯汁都沒有，非常乾淨—或者說，比之前更乾淨。
11區護士長是整個醫院最乾淨整潔的人。粗心的實習生有時會將換藥的紗布、膠帶落在桌子上，她路過時都會細心地將它們收起來；夜班室床上的被套，她三天一換；床前不到半米的窄
桌，逐個排列著夜班人員的盥洗工具；其他科室的護士長不想費心教育頻繁換科室的實習生，唯獨她每次都神情嚴肅地要求他們「做事不僅要做完，還要做得用心、漂亮」。
11區護士長最特別的一點，是每次在給病人化療前，都要叮囑病人家屬準備好假髮和帽子。
婦科病房裡住的都是女性，其他病區的護士也會建議家屬給病人準備假髮和帽子，但都只是隨口提醒，唯有11區護士長對這件事格外上心。
有些家屬覺得沒必要準備假髮和帽子，不願意多花這份錢。她私下苦口婆心地勸：「假髮和帽子在街角拐彎口的小店裡就能買齊。你們千萬記得，要陪著病人去，別不耐煩，陪她挑一頂稱
心的。生病前都是體體面面的姑娘，不能因為生病了，就讓她覺得生活黯淡無光，要得學著給生活添點念想。」
這在別人看來是小事，在護士長看來卻是大事。
就因為這樣，11區的愁雲慘霧比起其他化療的科室要少一些。病人們塗點腮紅蓋住蠟黃面色，抹點口紅遮上慘白唇色，昂首挺胸地走出11區，依然是個美人兒。
護士長的先生工作也很忙，經常加班見不到人。情人節那天，護士長收到先生送的99朵玫瑰，因此被我們打趣稱為「紅玫瑰小姐」。
但這美滿的婚姻卻在我們實習的那一年戛然而止。某天，護士長的先生在上班路上突然感覺到胸痛，不久就陷入昏厥，他的同事第一時間將他送入醫院，卻已回天乏術。我們醫院在城北，
護士長的先生在城南的醫院搶救。在那個有著熟悉的器械但環境完全陌生的急救室裡，她送走了自己正值壯年的先生。
休息了幾天，護士長就重新回來上班了。上總務班的時候，她一上午都在處理表格，等她從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眼睛是通紅的，但她仍然清了清嗓子，沉穩地交代下一週的排班。
每天，她都化好淡妝，步步生風地行走在病區裡。
那時候我們病區的13床病人，因為化療反應兇猛，每天自怨自艾，覺得日子已到盡頭。
「什麼壞事都沒做，怎麼就得了這個病呢？」她每哭一次都要鬧一次，拒服藥、拔針頭，甚至擅自離院。
護士長每次去給13床輸液時都會抽空和她聊上幾句。 這不是她的分內事，卻被她當成責任一樣日日踐行。
「我們以前接過一個病人，和妳一樣的病況，前幾天還回來醫院看我，能走能跳的，還給我帶了一箱她自家種的梨呢！」
她一邊笑，一邊轉移著話題：「改天我把梨給妳拿來，叫妳家人榨汁給妳喝。人越是生病，就越要吃點甜的，否則嘴裡太苦。」
隔天去病房一看，床頭櫃上果然有兩個又白又大的梨。可我們都知道，那幾天根本沒有什麼「老患者」來送過梨。
人生很苦，但她是自己嚼著苦瓜，還能送糖給過客的人。
我經常看到護士長和病人說話時帶著笑，只有一次例外。
那一次，她勸13床說：「凡事要往好處想，妳這算好了，將什麼事都交代了，我先生走得突然，一句話也沒說，可是日子總得過啊……」眼底是無盡的遺憾。
沒過多久，護士長聽說本地有些醫院開始和紅十字會合作辦心肺復甦培訓班，免費向社會人士普及急救知識。護士長東奔西走，大費周章地找來昔日同窗牽橋搭線，終於在本院辦起了培訓班。
培訓班利用醫務人員的業餘時間，但她幾乎場場都參與。來上培訓班的都是一些對心肺復甦感興趣的人，幾乎全是零基礎，她不厭其煩地演示步驟，一遍又一遍地糾正每個人的動作。
我曾經陪護士長去過一次教學現場，那些連接受過專業訓練的男同事做上幾分鐘都會大汗淋漓的動作，她重複做了多次，每次都不敷衍：確定體徵、清理口腔異物、胸外按壓、人工呼吸……
我不知道她在做心肺復甦的時候，有沒有那麼一刻，幻想自己回到了先生倒下的現場，一步一步將先生從死神手裡拽回來。可是，醫務工作者的天職是要和死神賽跑，即使追不回自己的先生，也要從死神的手上再拽下一些幸運的人。
心肺復甦班舉行結業典禮的那天，護士長作為代表上臺講話。她穿著潔白制服，領結熨燙得一絲不苟，語氣平淡地講述了自己的生活。
人在失去至親的那一刻往往是沒有感覺的，真正讓人有所察覺的，是在一天的忙碌後，突然看到微風吹起門外的爬山虎，聽到抽油煙機如常發出「嗡嗡嗡」的聲音，自己身旁卻少了昔日的那個人。這遲鈍的痛感來得漫長又深刻，突如其來地緊緊揪著她。
她在醫院裡看見患了絕症的病人臨走之前和家人告別，而她自己與先生之間，好像少了一場儀式。她覺得是時候為先生辦一場真正的告別儀式⸺培訓班就是她選擇的告別方式。
曾經我以為優雅是人生的一道附加題，必須在前卷全部答對的情況下才有能力做。或者說，優雅像是一株稀有植物，必須在生活無虞、物質豐富的土壤裡才能長出來。而在逆境裡的人們，可以理所當然地放棄自己的優雅姿態，俯身跪天地，寧為一蜉蝣。
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到過護士長狼狽的樣子。生活要毀滅她，她卻回復生活一個依然優雅的背影。
沒有人強求她在大災大難後仍要保持體面，哪怕她突然大哭一場，哪怕她無心工作，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諒解。
大家都體貼地準備著接受她的崩潰，給她以安慰，但她那一份真正的體面優雅，是偏要用更好的自己作為苦難的註解。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小時候讀《飄》，我最喜歡的一段是，家徒四壁的斯嘉麗為了不讓莊園被搶走，去向白瑞德借錢，把唯一值錢的綠窗簾扯下來，做成了一條綠色天鵝絨的裙子。我太喜歡這個細節了⸺在塵土裡摔了一大跤，下一秒拍拍屁股，抹乾淨臉，歡歡喜喜地從頭來過。
人們給「度一切苦厄」下過很多定義，似乎只有最堅強、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在大風大浪中安然無恙。所以我們常對生活咆哮，企圖以暴制暴，但下一場暴風雨依然會襲來。
而優雅的人，總會在塵土裡找到星星。
世人們嘲笑星星無用，畢竟它不是渡船，不能將人安全載到彼岸。但，沒有渡船的時候，有顆星星也很好，至少，它會在天上閃耀著，告訴你該往哪裡走。
在醫院實習的時候，我們這群初出象牙塔的女孩經常討論「未來想要成為誰」的話題。
每個人都說自己老了想要活成世人口中那些「終身優雅」的女明星。但螢幕上的人離我們太遠，如果說在身邊找一個榜樣的話，我們都想活成11區的護士長。
11區是婦科三區，專門收治乳腺惡性腫瘤的化療患者。11區護士長每天都化著淡妝，步子也總是很輕快，但我們都形容她彷彿在背後長了眼睛，哪一床最近嘔吐、哪一床需要及時翻身，她
都瞭如指掌。
在醫院裡，實習生和正式員工是有分別的，只有在11區護士長眼中無差別，在走廊上見到我們，她總會熱情地用本地話問候我們「阿妹丫，食飯未？」要是回答沒有，她一定會把妳拉去，圍桌吃一頓她精心準備的泥鰍炒粉干或是排骨泡麵。她每次煮完飯，灶台連一滴湯汁都沒有，非常乾淨—或者說，比之前更乾淨。
11區護士長是整個醫院最乾淨整潔的人。粗心的實習生有時會將換藥的紗布、膠帶落在桌子上，她路過時都會細心地將它們收起來；夜班室床上的被套，她三天一換；床前不到半米的窄
桌，逐個排列著夜班人員的盥洗工具；其他科室的護士長不想費心教育頻繁換科室的實習生，唯獨她每次都神情嚴肅地要求他們「做事不僅要做完，還要做得用心、漂亮」。
11區護士長最特別的一點，是每次在給病人化療前，都要叮囑病人家屬準備好假髮和帽子。
婦科病房裡住的都是女性，其他病區的護士也會建議家屬給病人準備假髮和帽子，但都只是隨口提醒，唯有11區護士長對這件事格外上心。
有些家屬覺得沒必要準備假髮和帽子，不願意多花這份錢。她私下苦口婆心地勸：「假髮和帽子在街角拐彎口的小店裡就能買齊。你們千萬記得，要陪著病人去，別不耐煩，陪她挑一頂稱
心的。生病前都是體體面面的姑娘，不能因為生病了，就讓她覺得生活黯淡無光，要得學著給生活添點念想。」
這在別人看來是小事，在護士長看來卻是大事。
就因為這樣，11區的愁雲慘霧比起其他化療的科室要少一些。病人們塗點腮紅蓋住蠟黃面色，抹點口紅遮上慘白唇色，昂首挺胸地走出11區，依然是個美人兒。
護士長的先生工作也很忙，經常加班見不到人。情人節那天，護士長收到先生送的99朵玫瑰，因此被我們打趣稱為「紅玫瑰小姐」。
但這美滿的婚姻卻在我們實習的那一年戛然而止。某天，護士長的先生在上班路上突然感覺到胸痛，不久就陷入昏厥，他的同事第一時間將他送入醫院，卻已回天乏術。我們醫院在城北，
護士長的先生在城南的醫院搶救。在那個有著熟悉的器械但環境完全陌生的急救室裡，她送走了自己正值壯年的先生。
休息了幾天，護士長就重新回來上班了。上總務班的時候，她一上午都在處理表格，等她從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眼睛是通紅的，但她仍然清了清嗓子，沉穩地交代下一週的排班。
每天，她都化好淡妝，步步生風地行走在病區裡。
那時候我們病區的13床病人，因為化療反應兇猛，每天自怨自艾，覺得日子已到盡頭。
「什麼壞事都沒做，怎麼就得了這個病呢？」她每哭一次都要鬧一次，拒服藥、拔針頭，甚至擅自離院。
護士長每次去給13床輸液時都會抽空和她聊上幾句。 這不是她的分內事，卻被她當成責任一樣日日踐行。
「我們以前接過一個病人，和妳一樣的病況，前幾天還回來醫院看我，能走能跳的，還給我帶了一箱她自家種的梨呢！」
她一邊笑，一邊轉移著話題：「改天我把梨給妳拿來，叫妳家人榨汁給妳喝。人越是生病，就越要吃點甜的，否則嘴裡太苦。」
隔天去病房一看，床頭櫃上果然有兩個又白又大的梨。可我們都知道，那幾天根本沒有什麼「老患者」來送過梨。
人生很苦，但她是自己嚼著苦瓜，還能送糖給過客的人。
我經常看到護士長和病人說話時帶著笑，只有一次例外。
那一次，她勸13床說：「凡事要往好處想，妳這算好了，將什麼事都交代了，我先生走得突然，一句話也沒說，可是日子總得過啊……」眼底是無盡的遺憾。
沒過多久，護士長聽說本地有些醫院開始和紅十字會合作辦心肺復甦培訓班，免費向社會人士普及急救知識。護士長東奔西走，大費周章地找來昔日同窗牽橋搭線，終於在本院辦起了培訓班。
培訓班利用醫務人員的業餘時間，但她幾乎場場都參與。來上培訓班的都是一些對心肺復甦感興趣的人，幾乎全是零基礎，她不厭其煩地演示步驟，一遍又一遍地糾正每個人的動作。
我曾經陪護士長去過一次教學現場，那些連接受過專業訓練的男同事做上幾分鐘都會大汗淋漓的動作，她重複做了多次，每次都不敷衍：確定體徵、清理口腔異物、胸外按壓、人工呼吸……
我不知道她在做心肺復甦的時候，有沒有那麼一刻，幻想自己回到了先生倒下的現場，一步一步將先生從死神手裡拽回來。可是，醫務工作者的天職是要和死神賽跑，即使追不回自己的先生，也要從死神的手上再拽下一些幸運的人。
心肺復甦班舉行結業典禮的那天，護士長作為代表上臺講話。她穿著潔白制服，領結熨燙得一絲不苟，語氣平淡地講述了自己的生活。
人在失去至親的那一刻往往是沒有感覺的，真正讓人有所察覺的，是在一天的忙碌後，突然看到微風吹起門外的爬山虎，聽到抽油煙機如常發出「嗡嗡嗡」的聲音，自己身旁卻少了昔日的那個人。這遲鈍的痛感來得漫長又深刻，突如其來地緊緊揪著她。
她在醫院裡看見患了絕症的病人臨走之前和家人告別，而她自己與先生之間，好像少了一場儀式。她覺得是時候為先生辦一場真正的告別儀式⸺培訓班就是她選擇的告別方式。
曾經我以為優雅是人生的一道附加題，必須在前卷全部答對的情況下才有能力做。或者說，優雅像是一株稀有植物，必須在生活無虞、物質豐富的土壤裡才能長出來。而在逆境裡的人們，可以理所當然地放棄自己的優雅姿態，俯身跪天地，寧為一蜉蝣。
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到過護士長狼狽的樣子。生活要毀滅她，她卻回復生活一個依然優雅的背影。
沒有人強求她在大災大難後仍要保持體面，哪怕她突然大哭一場，哪怕她無心工作，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諒解。
大家都體貼地準備著接受她的崩潰，給她以安慰，但她那一份真正的體面優雅，是偏要用更好的自己作為苦難的註解。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小時候讀《飄》，我最喜歡的一段是，家徒四壁的斯嘉麗為了不讓莊園被搶走，去向白瑞德借錢，把唯一值錢的綠窗簾扯下來，做成了一條綠色天鵝絨的裙子。我太喜歡這個細節了⸺在塵土裡摔了一大跤，下一秒拍拍屁股，抹乾淨臉，歡歡喜喜地從頭來過。
人們給「度一切苦厄」下過很多定義，似乎只有最堅強、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在大風大浪中安然無恙。所以我們常對生活咆哮，企圖以暴制暴，但下一場暴風雨依然會襲來。
而優雅的人，總會在塵土裡找到星星。
世人們嘲笑星星無用，畢竟它不是渡船，不能將人安全載到彼岸。但，沒有渡船的時候，有顆星星也很好，至少，它會在天上閃耀著，告訴你該往哪裡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