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ASML 就只是一家默默無聞的高科技公司,低調地運作,專注於開發近乎不可能的高科技設備。要完全發揮曝光機的效能,必須整合各種科學領域的技術,從光學、機電、物理到化學,再輔以需要龐大算力的複雜演算法。這些專業向來只吸引科學家和工程師,很難登上大眾媒體版面,直到政治人物介入,這家公司才開始受到矚目。
晶片業的策略重要性難以言喻。自微處理器問世以來的六十年間,整個世界都仰賴晶片運作。它們是現代社會各個層面都不可或缺的資源。經歷了新冠疫情後,美國、中國、歐盟等國際強權,都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的繁榮與安全有多麼依賴晶片。晶片供應一旦短缺,影響立即顯現。
在微軟設於荷蘭的資料中心裡,電腦發出整齊劃一的嗡鳴。在這片米登梅爾(Middenmeer)的海埔新生地上,成排機架上的伺服器吐出陣陣暖風,伴隨著奇特的嗡嗡聲迴盪不絕。走近細聽時,音調越發清晰,完美的高音B。
「你聽到的是GPU的聲音,」維修人員解釋:「那是用來執行AI軟體的圖形處理晶片。」
在隔壁同樣擺滿伺服器的機房裡,這裡的音調降到了低音E。放眼望去,整個空間充斥著電腦設備發出的嗡嗡聲。
光是這座資料中心,微軟每月就要汰換三千台伺服器,以全新設備替換舊機。這樣做代價不菲,卻是必要的預防措施:一旦這些伺服器停擺,雲端服務就會中斷。這項服務需要使用者的信賴,使用者必須確信這個由超大型資料中心所組成的全球網絡(業界稱為超大規模公有雲業者〔hyperscaler〕)能夠全年無休地穩定運作。它們絕不許出任何差錯。
雖然名為「雲端」,但它實際上比你想像的更貼近地面。身為使用者的你,只看到螢幕上那個神奇的小圖示,以滑鼠輕點一下就能啟動遊戲、下載應用程式,或向同事狂發電子郵件。很少人會想到,這些其實都藏在荷蘭一片平凡無奇的海埔新生地上。長久以來,沒有人需要思考這些服務背後的真實面貌,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運轉,直到一個肉眼看不見的病毒讓全球停擺。
2020年初,新冠疫情席捲全球。無論是否封城,都擋不住病毒的蔓延。邊境關閉,商店與公司行號被迫停業。在等待疫苗問世的同時,戴口罩及保持社交距離成了僅有的因應之道。
公共生活陷入停滯之際,數位世界仍持續運轉,但面臨了全新的挑戰。突然間,所有人都在家工作,都想同時開視訊會議,這導致微軟的雲端服務不時出現故障。Zoom、Teams等原本鮮為人知的應用程式,因使用量暴增而備受關注。全球產生的資料量急速倍增,迫使微軟設在米登梅爾的資料中心不得不動用卡車,搬運數千台額外的伺服器。這是維持Teams會議運作的唯一方法。隨著額外的算力、記憶體、GPU的加入,機房中那個高音 B的聲調也越發響亮。
晶片需求的暴增,引發一連串始料未及的連鎖效應。不只資料中心的伺服器受到影響,筆記型電腦、螢幕、遊戲主機、Wi-Fi路由器也被搶購一空,補貨速度遠遠追不上銷售速度。數十億學童與員工被迫在家上網課或遠距工作,不得不依賴網路連線。封城使全世界都窩在沙發上,Netflix的觀看量飆升,遊戲伺服器超時運轉,而這一切服務都有賴雲端運算。
其他需要處理器、感測器、記憶體晶片的產業也出現短缺,汽車業受創最重。2020年初,汽車製造商預期疫情會衝擊買車意願,紛紛縮減了晶片訂單,後來證明這是個重大錯誤。一旦市場開始復甦,汽車業發現他們其實需要更多的晶片,才能趕上從燃油引擎轉型為電動車的腳步。每輛新車都內建了上百顆處理器和數千顆獨立晶片,光是電子零件就占了整車生產成本的四成。那實在是縮減訂單的錯誤時機。
由於疫情已讓晶圓廠的產能滿載,汽車製造商的新訂單只能排在最後。晶片短缺的危機開始浮現。到了2020年底,數位儀表板、駕駛輔助系統、安全氣囊感測器的晶片都供不應求,生產線陸續停擺。豐田(Toyota)、福斯(VW)、日產(Nissan)、雷諾(Renault)、通用汽車(GM)——所有的車廠都不得不暫停部分生產。
想買新車要等一年以上,不然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配備手搖窗戶而非電動車窗的車款。就像回到過去一樣,只能用人力來取代晶片。
在荷蘭的南部,ASML接到一連串焦急的電話。2020年底,馬丁・布令克(Martin van den Brink)剛在二十樓的辦公室,結束一場與最大客戶台積電的視訊會議。對方傳達的訊息再清楚不過了:台積電非常不滿。
布令克是ASML的技術長,也是公司元老。身為ASML的首席策略家兼技術掌舵人,過去四十年來,他一直主導公司的發展方向。每當情況岌岌可危時,他就是眾人求助的最後靠山:他不只是公司危機處理的最高層,更是最受敬重的靈魂人物。
視訊會議的另一端是台積電的研發資深副總羅唯仁。疫情爆發後,他面臨一項棘手的難題:台積電肩負著供應全球半數處理器的重責;在最頂級的高階晶片方面,更須確保全球九成的供貨量。在這個供應短缺期,各國都意識到他們對台灣晶片生產的依賴,這種依賴關係導致國際局勢漸趨緊張。
台積電背負著來自全球的壓力,各國憤怒的政要都迫切希望本國的汽車業能夠恢復運轉:德國總理梅克爾(Merkel)曾致電要求加快對德國車廠的晶片供應;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也要求台積電優先供應美國車廠。而台積電這邊則是向ASML施壓,要求ASML協助擴充產能,而且要快!「布令克,我們需要更高的生產力、更多的機台、更大的產出,不然我們就完蛋了。」
對布令克來說,憤怒的晶片製造商他早就看多了。多年來他見證了晶片業的大風大浪,早已見怪不怪。但這次不一樣,疫情徹底打亂了生產鏈,連ASML及其供應商製造曝光機所需的晶片都供不應求。晶片短缺已經演變成惡性循環。
ASML也被迫改為遠距辦公。疫情爆發初期,這家荷蘭的科技巨擘緊急向微軟添購了兩萬個Teams帳號,好讓他們能夠支援全球的ASML技術團隊,繼續執行一項艱鉅的任務:維持五千台微影系統的正常運轉。此時全世界才真正意識到,他們有多麼依賴這些機台所生產的晶片。每個人都需要這些機台持續不斷地運轉。
布令克至今依然很討厭開遠距會議,他說:「我需要知道你的感受、你的姿態、你的表情和眼神,我想要真正讀懂一個人。」
彼得・溫寧克(Peter Wennink)的辦公室就在布令克的對面。他在擔任十四年的財務長後,於2013年晉升為執行長,現與布令克共同擔任ASML的董事長。兩人性格迥異,但在領導方面相輔相成。誠如一位監事會成員所說的:「他們就像陰與陽,完美互補。」
長久以來,ASML只需要因應自然法則。但自2018年起,ASML發現它必須面對一個新挑戰:變幻莫測的地緣政治角力。這正是溫寧克大展長才的舞台,他是ASML的對外代表:對股東或政治人物而言,說到荷蘭小鎮維荷芬,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溫寧克那親切但堅定的握手。維持公司穩定,並帶領ASML度過地緣政治風暴的重責大任,都落在他肩上。這是一項永無止境的使命:他必須經常到美國華府遊說、在荷蘭海牙做策略規劃、赴歐盟總部做外交互動,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帶領訪客參觀維荷芬。畢竟,ASML已經不再是(套用BBC記者的說法)某個「默默無聞」的公司了,而是躍上全球頭條的焦點企業。
中國正緊追著西方世界的腳步。美國為了在技術上牽制中國,試圖阻止中國使用ASML的設備來建立獨立的晶片生產線。美國認為這攸關國家安全:在他們看來,中國生產的每顆晶片都可能用於軍事目的。面對這個生存威脅,美國決心在AI和精密武器領域維持領先地位。這使得半導體業別無選擇,只能配合這個政策。
雖然這項策略最初是由川普政府提出,但最終是拜登總統下令加強出口管制,以凍結中國的技術發展。然而,美國也明白,光這樣做還不夠。他們需要盟友也配合實施出口限制,尤其是荷蘭——也就是ASML的配合。
雖然ASML是在全球化的時代成長,但那個時代早已落幕。如今全球地緣政治的裂痕清晰可見,ASML 不得不審慎思考自己的立場。面對這種策略性的調整,沒有標準答案可循,一切抉擇都得自行承擔。
疫情暴露出西方供應鏈的脆弱本質。如今各界的目光都轉向台灣——這個緊鄰中國的島嶼,也是台積電的根據地。對台積電的依賴已成為全球科技業的致命弱點,美國和歐盟都對此深感焦慮。近年來,美國和歐盟都投入數十億美元在本土發展晶片廠,試圖降低這種依賴。
溫寧克深諳ASML在這場策略布局中的關鍵地位。光是2023年,全球的晶片製造商就計畫投資逾三千億美元興建新廠。ASML參與了《歐洲晶片法案》(European Chips Act)的制定;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新廠開幕時,溫寧克更是以貴賓身分出席,坐在前排觀禮。2022年12月,第一台晶片設備進廠時,廠房的外牆上飄著一面「美國製造」的巨幅旗幟,讓這台龐然大物也顯得微不足道。
然而,談及自己在全球舞台上游走於兩大強權之間的角色,他卻輕描淡寫地說道:「沒有誰有多重要,只有職位帶來的重責大任。」
在亞利桑那的沙漠中,當溫寧克與拜登總統及蘋果執行長提姆・庫克(Tim Cook,台積電的最大客戶)握手寒暄時,他對掛在脖子上的名牌把他的姓氏誤拼成「Wennick」毫不在意,「Wennick、Winnick……我看過各種拼法。」
美國媒體與政治人物似乎也不在意這個錯誤,但原因截然不同——因為他們壓根不認識這個人是誰。每個人看到這位神秘的高大男士與總統握手時,都困惑不解:「ASML?那是什麼公司?」
這本書是談ASML的故事。它講述兩位高階管理者如何在短短幾十年間,把公司帶向一個難以想像的巔峰。其中一位是布令克,他是技術奇才,設計出全球最精密的機台。他的管理風格強勢犀利,時而嚴厲盤問,時而雷厲風行地推動改革。
「布令克總是讓人不寒而慄。」溫寧克說,連他也花了好幾年才適應這種風格。
另一位是溫寧克。當溫寧克又在ASML總部接待一群政治人物時,布令克打趣道:「溫寧克最愛剪綵了。」他笑著說,深知自己不適合這種應酬的場合。他的個性太過直率,不適合交際。
身為非工程背景出身的科技公司領袖,溫寧克善於打理人際關係。他不僅成功駕馭了ASML獨樹一格的科技文化,更妥善經營了關鍵的供應商網絡。他就像一個核心樞紐,連結著各方脈絡,也因此他的一字一句都足以牽動這家科技巨擘的股價。他更策劃了一項創舉:說服各大晶片製造商共同投資,為ASML最重大的技術突破提供資金——那就是極紫外光(EUV)曝光機。正是這項創舉,讓摩爾定律得以在未來數年持續發揮作用。
短短四十年間,ASML已發展成市場霸主,這家工業巨擘的擴張速度之快,就連它紮根的荷蘭小省也幾乎跟不上腳步。但ASML並不打算搬遷,反倒是其他人得設法跟上這個在自家後院崛起的科技巨人。ASML向來習慣呼風喚雨,極少接受拒絕。
邁入2024年,ASML正準備進入新階段。溫寧克與布令克的任期將屆,這兩位六十七歲、年薪相同(2023年為594萬歐元)的領導人將在合約到期時卸任。雖然ASML多年來一直在幕後為接班做準備,但要找到接替他們的人才仍是一大挑戰。
溫寧克與布令克的個性南轅北轍,但透過無數次的會議、協商、出差,以及在維荷芬附近的坎皮納自然保護區(Kampina)的漫步交談,他們逐漸瞭解彼此。他們學會尊重彼此的不同,當他們把強大的技能結合起來時,就形成一股無人能擋的力量,所向披靡。
他們攜手打造了這家公司,始終堅守一項核心信念:專注。正因為如此,公司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渡過危機,化險為夷。
因為在ASML的世界裡,專注就是一切。這個信念從創立之初就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