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四章 心理 鏡子國度的自戀情節

異常猥褻的日本色情媒體

日本的情色媒體(pornography)當中,色情書刊(封上塑膠封套避免顧客在店頭翻閱的書籍)的文化扮演了一個相當獨特的角色。與其說以塑膠封套把書籍封起來很獨特,還不如說獨特的是「不能讓他人看見性器官和恥毛」的這種日本倫理規範。比起歐美的情色媒體,日本的情色媒體給人一種異常猥褻的感受。除了展示方式(display)和姿態(posture)之外,傳達的訊息也充滿了性慾(erotic)且猥褻。儘管是軟調色情(softcore pornography),但傳達的訊息卻帶有能與硬調色情(hardcore pornography)匹敵的猥褻感。歐美硬調色情的影片、書籍中,往往會出現完整的性器官,但是卻沒有日本的那種猥褻感。這其中的差異到底在哪裡呢?

近年來,無論是美國或日本,反色情媒體的活動都相當盛行。其中,歐美的女性主義者就認為,日本的色情媒體相當異常。以硬調色情的基準來說,歐美的色情媒體中充滿了暴力、兒童色情,這些理應是更為露骨、下流的,卻仍無法與日本色情媒體帶來的猥褻感相比擬。這其中的差異難以準確說明,歐美人士無法說清楚,我也沒辦法說得明白。要如何比較,才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呢?我想做一個「色情媒體比較文化論」,不過研究手法就相當困難。

我想到一種解釋,或許因為歐美硬調色情的媒體直接寫實地描寫性行為以及性器官本身,相對地,日本色情媒體那難以取代的猥褻感,是因為他們特別加強了男性性妄想空間而產生的吧。

猥褻的是想像而非現實,心理更勝肉體

這裡的猥褻,並非現實而是幻想。換句話說,猥褻的並非肉體而是心理。想像總是比現實更猥褻,心理也總是比肉體要更猥褻。所以,如果去看宇能鴻一郎或川上宗薰的色情文學,就會發現並不是實際性行為的描寫讓人感到猥褻,而是心理描寫的部分,也就是敘述這種時刻女性的感受為何、又說了什麼話的那些部分。

因為擁有世上少有的「不能露出性器官」的倫理規範,日本的色情書刊發展到一種熟練與精煉的程度,或許全都要歸功於法律的壓抑吧。儘管是早已習慣硬調色情的西歐人,仍然對日本不露出性器官、性行為的軟調色情感到吃驚,這種猥褻感已經達到一種「國際水準」了。日本色情的「表現力」,或許全都是因為製作方不想把內褲脫掉的緣故──一旦內褲脫掉之後,就只是平淡無奇的性器官罷了──被內褲包裹的身體,遠比赤裸裸的身體來得更為猥褻。他們必定深知這個道理。

近幾年出現了一個現象,A片女星穿著各式各樣的內褲出現在雜誌書上,沒想到只是這樣,就出現了爆炸性的銷售量。乍看之下跟內褲型錄根本沒什麼兩樣,據說卻相當受到年輕男性的青睞。這也代表像這種照片才會讓人有猥褻感,性器官本身卻已經成為不再能引起性慾的東西了。

還有另一個實際的例子能夠證明想像比現實還要猥褻,那就是漫畫中留白的性交畫面。日本所產生的色情媒體當中,這給人一種最為猥褻的感受,甚至可說是日本文化達成的一種極致吧。那種令人震撼的感覺,甚至超越了浮世繪以實際線條描繪性行為場面的領域了。

達利有一幅色情作品,特意在女性張開的雙腳之間留白,甚至畫上一隻正在爬行的螞蟻,這種超現實主義的描寫,比任何性器官的描寫都還讓人心動與震撼。
這片留白的空間裡,我看見的是我的幻想。這麼一來,所謂的猥褻就是「我認為我自己是猥褻的」的循環。對自我意識而言,再沒有任何事比「自己在性幻想」這個事實更猥褻的了。

包裹在雙重塑膠膜裡的「塑膠書」

歸功於日本倫理規範,日本的猥褻文化達成世上少見的高度成熟。歐美人見到了都會相當衝擊吧。

這些塑膠封套書籍裡的模特兒,讓透明內褲這種奇妙的物品相當盛行。不過,她們幾乎不大穿本來就帶有性訴求的內褲,反而大多穿著非常普通的內褲,所以我們可以說猥褻來自人的心理,尤其是「侵犯普通而純潔的東西」的那種幻想。

我認為塑膠封套書籍在日本式色情媒體的發展當中,尤其是內褲與性器的關係,佔有相當特別的位置。這可說是日本的文化產物,在外國是看不到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塑膠封套這種包膜技術。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塑膠封套書籍的日文:ビニ本,直譯是「塑膠書」)時,最初想像的是以塑膠包膜的書。譬如說把「自慰用」的照片像護貝那樣用塑膠材質包膜起來之類的。畢竟這種色情書籍本來就是自慰用的,要是弄濕弄髒就不好了嘛,我還以為是因為這樣所以要用塑膠包膜起來。不過這當然是我想太多了。在這裡也是同樣的道理,想像比現實要來的猥褻。現在想起來還滿滑稽的就是了。

當我去美國的「金賽性、性別與生殖研究中心(Kinsey Institute for Research in Sex, Gender, and Reproduction)」時,也發生了相同的狀況。金賽中心的圖書館規定只能在閱覽室內閱讀書籍。如果想從書庫取出書籍,原則上必須要請圖書館員幫忙,訪客不能進入書庫。但依據不同狀況,有時候也可以進入書庫,但是都必須要有圖書館員陪同。圖書館規定若沒有圖書館員陪同,就不能進入書庫取書。因為我要找的書很多,圖書館員就為了我花了許多時間。我覺得很抱歉,便對他說:「沒關係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己來。」對方卻回答:「這是規定所以沒辦法。」

這時候我腦海裡迅速浮現出一個念頭,那就是色情書籍本來的目的,也就是說書籍很有可能會被拿來自慰。這麼一來,書就會被弄髒。我以為這個規定是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而訂定的。不過,當我這麼和朋友說了之後,卻被嘲笑了一番:「他們只是怕書籍被偷吧!」「妳到底在想什麼啊!」顯然我的想像比現實要來得猥褻多了啊。

內褲戀物癖的機制

前面已經提過了,美國有一種以男性為目標客群的女性內衣型錄。然而利用這種型錄郵購內衣的男性,真的對女性「性器官」或是「性」抱有興趣嗎?似乎也並非如此,因為,對內褲的興趣和性並無直接關係。倒不如說,男性對內褲的興趣僅止於對內褲而已,也就是說,其中有一種戀物癖的情感,我越來越認為,這種情感就是一種防止人直接到達性器官的屏障。

戀物癖並非是一種到達目標的手段,反而是「目標-手段」關係的逆轉,手段就此成為了目標。換言之,戀物癖就是一種「倒錯」。

因此,有內褲收集癖或是對內褲異常狂熱的男人們,並不是對性器官有興趣,他們有興趣的是和性器官有借喻關係的物品。收集內褲的男人,或者是對內褲有戀物癖性興趣的男人,這種男性的戀物癖都表現在不與性器官直接接觸。他們對女性脫下來的高跟鞋產生性渴望,但要是原本穿著那雙高跟鞋的女人在他們面前光著下半身張開雙腿,他們也不一定能產生慾望。

對戀物癖來說,女性穿過、有一些味道的鞋子,比起女性的性器官要來得更為猥褻。事實上,我認為他們根本不想到達被那些內褲或鞋子包裹住的女性器官,戀物癖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最接近性器官的象徵裝置──內褲

我認為在男性的慾望迴路中必定存在著某種戀物癖,也可以說性的文化中,男性的文化度是比較高的。

比方說,引起性慾的裝置,男性也會依賴高度象徵性的文化裝置。根據美國的性教育協會(CIECUS)對性的定義:「性並非存在於雙腿之間,而是在兩耳之間」。也就是說,「沒有文化教養的人是無法享受性的。性是一種文化教養的產物。只要是人就能發生性關係,但要享受性,就必須要有文化教養。」

由於男性比女性對於象徵裝置有更多的訴求,因此就產生了文化性的「倒錯」。因為性在文化上是幻想的產物,因此象徵性(想像)就成了男性的「性核心」。

對應於男性的戀物癖傾向,內褲這個最接近性器官的物品,就是最令人感到熟悉的東西了。所以比起性器官,他們更會被內褲所吸引。對內褲的興趣可以自行解決,因此這絕非是一種替代性的滿足,也意味著這比「真實」要來得好。

當作家山田詠美出現時,有許多評論家對她有責難也有讚賞,但是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野坂昭如的評論。他非常讚賞山田詠美,而其評論是非常具爭議性的讚揚──「日本終於出現了瞭解自慰的女流作家」。自慰是一種把對象客體化(物化)的倒錯性架構。也就是說,是一種性的疏離。野坂的讚詞當中的「瞭解自慰」,意即「終於出現一個瞭解『文化的性』的女人了,而不僅只是『動物性的性』」。這種極端性別差別待遇的褒獎,實在令人吃驚,不過非常有野坂的風格。

近年來,女性終於也嚐到「動物性的性」的滋味了。在不久之後,甚至就會瞭解到,光是換裝個零件、卡帶,無論怎麼做自己的卡帶都只能撥放出一樣的歌曲,實在是一件很無趣的事。到那個時候,或許就能肯定「性本身並非目的,其過程所帶來的意義才是最重要的」。

在過去一般都認為戀物癖是定義男性的一種屬性。雖然有戀物癖的男性,但是如果有戀物癖的女性,那麼這個理論就會出現矛盾。然而,如果女性也終於能夠進行「文化性的性」,那就理應會出現有戀物癖的女性了。這麼一來,女性當中說不定也會出現戀物癖的文學。不過如此一來,生兒育女的意義就會發生極大的轉變。然而以整體來看,由於都朝著降低動物性能量的方向移動,因此我想日本人會朝著滅亡的方向邁進吧。

僅止於借喻、往匿名逃避正是戀物癖的本質

針對男性的性慾是文化性的東西,橋本治曾經說過這麼一番簡潔明瞭的論述:「男性和女性都不是在和異性同床,而是和制度同床。」──的確,由於人類這種生物的本能已遭到破壞,如果沒有能夠引起性慾的文化性裝置,那麼性慾無法獲得滿足就成了人類的宿命。所以如果我們假設所有的男性都有戀物癖,在這個定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沒有戀物癖的人就不是「男人」。內褲收集癖或高跟鞋狂熱者這類的病態型戀物癖者,就是一種病態性的倒錯。不過,這也只不過是程度上的差別罷了。

對內褲收集者來說,內褲帶有一種匿名性。在內褲戀物癖當中,有的人會去偷竊別人晾著的內褲,有的人會想要他人實際穿過的內褲。不過他們對穿過的內褲或晾內褲的「主人」,卻不見得會有多大的興趣。在這種狀況裡,內褲所代表的女性都是匿名的存在。他們並不會看著內褲想著:「喔,就是那個女人」之類的,不會聯想到特定的女性。

如果是聞著分手的女性所留下來的內褲,想著過去的那個女人,這種行為根本就不是倒錯。在這種狀況裡,回想起特定女性的方法,成為一種借喻的手段,「連結到女性」只不過是目的罷了。真正的倒錯,意味著借喻僅停留於借喻,而這個時候,女性是具有匿名性的。

匿名性的女性,是能夠融於一般普遍女性的女性。換句話說,就是不具風險的女性、無害的女性、安全的女性。戀物癖的心理機制就是一種防衛心理,所以這就好像是一種單方面的偷窺行為一般,就算自己能有所動作,但是對方卻絕對不會有回應。這和蘿莉控(Lolita complex)也很類似。我認為這也是「男性的性」一種脆弱的表徵。現實中的女性對於這種倒錯的「男性的性」是會有所回應的,而他們正是對此感到恐懼。

井原西鶴的「好色」包含的現代性

我目前對於「近代化與性觀念的歷史形成」這個主題抱持著很大的興趣。如果舉近世日本為例,井原西鶴的作品《好色一代男》就佔有相當有趣的位置。在《好色一代男》一書當中,主角世之介的回憶錄裡出現了「至今五十四歲的歲月裡,玩過的女性三千七百四十二人、若眾(指在眾道這種日本同性戀關係中處於接受方的少年)七百二十五人」這些數字。接著還寫著:「總數將繼續記錄於日記中」。

這些文字暗示了兩件事。首先,是對於數字的執著。為了要紀錄自己的性活動,他並不是回想自己和女性做了哪些行為,而是全都將其還原為數字。這實在是驚人的近代主義。這和情聖唐璜、《源氏物語》的光源氏有著不同的性質。光源氏在一生之中也和許多人發生過關係,但並沒有還原為數量。他會回想起和那些女性所發生的種種過去,但是卻沒有回想過這輩子到底和多少人發生過關係,也就是說,並沒有還原於數字。

其次,就是他對記錄的執著。他寫著:「會記錄於日記中」。這個數字的龐大和詳細,是不記錄在日記裡就會記不得的。這種對數字以及記錄的執著,是近代和資本制度形成的一個很大的特徵。

在日本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形成時期,井原西鶴除了《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五人女》之外,也寫了描繪商人道德與行為的作品《日本永代藏》,其中就出現了像「一寸四方也能做生意」這樣的描述,非常積極地訴諸數量化的思考。這種思考方式不僅用在描寫繁榮商業的作品《日本永代藏》當中,同樣也出現在性的紀錄。在自己性行為的回憶錄當中出現數字,也意味著每一次的性行為都有一定的規格性。

為了讓性成為商品的條件

性要成為一項商品,很大的一個要素就是必須有「商品的規格性」。商品經濟的成立和商品的規格化有著很深的關係。商品若是沒有經過規格化,就無法流通到市場上。因此,性要成為商品的條件,就是要將性「規格化」。這種規格化的進行並非在現實中,而是在觀念之中。也就是說,無論是A小姐或是B小姐,兩者的前提都有著可以用「一次」這種型態來計算的規格性。

在同一時期出現的《遊女評判記》中,就出現把「遊女(花街柳巷的女人)」以東西橫綱來排列等級名次的記載。這和現在陪澡女郎的東西評判記相當類似。在上面會記載各自的等級和技巧,也就是一種商品說明書。「太夫(傾城藝妓部門中的最高地位)」這種等級,也是規格化後的商品的等級。

《遊女評判記》就像是性商品的型錄,但是這樣的型錄要能夠成立,前提就是無論任何人買了這位吉野太夫,她都能給予同等的快樂,否則男性就不會付出同等的金錢。不過她有的時候或許能夠讓顧客滿意,有的時候則否。如果性行為是一種人際關係,那麼人際關係應該是有個別性的,既然是有個別性且一次性的東西,那麼應該是無法將這種快樂規格化才對。所以儘管實際上每一次性的質是不同的,這些男性還是願意付出相同金額的話,就必須要在觀念裡想著:「吉野太夫給我的東西,和給別人的東西是一模一樣的」,而不能憑靠著現實上的感受去判斷。

自那個時代開始,對性的規格化就非常急速擴展開來。在遊廓(花街柳巷)成立的同時,也出現了《遊女評判記》這類的商品型錄。一個新的文化範疇成立了之後,在短短二、三十年間,與之相關的觀念就會發展到極致。在當時就已經出現所有現今性風俗產業的原型。所以當時就已經形成了主導現代性風俗產業觀念的原型。

實物真的比媒介物好嗎?

若是女性、女性所給予的快樂或者「性」本身沒有透過規格化、匿名化這些手續作為媒介,男性的戀物癖就會無法成立。一想到每次都會有所不同,就會無法比較或計算。性的規格化和「將對方的人格匿名化」是連結在一起的,所以要是每次出場的特定女人每一個都有不同的專有名詞,那實在是很麻煩。她們最好能夠變成可以用一人、兩人這樣計算的對象。

在井原西鶴之後,從日本近代的兩百年至三百年間──一般會說歐洲近代形成期以來有三百年,日本只有一百年,不過這當然是一派謊言,誠如田中優子所言,日本也是在全球化的同時代當中形成了近代化,因此成立至今應該有三百年的光陰了──在這三百年當中,我認為男性對「性」的幻想朝著「將女性物化」、「剝奪女人在性中的人格性」的方向前進。如此一來,女性的人格就逐漸撤退到背景裡去了。這個狀況也出現在蘿莉控與戀物癖當中,這和「對女人的興趣」是不同性質的興趣。戀物癖是對於「中間媒介」本身有著倒錯的執著,因此如果認為「戀物性的慾望是一種代替品」、「他們比較喜歡真實的性」、「實際上想要做,只是因為沒有勇氣而忍耐」這樣的看法就是錯誤的。

觀察近年來性風俗產業的新發展,就可以瞭解這種狀況。有一些偷窺房或電話俱樂部之類的新發明,如果以為「他們其實是很想做,可是沒辦法所以才用替代物來獲得滿足」,那就大錯特錯了。我認為這裡面的機制是「媒介比真實的東西好」、「還不如說他們是積極地逃避真實的性」這樣的心理選項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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