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夢想一個非核的亞洲
文字/王舜薇
對佐藤大介而言,支持他長年來多次往返臺灣和日本、戮力於兩地反核交流的動力,其實是一幅平凡的畫面:他帶著妻小去福隆拜訪自救會楊貴英時,阿英姐一看到小孩雙腳嚴重的皮膚病,拿出早上去福隆後山上採的新鮮草藥,蹲在店門口,花了將近兩小時搗碎、研磨、萃取,裝好一罐讓孩子塗抹。互相關切中,他們邊聊著臺日反核運動的最新進展,一起憂心、也一起樂觀面對。正是這樣超越國籍、語言隔閡的共同體意識,將運動推進一個又一個世代。
日本廣島縣西南邊的吳(くれ)港,是日本海軍重鎮,也是二次世界大戰重要軍事樞紐,戰爭末期遭到美國猛烈空襲。二〇〇三年,一艘載運日立製核子反應爐的船,從吳港出發;隔年,從東京橫濱港出發的另一艘船隻,載運著東芝製的反應爐,航向海洋另一端。
兩艘船的目的地都是臺灣東北角貢寮,二十年後的現在,它們所載運的核四一號機、二號機,仍靜靜封存,未曾啟動。除了海島民眾負隅頑抗,也遭受來自家鄉的反制。
創辦非核亞洲論壇
一九五七年出生的佐藤大介,成長年代正值日本左派運動興盛之時。高中時期,他在課堂上讀到韓國異議分子詩作,開啟了對獨裁政權和戰爭的思考,而後選擇在大學主修朝鮮語。一九八〇年五月,韓國發生慘烈的光州事件,他在校園發起絕食運動,表達對韓國學生與工人的支持。
滿懷淑世理想的佐藤步出校園後,進入大阪政府旗下的法人組織工作,從事日僱派遣工的勞動諮詢、職災處理等事務。因工作關係,經常接觸核電廠臨時工,發現他們面臨極高的輻射受曝風險,卻只有薄弱的職場保障,為了協助維護勞動權益,佐藤說服上司,停止轉介核電廠工作給工人。
一九八六年蘇聯車諾比核災發生,佐藤大介關注的焦點也擴及到電廠興建,除了與日本左派工會「全日本港灣勞動組合」(全日本港湾労働組合,簡稱「全港湾」)密切合作、持續關注核電廠勞動者權益,也開始與韓國反核團體接觸。這時的歐洲多國政府迫於壓力,停止新建核電廠計畫,導致核工業發展受阻,新興的亞洲經濟體,成為核電業者尋求新市場的目標。包括法商阿海珐(Areva)、法國電力公司(EDF)、美商西屋等廠商,都試圖在亞洲開疆闢土。
日本政府也不例外,在一九九〇年召開首屆「亞洲地區核能協力國際會議」(アジア地域原子力協力国際会議),邀集中國、泰國、菲律賓、馬來西亞、南韓等國參與,表面上是與各國商討發展核電的專業問題與人才訓練,實則利用宣傳素材,極力美化日本核電經驗,以利輸出核電技術。例如稱核電廠旁環境優美、在地住民獲得優良福利且大力擁抱電廠,還試圖傳授隱惡揚善的地方溝通技巧。
為了向亞洲各國傳達日本核電的真實情況,佐藤大介開始與韓國夥伴組織串連、籌組跨國平臺,在一九九三年創辦「非核亞洲論壇」(No Nukes Asia Forum, NNAF),第一屆論壇在東京召開,有來自七國三十多人參與,在日本兵分七路,參訪核電廠所在社區。臺灣方面由環保聯盟派出十名代表參加,包括郭建平、廖彬良等人,報告蘭嶼反核廢與貢寮反核四狀況。往後論壇每年在亞洲國家間輪流舉辦,並定期彙整各國反核動態、發行刊物維繫各團體動能。
一九九五年,非核亞洲論壇首度在臺灣舉行,各國反核人士組團造訪臺灣,除了核電廠所在社區外,也遠赴蘭嶼,瞭解反核廢料議題,並參與臺北的反核遊行,對當時法國正在南太平洋玻里尼西亞進行的核武試爆提出批判。核電發展與核武、國家安全、國際政治角力脫不了關係,具有機密性質,加上核工業高度掌控在國家、公營單位或者少數大型財團手中,要與之對抗,必然需要國際性的倡議與結盟發聲,對於國際地位曖昧不清的臺灣而言,更是突圍的必要手段。非核亞洲論壇是支持臺灣最主要的國際反核串連網絡。截至二〇二二年為止,曾六度在臺灣舉辦。
臺日核電命運共同體
「日本政府總是宣稱日本是『世界上唯一承受過兩顆原子彈轟炸的國家』,彷彿這樣說就代表日本很懂得處理核能,事實上, 日本核電都是建立在資訊選擇性公開、謊言、矇騙所堆積出來的假象之上。」佐藤大介曾多次氣憤地在非核亞洲論壇中指出。
臺灣曾受日本殖民的歷史,以及文化與地緣的親近,讓日本成為臺灣反核運動最重要的外國盟友。許多來訪交流的日本人得知一八九五年日軍從鹽寮海濱登陸,展開五十年的殖民統治,而日本製的兩個核反應爐, 亦從鹽寮海濱上岸抵臺的歷史事實後,對貢寮居民深深一鞠躬:「對不起,這是二度殖民。」
日本社會對於核能的討論、倡議與動員一直沒有停歇。戰後日本遭國際制裁,禁止進行核能相關研究,一直到一九五五年,日本制訂《原子力基本法》,才確認發展核能發電方針(但禁止軍事相關研發),並在茨城縣東海村設立原子能研究所。一九六六年,第一座商用核電廠「東海發電所」在此設立運轉,周邊還有約十五座核能設施陸續興建,東海村成為名符其實的「核能村」。接下來四十年間,日本總共設置了個五十四座核反應爐,地點遍布北海道、東北、本州、四國和九州,供應全國三成左右的電力。一九九七年《京都議定書》簽訂後,日本計劃興建六十三座核反應爐,以作為減碳的手段。
一九九九年,東海村的JCO核燃料再處理工廠,因為人員作業程序疏失,發生鈾燃料「臨界事故」,兩名工人遭到嚴重輻射灼傷死亡,多人受曝,是二○一一年福島核災前日本最嚴重的核能事故;二〇〇七年七月,日本新潟縣發生芮氏規模六.八級強烈地震,有七座反應爐、規模為世界最大的新潟縣柏崎刈羽核電廠,因為發生輻射物質與冷卻水外洩,遭勒令停機,為日本核電廠首度因為地震影響而停機。由於柏崎刈羽核電廠第六、七號機使用的進步型沸水式反應爐(ABWR),與輸出到核四廠的機組同型,這次核安事故所凸顯出的電廠耐震度不足、電廠緊鄰斷層等問題,格外受到臺灣反核團體重視。
一九九六年,美商奇異公司得標核四反應爐,再將機組訂單轉給日立、東芝公司,也讓臺灣成為日本核工業對外輸出核電機組的首個國家。然而,日本身為《核不擴散條約》(NPT)簽署成員國,理應遵守國際原子能總署規定,與核能輸入國簽署正式協議,規範輸入國不得將核設施或原料用於製造核武。但由於臺、日之間無正式邦交,這項白紙黑字的協議簽署被規避,為日本反核團體所詬病與擔憂。
在日本反核盟友的穿針引線之下,多位日籍專業者曾來臺指出核四安全問題,例如曾為奇異公司設計反應爐的日本核電工程師菊地洋一,於二〇〇三至二〇一三年間三度訪臺,公開指出核四工地品質低落、包商施工問題重重,並質疑臺電並無因應地震的能力;地質學家鹽坂邦雄於二〇一〇年來臺,揭露核四廠附近存在活斷層的事實。這些專業舉證在反核運動陷入低潮時,仍能有效牽制核四進度,不因社會關注退燒而鬆懈。
至於對臺灣反核運動迴響最熱烈的一群日本人,也許是位在日本山口縣瀨戶內海的小離島「祝島」居民。僅有五百多位人口的祝島,多數居民靠海維生,從一九八〇年代初期以來,就反對四公里外離島的「上關核電廠」計畫,維持超過三十年的反核行動。每週一傍晚,島上居民固定繞島遊行,以驚人的耐力持續兩千多次,至今未間斷。
二〇〇六年,吳文通與崔愫欣帶著紀錄片《貢寮你好嗎?》,共同拜訪祝島放映交流,由關心核電議題的臺灣留學生陳炯霖擔任翻譯。當看到片中貢寮漁民駕駛漁船,進行海上抗爭的畫面時,祝島居民紛紛驚呼,「在我們這裡也有一模一樣社事情發生!」
福島災後東亞反核緊密交流
除了日本,民主化和經濟發展歷程與臺灣相近的南韓,也是反核運動的重點盟友。自從第一座核電廠於一九七八年在釜山建造以來,韓國反核運動亦高度與民主運動進程扣連。韓國政府發展核電的野心更為旺盛,車諾比核災後,各國暫停核電計畫,南韓反而藉機向美國談判轉移技術,打造垂直整合體系,奠定日後成為核電輸出國的基礎。全盛時期有二十四座核反應爐、供應國內三分之一電力的規模,在東亞僅次於日本。
李明博主政下的韓國政府(二○○八至二○一三年),將輸出核電作為刺激經濟的方案,計劃在二十年內輸出八十座核電廠,創造三千億美元的獲利。二〇〇九年,韓國電力公司拿下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首座核電廠標案,得標金額高達兩百億美金,在首都阿布達比的巴拉克(Barakah)電廠同步興建四座機組,已有三座在二〇二三年三月開始運轉。這項韓國首次的核電廠出口案,被官方塑造成經濟奇蹟與韓國本土核工業的成功。
二〇一一年福島核災後,日本五十四座核反應爐一度全面停機,全球反核運動有了新的施力點。出身社運界的律師朴元淳,在同一年當選首爾市長後,啟動「減少一座核電廠」倡議計畫,鼓勵市民節電、提高再生能源比例,以用電減量思維,包裹廢核目標。這套由地方政府主導的模式,也吸引臺灣團體前往取經交流,為後福島時代的能源轉型倡議鋪路。
亞洲其他國家,例如菲律賓、印尼、越南、印度等國的反核運動,則受各國國內社會運動和言論自由的開放程度所影響,相較於臺、韓、日本,這些國家的反核運動者所面對的政治打壓更為嚴峻。而在沒有言論自由與公民運動權利的中國,核能幾乎是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議題,一般公民根本無從表達對於核電的質疑。
地球另一端的歐洲,反核運動起步較早,許多抗爭形式和文化行動,成為臺灣的借鏡,例如德國的人鏈(human chain)堵路、裸體反核等抗爭形式,都曾為臺灣反核運動所借用。
臺灣反核成敗 亞洲標竿
「雖然這樣說可能對福島的人很不敬,但福島核災的確讓反核運動更進一步,接下來臺、日都要一起努力。」二〇一九年九月,第十九屆非核亞洲論壇在臺北舉辦,佐藤大介語重心長地說。
二十五年來,他見證了臺灣從解嚴、政黨輪替、核四停建又復工,乃至核一廠進入除役的戲劇性過程,幾乎已是臺灣政治通。「運動能傳承,是臺灣跟日本最大的不同。」相較於臺灣在後福島時代發展出多元的抗爭形式,吸引許多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參與,日本社會運動在一九七〇年代的學運風潮之後就出現斷層,難以培養出新血。隨著「廢爐」(除役)的時代來臨,日本、韓國、臺灣第一代的機組,紛紛面臨除役的棘手難題,後續的除汙、輻射廢棄物處理等問題,需要借鏡他國除役經驗。對於毫無除役核電廠經驗的臺灣而言,更為重要。
二○二三年是「非核亞洲論壇」三十週年,輪到韓國舉辦,佐藤大介受邀在韓國「氣候正義遊行」的舞臺上致詞,不但對於日本排放核廢水一事道歉,並且說「我們將繼續對抗核電,最終一定會獲得勝利,這就是歷史的必然性。但我們必須盡快成功,因為必須在車諾比和福島等重大事故再次發生之前關閉核電廠。 臺灣將於二○二五年淘汰核電, 讓我們跟著臺灣一起努力。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讓我們共同努力消除核電」。
「臺灣是亞洲各國中,率先以政策宣示落實非核家園理念的國家,臺灣的非核政策,也牽動著整個東亞的能源政策發展,」佐藤說。未來路仍長,亞洲各國仍要持續藉由交換訊息、發起行動,共同學習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