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諮詢師和孩子
“你只需記住：你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裡！”
從飯局回到家，已經是晚上9點半左右。打開門，房間一片漆黑，只有客廳的沙發上有一團光懸浮在空中。宋毅的生意自從疫情那年起就不太順，為了開拓新市場，這個月幾乎泡在外地，家裡就我和兒子念念。
“把手機放下！”我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聲音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尖銳。
念念被嚇了一跳，渾身一震，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耳機線也從頸間滑落，螢幕上的遊戲介面還在跳動。
“那篇作文提交了嗎？”我壓著氣問。
“還沒有。”他把手機放在茶几上，站得筆直，可這句回答讓我胸腔裡的氣壓瞬間又飆高了幾分。
兒子宋心念今年初二。身高體型看起來已經像個成年人，心性卻還貪玩，單純得幾乎腦子不想事。他的語文成績一直不太好，這次難得有篇作文被語文老師看中。老師特意告訴我，可以試試投稿給一家雜誌，還把編輯的聯繫方式發給了我。
我想，這是多好的鼓勵機會。就像我經常跟我的學生們說的“不要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要知道‘成功孕育成功’”。當一個人通過努力獲得成功，哪怕是很小的成功，那種“達成目標”的體驗能直接提升自我效能感。
如果這次投稿能成，念念對語文學習說不定能多幾分信心。所以這幾天，我已經催了他好幾次，讓他早點把稿子發出去，但是他不同意。我不理解這麼好的機會，他為什麼不抓住。
念念的成績在班裡一直徘徊在中游，他對此不急不躁。可我總會想：明明再努努力，踮踮腳就能夠到更高處的果子，為什麼非要在原地慢悠悠晃蕩？他有一次反駁我：“誰說高處的果子就一定最大最好的？”
我們倆總像隔著層什麼，看對方都有些不順眼，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他先嫌我管得太多？還是我先看不慣他這副“不上進”的樣子？
作為一位中年母親，關注點很難不落在孩子身上。對我來說，那些爛熟於心的教育理論、行為分析方法，在他面前常常失去效力。也許我的心理諮詢師證書上該貼個標籤：“僅限諮詢室使用，親子場合慎用”。我完全拿自己的孩子沒辦法。
記得讀研究所的時候，有一位老師曾在課堂上調侃說，他們這些心理學家有時候和清北的教授們聚在一起談起孩子。有意思的是，那些教授們的孩子幾乎個個都“有出息”，不是成績優異就是出國繼續深造去了，而心理學家的孩子卻少見“高光”啊。
後來我漸漸明白：教師們見過太多因鬆懈而荒廢的潛力，他們深知不夠努力、不夠自律、放任自流會如何悄無聲息地侵蝕孩子的銳氣與可能；而心理學工作者，目睹過太多因高壓苛責而“折翼”的孩子，那些破碎的成長案例如警鐘長鳴，讓我們不敢簡單粗暴地提要求，更習慣用“正強化”去解決問題。
親子教育真是場漫長的心理博弈。我時常陷在謹慎與猶豫的泥沼裡：心理學教會我尊重個體差異，理解每個孩子有獨特的成長節奏，但這份理性，在面對人們對“優秀”的普遍定義時，尤其是在這個內卷社會，又顯得矛盾重重。
“允許孩子成為自己”到底是警語還是謊言？此刻的我有些糊塗。
每次看見念念在該學習的時候看手機，我都試著用專業知識說服自己：這不過是成長路上的正常階段，可內心的擔憂卻如野草瘋長。
很多人，就像麗雯那個老同學，一定會說，“心理諮詢師不是天天處理這些問題的嗎，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擔憂？”宋毅也經常念叨我，“虧你還是個心理諮詢師呢！”
可心理諮商師首先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會困惑，會焦慮。只不過面對問題時，多了些心理學的視角和應對的方法而已。
“我不想發出去！”念念一邊不耐煩地嘟囔著，一邊轉身走進房間，坐在靠窗的弓形椅上，雙手抱胸背對著我，又補了一句，“為什麼非要管我！”
望著眼前這個比我高出一頭的少年，我想起幾十年前，我也曾對母親抱怨過類似的話—原來有些輪回。
當年母親也格外看重我的學業，常常把對我的擔憂掛在嘴上“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怎麼辦”“你還是要有一技之長傍身吧”。成年後我偶爾也會想，若她當年對我更嚴厲一些，拿教鞭逼我再緊些，我的前路會不會更開闊？比如逼著我多看一些書，我會成為一個淵博的人。對，就像她堅持讓我每天寫日記一樣，後來我就真的愛上了寫作，甚至有段時間靠筆桿子為生—她的堅持也不無價值。
然而，每當在諮詢室裡，聽一些來訪者控訴父母的苛責如何變成沉重的枷鎖，我又暗自慶倖，父母曾給我的那份溫柔與寬容，成了我心底的光—他們沒用暴力逼迫我做不願做的事。
我跟著念念走進他的房間，站在他邊上。淩亂的寫字臺上，一架紙飛機吸引了我的視線。這架紙飛機正是用上周我和他一起用A4紙列的《數學錯題複盤計畫》折成。
此時，我簡直要炸了！
“這就是你對待學習的態度？這是什麼？”我近乎吼了起來。
我拿起那架紙飛機—平心而論，拋開學習的事不談，它確實做得精巧：機頭是棱角銳利的等腰三角形，折痕像被刀削過般筆直，機翼特意折出微微上翹的弧度，尾翼切割得方方正正—是用心做出來的。
在意念中，我已將它撕得粉碎，但現實中，我克制住了。我將它摔向桌面，它居然從桌邊緣滑翔下去，飛出了一米多遠。
念念小聲嘟噥：“你列的是‘你的計畫’，不是我的。”
“好吧，”我覺察到自己正怒氣衝天，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沒有爭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對他說：“你只需記住：你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裡！”
人在氣頭上時，多說無益，反而容易出口傷人。我在心底已經發誓過很多次，再也不會管他，任由他自由生長。
“又是什麼‘自我決定論’，那就讓我自己決定好了！”念念站起來，直直地盯著我。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剛說了什麼？“自我決定論”？看來平時念叨的那些心理學概念，他竟聽進去了！此刻我竟有些欣慰！
同時，這句話也讓我意識到，我沒有“讓他成為他”的勇氣。——我不知道他未來會成為怎樣的人。若因我的放任讓他本該“美好”的未來變成了“糟糕”的樣子，那時我該如何，他又該如何？我擔心“尊重天性”“自然發展”的說辭，會成為縱容的藉口，過了頭，反而誤了他。
就像他小學三年級時，有次他踢足球傷了小腿，只是腫脹，並沒那麼疼痛，我沒太在意。在我們那個年代，磕磕碰碰都是家常便飯。
後來，出於母親的責任，我想了想還是帶他到醫院做了檢查，結果為“青枝骨折”。好險！幸虧還是去了醫院。若是骨折處因為沒及時處理，真的錯位癒合了，將來影響他走路、運動，甚至成了一輩子的隱疾，我怕是要後悔終生。
畢竟誰的一生都不能重來，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我也害怕會錯過些什麼——《發展心理學》中講的成長關鍵期—我害怕“錯過即永久缺失”。如果在這個關鍵期不做干預，那這個概念被提出來的意義又何在呢？
就在前天，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人格的形成”，講到了“狼孩”的故事：一個孩子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遺棄到野外，在狼的世界中長大，沒有人類的影響和干預，結果變成了像狼一樣的孩子。後來即使回歸人類社會，語言能力也難以完全恢復，因為錯過了神經發育關鍵期（或敏感期）——就算成長於人類社會，我也不想我的孩子錯過什麼。
我是發自肺腑地“為了你好”。這句是我小時候最反感的母親語錄，要不是現在自己成為了母親，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理解母親當初的心。
“滴滴，滴滴—”客廳，手機鬧鐘響起，我被拉回當下——15分鐘後有個線上心理諮詢。
我走出念念的房間，他幾乎在我出門的同時關上了門。我轉身又推開門，拿走他桌上的手機—我知道他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那套一萬片的樂高，比如書架上他喜歡的《三體》《盲視》，或者……寫會兒作業？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強壓下去，顯然我想太多了。
走進書房坐下，我翻開筆記型電腦，螢幕反光裡映出自己的樣子：額前幾縷髮絲翹起，眼袋有點深，眼神空洞、迷茫，還有這件薄荷綠襯衣……我得趕緊把它換下來。
隔壁傳來了樂高積木碰撞的清脆聲響—念念是在發洩情緒，還是在拼那個一萬片的星際戰艦？我分不清。
“你只需記住：你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裡！”
從飯局回到家，已經是晚上9點半左右。打開門，房間一片漆黑，只有客廳的沙發上有一團光懸浮在空中。宋毅的生意自從疫情那年起就不太順，為了開拓新市場，這個月幾乎泡在外地，家裡就我和兒子念念。
“把手機放下！”我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聲音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尖銳。
念念被嚇了一跳，渾身一震，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耳機線也從頸間滑落，螢幕上的遊戲介面還在跳動。
“那篇作文提交了嗎？”我壓著氣問。
“還沒有。”他把手機放在茶几上，站得筆直，可這句回答讓我胸腔裡的氣壓瞬間又飆高了幾分。
兒子宋心念今年初二。身高體型看起來已經像個成年人，心性卻還貪玩，單純得幾乎腦子不想事。他的語文成績一直不太好，這次難得有篇作文被語文老師看中。老師特意告訴我，可以試試投稿給一家雜誌，還把編輯的聯繫方式發給了我。
我想，這是多好的鼓勵機會。就像我經常跟我的學生們說的“不要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要知道‘成功孕育成功’”。當一個人通過努力獲得成功，哪怕是很小的成功，那種“達成目標”的體驗能直接提升自我效能感。
如果這次投稿能成，念念對語文學習說不定能多幾分信心。所以這幾天，我已經催了他好幾次，讓他早點把稿子發出去，但是他不同意。我不理解這麼好的機會，他為什麼不抓住。
念念的成績在班裡一直徘徊在中游，他對此不急不躁。可我總會想：明明再努努力，踮踮腳就能夠到更高處的果子，為什麼非要在原地慢悠悠晃蕩？他有一次反駁我：“誰說高處的果子就一定最大最好的？”
我們倆總像隔著層什麼，看對方都有些不順眼，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他先嫌我管得太多？還是我先看不慣他這副“不上進”的樣子？
作為一位中年母親，關注點很難不落在孩子身上。對我來說，那些爛熟於心的教育理論、行為分析方法，在他面前常常失去效力。也許我的心理諮詢師證書上該貼個標籤：“僅限諮詢室使用，親子場合慎用”。我完全拿自己的孩子沒辦法。
記得讀研究所的時候，有一位老師曾在課堂上調侃說，他們這些心理學家有時候和清北的教授們聚在一起談起孩子。有意思的是，那些教授們的孩子幾乎個個都“有出息”，不是成績優異就是出國繼續深造去了，而心理學家的孩子卻少見“高光”啊。
後來我漸漸明白：教師們見過太多因鬆懈而荒廢的潛力，他們深知不夠努力、不夠自律、放任自流會如何悄無聲息地侵蝕孩子的銳氣與可能；而心理學工作者，目睹過太多因高壓苛責而“折翼”的孩子，那些破碎的成長案例如警鐘長鳴，讓我們不敢簡單粗暴地提要求，更習慣用“正強化”去解決問題。
親子教育真是場漫長的心理博弈。我時常陷在謹慎與猶豫的泥沼裡：心理學教會我尊重個體差異，理解每個孩子有獨特的成長節奏，但這份理性，在面對人們對“優秀”的普遍定義時，尤其是在這個內卷社會，又顯得矛盾重重。
“允許孩子成為自己”到底是警語還是謊言？此刻的我有些糊塗。
每次看見念念在該學習的時候看手機，我都試著用專業知識說服自己：這不過是成長路上的正常階段，可內心的擔憂卻如野草瘋長。
很多人，就像麗雯那個老同學，一定會說，“心理諮詢師不是天天處理這些問題的嗎，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擔憂？”宋毅也經常念叨我，“虧你還是個心理諮詢師呢！”
可心理諮商師首先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會困惑，會焦慮。只不過面對問題時，多了些心理學的視角和應對的方法而已。
“我不想發出去！”念念一邊不耐煩地嘟囔著，一邊轉身走進房間，坐在靠窗的弓形椅上，雙手抱胸背對著我，又補了一句，“為什麼非要管我！”
望著眼前這個比我高出一頭的少年，我想起幾十年前，我也曾對母親抱怨過類似的話—原來有些輪回。
當年母親也格外看重我的學業，常常把對我的擔憂掛在嘴上“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怎麼辦”“你還是要有一技之長傍身吧”。成年後我偶爾也會想，若她當年對我更嚴厲一些，拿教鞭逼我再緊些，我的前路會不會更開闊？比如逼著我多看一些書，我會成為一個淵博的人。對，就像她堅持讓我每天寫日記一樣，後來我就真的愛上了寫作，甚至有段時間靠筆桿子為生—她的堅持也不無價值。
然而，每當在諮詢室裡，聽一些來訪者控訴父母的苛責如何變成沉重的枷鎖，我又暗自慶倖，父母曾給我的那份溫柔與寬容，成了我心底的光—他們沒用暴力逼迫我做不願做的事。
我跟著念念走進他的房間，站在他邊上。淩亂的寫字臺上，一架紙飛機吸引了我的視線。這架紙飛機正是用上周我和他一起用A4紙列的《數學錯題複盤計畫》折成。
此時，我簡直要炸了！
“這就是你對待學習的態度？這是什麼？”我近乎吼了起來。
我拿起那架紙飛機—平心而論，拋開學習的事不談，它確實做得精巧：機頭是棱角銳利的等腰三角形，折痕像被刀削過般筆直，機翼特意折出微微上翹的弧度，尾翼切割得方方正正—是用心做出來的。
在意念中，我已將它撕得粉碎，但現實中，我克制住了。我將它摔向桌面，它居然從桌邊緣滑翔下去，飛出了一米多遠。
念念小聲嘟噥：“你列的是‘你的計畫’，不是我的。”
“好吧，”我覺察到自己正怒氣衝天，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沒有爭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對他說：“你只需記住：你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裡！”
人在氣頭上時，多說無益，反而容易出口傷人。我在心底已經發誓過很多次，再也不會管他，任由他自由生長。
“又是什麼‘自我決定論’，那就讓我自己決定好了！”念念站起來，直直地盯著我。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剛說了什麼？“自我決定論”？看來平時念叨的那些心理學概念，他竟聽進去了！此刻我竟有些欣慰！
同時，這句話也讓我意識到，我沒有“讓他成為他”的勇氣。——我不知道他未來會成為怎樣的人。若因我的放任讓他本該“美好”的未來變成了“糟糕”的樣子，那時我該如何，他又該如何？我擔心“尊重天性”“自然發展”的說辭，會成為縱容的藉口，過了頭，反而誤了他。
就像他小學三年級時，有次他踢足球傷了小腿，只是腫脹，並沒那麼疼痛，我沒太在意。在我們那個年代，磕磕碰碰都是家常便飯。
後來，出於母親的責任，我想了想還是帶他到醫院做了檢查，結果為“青枝骨折”。好險！幸虧還是去了醫院。若是骨折處因為沒及時處理，真的錯位癒合了，將來影響他走路、運動，甚至成了一輩子的隱疾，我怕是要後悔終生。
畢竟誰的一生都不能重來，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我也害怕會錯過些什麼——《發展心理學》中講的成長關鍵期—我害怕“錯過即永久缺失”。如果在這個關鍵期不做干預，那這個概念被提出來的意義又何在呢？
就在前天，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人格的形成”，講到了“狼孩”的故事：一個孩子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遺棄到野外，在狼的世界中長大，沒有人類的影響和干預，結果變成了像狼一樣的孩子。後來即使回歸人類社會，語言能力也難以完全恢復，因為錯過了神經發育關鍵期（或敏感期）——就算成長於人類社會，我也不想我的孩子錯過什麼。
我是發自肺腑地“為了你好”。這句是我小時候最反感的母親語錄，要不是現在自己成為了母親，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理解母親當初的心。
“滴滴，滴滴—”客廳，手機鬧鐘響起，我被拉回當下——15分鐘後有個線上心理諮詢。
我走出念念的房間，他幾乎在我出門的同時關上了門。我轉身又推開門，拿走他桌上的手機—我知道他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那套一萬片的樂高，比如書架上他喜歡的《三體》《盲視》，或者……寫會兒作業？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強壓下去，顯然我想太多了。
走進書房坐下，我翻開筆記型電腦，螢幕反光裡映出自己的樣子：額前幾縷髮絲翹起，眼袋有點深，眼神空洞、迷茫，還有這件薄荷綠襯衣……我得趕緊把它換下來。
隔壁傳來了樂高積木碰撞的清脆聲響—念念是在發洩情緒，還是在拼那個一萬片的星際戰艦？我分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