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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禪:德國哲學教授的24篇修心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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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通往禪宗之路

我剛到日本時,與幾位日本同事相聚於東京,在一家旅館五樓的餐廳中喝茶。

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震動聲,我們感覺腳下輕微地晃動。然後東西搖晃、碰撞和破碎的聲響越來越劇烈。一片騷動與驚叫。許多客人(多半是歐洲人)衝到走廊,跑向樓梯和電梯。原來是地震──幾年前那次可怕的地震所有人都記憶猶新。我也跳了起來,準備跑向戶外。當我想要催促與我談話的同事趕快時,很吃驚地發現他坐著不動,雙手交疊,眼睛幾乎閉著,似乎一切與他無關。那不是無計可施、被困住或猶疑不決的模樣,而是非常自在的神情,不慌不忙地在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他的模樣是如此驚人與發人深省,這使我站到他身旁,然後坐下來凝視著他,我沒有自問這是什麼意思,或留下來是否安全。我被迷住了──不知被什麼迷住,彷彿一切都影響不到我。這次地震持續了很久,當停止後,他繼續我們中斷的談話,沒有浪費一個字談論剛才發生的事。至於我,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只能答非所問。我的身體餘悸猶存,但我自問:「是什麼阻止我逃跑?為什麼我沒有跟隨本能的衝動?」我找不到滿意的答案。

幾天後,我得知這位日本同事是學禪的,我推測他一定是讓自己進入了一種極為專注的狀態,從而變得「無懈可擊」。

雖然我以前讀過也聽說過所謂的禪,但只有最模糊的概念。我本就是為了能更容易接近禪才來到日本,而這次戲劇性的經驗,也使這個心願變得更加刻不容緩。我追求的是禪的奧祕,是通往「無懈可擊」彼端的道路,即使我的同事臨危不亂的神態使人印象深刻,那也不是我的目標,因為要達到那種狀態有其他的方法,不需要遠道前來日本。

與此同時,我得知要深入禪道很不容易,因為禪沒有理論或教條可循。有人建議我先學習一種深受禪影響的藝術,然後再緩慢而迂迴地去瞭解禪。我接受了這個建議。在《箭藝與禪心》(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一書中,我曾經敘述過那段學習歷程。


2 禪與傳統的冥思

佛教的神祕傳統與其他神祕主義的玄學不同的地方在於,強調一種為了進入神祕而做的系統性準備。這使冥思(meditation)成為一項藝術,技巧在其中扮演著應當的角色(如其他藝術一般),甚至佔有更加重要的地位。因此這項藝術具有無法估計的價值:它使神祕的實踐不受制於偶然的因素。這項藝術也把到達自我沉浸的專注努力描述為一種「道」,這種冥思之道有著無與倫比的根本重要性。

遠東地區深受佛陀之道無量的恩惠,產生了獨特的僧侶精神。我們在此無須探究佛教曾經達到的高層境界,今日是否仍舊流傳在世界各地;也無意追究嚴格的修持是否已成了例行公事,以及開悟是否已經變成祕傳的知識。

我們所關注的是禪宗。我們不用討論它何時、如何、經由何人開創,而要研究為什麼禪宗即使在本質上是屬於佛教的一脈分支,卻與傳統的佛教冥思方法有所不同。

佛教中有一個驚人的事實:在開始學習冥思時所專注的真理,就是開悟後的一種純粹洞見。人們在剛開始追求佛道時脫離世俗的省悟,會以抽象的形式再度出現,去除一切情緒混亂,從而印證了佛陀最初踏上開悟之道時的原始經驗。而這個現象,不正可以藉由「打坐冥思的課題已然成為一種固定觀念」來證明嗎?

佛家以「活著就是受苦」的假設為出發點。但是如果最原始的經驗並非如此:如果生命令人感到歡樂、世界和諧,難道開悟不會也染上相同的性質嗎?在這種情況下,就很難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要超然獨立於這個快樂又和諧的世界。

很顯然,以如此方式冥思的人不可能超脫自我。他無法超脫思想與非思想,快樂與痛苦⋯⋯他只能達到一種漠不關心的狀態,宣稱這是「超脫」。那什麼又是「一體無二」(unio mystica)的境界呢?冥思者所做的,只是將自己從不屬於自己本性的事物中剝離,於是在他的最深處,只會找到他的自我。

因此照理說,冥思與專注的練習可能不需要固定的課題,不需要遵循一種方式(例如,不執著於任何具體而客觀的事物),也不需要任何哲學上的假設,去體驗這個世界。既不將世界看作完全的痛苦,也不看作完全的快樂;既不值得憎恨,亦不值得愛戀──它終究短暫而易逝。開悟的產物應該是一種「哲學」。這種開悟確實存在,正如佛陀親自承諾。如果我們不對開悟抱有任何的預設,那麼我們真正開悟時得到的結果,或許會與佛教所定義的極為不同。從佛陀自身的修行就可以確認這種可能性。在佛教中,有一種漠不關心的階段,你會處於知與不知的中立點上,心念不再指向任何事物。然而──在佛教的冥思中,所有先前的階段都會成為阻礙。

如果你一開始就以「毫無預設」的方式進行冥思;只練習沉浸於自我之中,成為完全的空無,沒有計畫,任由一切順其自然──那將會如何?

這就是禪道。我們無法確知以如此方式追求「空無」(Nothing)究竟能追溯到多久遠的歷史,但是中國與日本的禪宗顯示了這種探求是成功的。從目前禪宗的活躍可以證明它的輝煌成就。只有一點令人難以瞭解:從觀念上來說,如果禪師對於這個世界的態度是完全中立的,他為什麼要脫離世俗呢?傳統的解釋會是如此:他知道有一種開悟存在,以及達到開悟的途徑。開悟後他會說他的經驗是「最大的解脫」。但是,他從什麼之中解脫?又如何解脫呢?


3 禪與歐洲的玄學

不同於禪宗,歐洲神祕主義的玄學把人看作一切的中心,具有一體無二的天賦特權。在所有生物中,唯有人類被認為能夠擁有這種經驗。體驗了這種經驗,就可以使一個人達到脫離現世的狀態。這種脫離被歐洲玄學稱為「至樂」(ecstasy);那是一種失去自我又找回自我,死而復生的經驗。這個人再找到的是他的真正中心,他不變的自我,雖然曾經被消除,但又保存在一體無二的境界之中。在上帝,神祉,或歐洲玄學中其他任何一體無二有關的觀念裡,自我最終沒有被消滅,而是被拯救,被赦免,命運永遠得到確定。「自我的死亡」只是暫時的,只是為了與那最高的、不容二者的合而為一,因為上帝只存在於那些將「自我」作為最終與最高犧牲而貢獻的靈魂中。但是一旦重生,靈魂就成為了神聖的中心,永遠地存在,就像尼采所說的「永遠滾動的輪子」,恆久地綿延著。

相對地,禪宗認為,不管我們是否有所覺察,人類的存在是「混亂」(ek-static)與「偏離」(ek-centric)的。一個人越是把自己感覺為一個自我,想加強這個自我來達到一種不可能的完美,他就越會劇烈地偏離存在的中心;他的自我不再處於其中,他也距離存在的中心越來越遠。

對禪宗而言,除了人之外,一切存在的事物(如動物、植物、石頭、泥土、空氣、火和水),都無需無求地存在著,與存在的中心不可分離,也不會分離。而脫離了這個中心的人類如果想要知道這種存在方式的安全、純真與毫無所求,他除了徹底地回頭,別無選擇。他必須走回去,沿著那條充滿無數恐懼與患難的錯誤之路,拋開一切宣稱可以找回自我的事物,捨棄那種自以為可以靠自己力量生存的神奇誘惑,返回他在羽翼未豐時,為了追求幻影所冒然離開的「真理之屋」。他並不是要「成為一個赤子」,而只是存在著,就像樹木岩石,花朵水果,風雨雲霧。
因此禪的一體無二意味著回家,恢復曾經迷失的本然狀態。為了能像動物與植物,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樣處於存在的中心,人就必須否定他內在一切偏離存在中心的事物。

在遠東,這種回復與返家的過程並非偶然。這條路可以事先準備,而且有途徑可循,尤其是在日本。

禪宗對於存在如此的詮釋,反對的人也許會說,東方在其漫長的歷史上,甚至直到今日,都沒有像歐洲人那般毫無希望地遠離自然過。這一點真實無疑,只要一看東方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東方的藝術,便可得到證實。但是要知道,即使與自然保持著未曾中斷的親近,這距離禪道仍然很遠。不管如何理性地看待自然,它與禪宗所追尋的那種「包容一切的真理」依舊相距甚遙。也許有人會指出,東方人──尤其是日本人──儘管在經濟上、政治上,以及科技上已然現代化,卻仍然沒有背離傳統的聯繫。這種看法也不得要領,因為當禪宗傳到日本的時候,並不存在是否現代化的問題。雖然當時的人生活極接近自然,並毫不質疑地接受傳統的支配,但是禪宗仍然把當時那種安全的存在方式視為一種「離經叛道」(eccentric),一種墮落,以及一種罪惡。

對於禪宗而言,完全依靠自己的生活就是墮落與罪惡。人類把自己感覺與經驗為一個自我。自我感對於任何的非我都會產生自私與偏見,於是心胸開始僵化。自我感覺到了自己,把自己當成了中心,就算不是有意的,也會無意地如此。這種態度會越來越強烈,即使不至於極端也有所影響。在禪宗眼中,小孩的第一個自私衝動是無法避免且具有害處的。因此即使東方人從未像歐洲人那樣離棄自然、仍舊生活於傳統的範疇之中,也並不表示東方人就不用時時與自我拉扯,事實上,他們仍然無法超脫自我地如是生活著,或如是生活著而超脫了自我。

有一種特別的危險在於:一般人不知道自己處於無知的狀態,就算被告知也不瞭解。他的自我伴隨著一種現實的扭曲。他的眼光是如此混淆,以至於他看不出現在的他與本然的他之間有何區別。因為他的本來面目,以及如何回復本來面目的方法,都不能用來作為他的指引。那不是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或一種新的日常生活方向,也不是一種存在於現實中,可以用意識、意志、嚴肅的使命及責任感來達成的理想。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事物,意志或理性都無法捉摸,唯有透過一場徹底的轉變才成達成。

這就是為什麼禪宗不說教。說教就執著於文字了。禪只等待著人們感到窒息與不安,於是他們就會產生一種內在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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