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即使是佛陀,也曾掙扎過
那是一個天氣開始變熱的5月午後,我到車站去接真紀。她的外型與大禪寺一帶常見的民眾截然不同,是一位打扮時髦的女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那一對顯眼的大型環狀耳環。除此之外,胸針、手環、戒指等飾品都以銀色為主,和她身上穿的藍色夏季針織衫搭配得恰到好處;她的手提包看起來是名牌,推測收入或許不錯;再加上妝容細緻、五官深邃,整體看來相當亮眼。乍看之下,完全不像想自殺的人。
然而,真紀的臉上始終毫無表情。我開車時試著找話題和她聊天,但她的回應總是簡短的「嗯」或「沒有」,讓人無法判斷是否對我有所防備,還是單純的提不起勁。
抵達寺裡後,我引領真紀進入客廳。即使我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她也遲遲不願意把想法說出口。我接著說:「妳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想問什麼都可以。」後來我再次追問她:「隨便說點什麼也好,說說看吧!」但她依然沉默不語。

明明這麼努力卻無人肯定
過了5分鐘後,真紀才斷斷續續的開始說話。

真紀:「我討厭我自己……。」
我:「妳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真紀:「我很容易生氣。不管是在職場上,還是對朋友,我總是很容易動怒。」
我:「妳通常是因為什麼事而生氣?」

話才剛說出口,真紀突然判若兩人,像機關槍一樣劈哩啪啦的說個不停。壓抑的情緒彷彿一下子全爆發出來,這樣的轉變讓我大吃一驚。
真紀對任何事物都感到憤怒。她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覺得煩躁,又對處於這種狀態的自己感到厭惡,結果更加焦躁,因而陷入惡性循環。
她尤其對職場上的不滿無法釋懷。身為主管的她,心中累積著「大家都瞧不起我」、「我做事比大主管更有效率,卻得不到肯定」等情緒。更糟的是,她曾無意間聽見同事在背後談論自己,從那以後變得疑神疑鬼,總覺得身邊的人都在偷偷說自己的壞話。

真紀:「明明每天都是我在幫同事收拾爛攤子,為什麼最後倒楣的總是我?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何努力。我甚至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
「我想以自然的狀態生活,卻不知道『自然』是什麼樣子。但我總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方式很不自然。」

我只是專心接住真紀的憤怒,沒有急著表達自己的意見,只偶爾說:「原來如此。」、「然後呢?」試著引導她,讓她把心中的怒氣全說出來,因為那是理解她的最佳線索。同時,我依據真紀的描述,在筆記本上用不同顏色分類,畫出一張人際關係圖。
真紀從年輕時就曾多次割腕自殺未遂,並長期接受身心科治療。據說,她從小就被父母形容是「傲慢」、「多餘的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內心自然會封閉,甚至對於開心的事也無法真正感到快樂。也許正是這種閉塞感,讓她走上了自我傷害之路。
一邊聽著她的敘述,我一邊感受到,她其實是頭腦很清楚的人。即使我用觸及情緒的語句和她對話,她也不會用情緒化的語氣反擊,而是說:「不,其實我的意思是……。」一邊確認是否有誤解,一邊冷靜的繼續對話。我也感受到她是非常認真的人。但正因為認真,所以不斷的累積壓力,最後變成了憤怒。我逐漸看出這樣的脈絡。
而且,她的怒火不斷向外擴散,甚至延伸到與她沒有直接關係的社會不公上,像是抱怨「政治和經濟的腐敗讓人無法忍受」、「震災後的處理簡直荒唐」、「新冠疫情時政府根本無視弱勢群體」。就像這樣,當這些不滿越積越多後,和她自身的問題糾纏在一起,怒氣也隨之擴大。最後,怒氣的矛頭轉向「只會生氣卻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讓她變得更加痛苦。

真紀:「我經歷的辛苦實在太多了,人生中的壞事遠遠多過好事。如果今後也註定如此辛苦,卻無法換來幸福;如果這個世界是努力的人無法獲得回報的話,那我這樣的人不如消失算了。我真的想消失……。」

此刻的真紀,就像踩著憤怒的油門,在負面情緒的迴圈中不斷加速、暴衝。但話說回來,她的痛苦根源,終究還是在人際關係上。被困在一個不適應的環境中產生的不滿,以及「明明這麼努力卻無人肯定」的空虛感,最終都化成了憤怒,一股腦的爆發出來。

憤怒就像持續服毒一樣
在進行自殺諮詢時,我通常會刻意避免突然提及佛教用語。因為多數人對這些詞彙並不熟悉,若一不小心讓人覺得我是在「傳教」,反而會讓對方卻步。真紀看起來也不像對佛教或寺廟特別感興趣,而且她原本就帶著警戒的神情,如果再讓她提高防備,只會讓對話更加困難。
不過,那天我決定賭一把,笑著說出自己對佛教的理解。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搞不好還會被正統佛教學者罵。

我:「妳不覺得佛陀的頭腦有點奇特嗎?他捨棄了王族的身分和家人並決定去修行,這根本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但正因為他的做法如此極端,比一般人痛苦好幾倍,才能看到不同的世界,不是嗎?」

就在那一瞬間,真紀快速說話時在耳邊晃動的耳環,突然「啪」的一聲停止了。原本她只是望向空中、自顧自的傾吐著情緒,並沒有真正的對我說話。但就在這一刻,我們的目光第一次交會。
她的表情看起來像在說:「咦?你剛剛說,佛陀的頭腦有點奇怪?真的假的?他不是個能療癒人心的聖人嗎?」她的態度開始出現變化,第一次露出想真正聽我說話的表情,眼神彷彿在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心想:「或許現在可以再多說一點佛教的話題了。」於是,我決定試著談談佛教對「憤怒」的看法。

我:「因為對方不照自己的期待行動而產生的『憤怒』,在佛教裡被稱為『無我』,意思是:你以為的『自己』,其實並不存在。也就是說,根本沒有『能完全由自己掌控的自我』存在。連我們自己,有時都做不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動,又怎麼可能要求別人完全配合?所以,就算妳因為對方沒照妳的意思而生氣,那又能改變什麼?」

接著,我談到了「貪、瞋(同「嗔」)、痴」這三毒(按:佛法認為「貪、瞋、痴」會毒害人心。「貪」是指渴望更多、不知滿足;「瞋」是指事情不如自己所願而生氣;「痴」是指沒有智慧,活在糊塗的狀態裡)。

我:「生氣就像持續服毒一樣。當憤怒湧上心頭,任誰都不好受。而當你把那股怒氣直接表現在語氣或態度上,事後往往也會對自己感到厭惡。所以憤怒是不僅傷人,也會傷害自己的毒藥。」

通常當我講到這類主題時,有些人會露出困惑的表情。這時我就會用輕鬆的語氣轉換話題,讓氣氛不至於太沉重。但真紀一臉認真的聽著,顯得格外投入。或許正因她曾長期為情緒困擾所苦,甚至反覆割腕自殘,才對「失控的自己」深有體會。她也許在我口中的佛陀中,看見了自己。

番茄的禪宗問答
由於真紀停止了那連珠炮般的傾吐,我便趁勢和她一起展開「拆解憤怒的作業」,也就是搞清楚:憤怒究竟從哪裡來?是什麼觸發了她的怒火?又為何總是一點就燃?

我:「憤怒,是從『不舒服』的感覺開始。任誰都不喜歡置身於不舒服、不愉快的狀況當中吧?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心情是穩定的。很多容易生氣的人,其實非常講求邏輯。正因為他們希望事情保持有序、可控,一旦情況超出預期或失去秩序,他們反而會對這種混亂的狀態感到強烈不適。換句話說,會生氣的人,比一般人更渴望平靜。」

真紀也是過度講求邏輯的人。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多年,對未來會接手什麼業務、能否升遷等,大致上有個底。但像這樣早已鋪好的人生軌道,表面看似安穩,內心卻讓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
真紀也讀過不少有關情緒管理的書,理性上能理解自己的處境;然而,正因為無法找到真正的出口,那種「明明知道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反而令她更加焦慮。久而久之,她開始變得悲觀,覺得:「我的人生,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真正值得高興的事。」
由於很多容易生氣的人,往往講求邏輯,所以我刻意刺激真紀的理性腦,以幫她跳脫情緒困境。這時,我提起了「番茄的禪宗問答」。

我:「假設有三個人來買番茄。第一個人的工作能力優秀,家庭也很和睦。她一邊挑著番茄,一邊想著:『今天要煮什麼?家人會不會喜歡?』第二個人則過得不太順利,丈夫沒工作,還有家暴傾向,孩子也正值叛逆。她勉強拿起番茄,心想:『唉!好不想做飯……。』第三個人看著番茄,心中想著:『我沒有家人,沒有人能和我一起吃飯。我好孤單,真羨慕別人有家庭。』妳覺得,這三個人當中,誰最幸福?」
真紀:「這還用說,不是第一個人嗎?」
我:「其實,在禪的世界裡,這三個人都還談不上真正的幸福。第一個人的快樂,是建立在『家人開心』這個外在條件上,是有附加條件的快樂;第二個人對家人充滿了負面情緒;第三個人將自己和他人比較後,得出『自己比較不幸』的結論。
「那麼,禪宗怎麼看待幸福?禪的觀點是:不要被外在條件牽著走,而是回到當下,專注於眼前的『番茄』本身。把手伸進眼前堆積如山的番茄中,專心尋找最美味的那顆;也有可能因為番茄看起來太美味,就在回家的路上把它吃掉;找到一顆剛好熟成、完美可口的番茄的感動,如果能和某個人分享,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在思考幸福時,請想一想:妳追求的幸福,是建立在他人回應之上嗎?還是源自你自身的幸福?這個番茄的比喻,或許也能套用到妳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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