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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當流的起源

探究歷史脈絡的意義之一,是藉由了解過去的歷程來思索未來的方向。為此,我們嘗試了解新當流的生成發展是基於什麼背景條件?人們懷抱著什麼初衷?受到什麼限制?並且為此形成什麼樣的價值取向?又為此描繪出何種理想之止境?

不可諱言的是,我們已經無法得知新當流創生之初的確切事實,然而我們仍舊能夠以新當流當今既存的實態為線索,參考相關文獻,運用推理加以分析。即使只能窺見極為有限的片段,但是這項觀測所能看見的新當流,將不僅只是某一特定時空之下的產物,而是長期以來持續發展的過程,因此在其傳承延續而言,不啻為了解其思維哲理的重要依據。

基於上述前提,本書之論述乃是根據「新當流」既存的實態,分別從「外在促成」和「內在基礎」兩個層面加以推理討論,盼能為讀者諸君提供具有啟發的觀點,而非毫無懸念的標準答案。

外在促成:新當流的社會化過程
談起所謂的「外在促成」,可能會讓人聯想到「時代背景」和「物質條件」等外力因素,雖然新當流的創生確實與該些因素密切相關,但是時代會改變,物質條件也會改變,因此在討論這些變動因素的同時,我們必須意識到,由世代眾人所構成的「社會」持續貫穿其中。在此而言,新當流的存在本身即反映出社會對它的需要。然而,即使被社會所需要,卻不一定能被社會所認可,還必須具備充分合理的立場,才足以成為受到社會承認的正當存在。

考量到流儀的傳承和延續,適應社會的重要程度,並不亞於實質技術。有鑑於此,對於新當流的起源論,我們有需要認識其社會化的過程。基於上述原因,本節將著重於討論新當流是由什麼人、基於何種目的、具備何種知識技術,得以在社會的認可之下持續傳承。

傳承武藝、守護地方
新當流早期傳承於常陸國鹿島地方,與鹿島神宮關係密切。考察《日本書紀》、《萬葉集》、《北条五代記》等文獻可知,鹿島神宮在軍事武備上具有相當背景,其武神信仰則為武術修行提供了適切的土壤。隨著律令制軍團的廢除,社會動盪加劇,地方治安日趨惡化。此時,鹿島神宮成為維繫社會秩序的力量之一,為確保必要的強制力,除了掌握了不同程度的武力,而修習武藝的傳統亦在其中延續。
在上述時代背景條件下,武藝是達成救濟的及時手段,若缺乏及時的手段,則無論如何強調救濟都是空談。然而真正關鍵在於,武力的實施必須具備正當合理的基礎,否則必將淪為純粹的暴力,以至於無法被人們所接受。

個人武藝的價值
武力之實施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型態,一是集團作戰,另一則是個人武藝。集團作戰大多以陣型或陣列加以操作,重視集體行動所能發揮之作用。然而考察新當流現今既存之內容,可知其顯然著重於個人武藝的範疇。

大膽來說,雖然不能排除新當流可能曾經涵蓋集團作戰的內容,但是僅就當今既存的部分而言,確實是針對個人使用所開發的學門,適合個人用於警戒防範等應變工作,諸如防範盜匪宵小或巡邏預警。在前提上,應變工作往往相對被動,尤其是在遭遇突發危機的當下,緊急應變的措施只能仰賴現場有限的人力和手邊有限的資源。在這樣的限制之下,危機處理將更加仰賴個人素養。

進一步來說,應變工作的成效,並不完全取決於武裝衝突的勝負。以警戒巡邏為例,相較於不假思索地投入戰鬥,有效發揮預警的功能實則更加重要,這意味著個人必須有能力保護自身,藉以爭取通報、示警的機會,同時也需要靈活運用各種策略來為後方取得優勢,諸如牽制敵人、為後方爭取反應時間等。

務實的技術理念與哲學內涵
上述背景,間接促成新當流的價值取向:「把握比戰鬥更高層次的目標,根據實際的需要辨明輕重緩急,廣泛地思索達成目標的各種可能」。體現在技術層面上,相較於發起猛烈的攻擊,新當流更加重視防禦和牽制,乃至利用敵人的行動加以反制。反映到學習過程中,它重視節制、克己,以此培養嚴實的防禦技巧,然後再逐步建構控制、反制的方法。

藉由以上敘述可知,新當流的擅場與集團會戰存在顯著的區隔,乃至在承平時期仍然備受需要,並由此發展出深刻的哲理和文化。在下一節中,我們將進一步討論這些內在層面的建構。

內在基礎:新當流的傳授方法
在了解新當流的社會化過程之後,本節要把注意力放在新當流於自身之建構上。

以「型」為基礎的傳授方法
是什麼讓新當流足以被稱為一門流儀?
雖然個人修行的方法占據新當流大部分的內容,但是在現實上,我們無法不仰賴他人的分享就知道這些內容,因此流儀的傳承無疑是個人修行的前提,而流儀的傳授方法則是其生成發展的內在基礎。

新當流的傳授方法大致是以「型」為基礎,首先是作為身體和技術等外在鍛鍊的方法,然後伴隨其思維哲理和修行體系的發展,逐步形成鍛鍊內在的方法。

「型」的外在形式是假設存在立場相對的兩方,由兩方共同演繹一連串的攻防。正如習射4須瞄準箭靶而非無的放矢,這一連串的攻防亦有固定的編排,必須遵循一定的步驟、使用一定的技巧而為。此一編排被視為記載前人經驗的「文本」,因此是以「稽古」5這樣的方式來學習。

四種方式交付「文本」
交付型的「文本」是傳承流儀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在新當流的傳統中,型的文本大致有四種交付方式:
直傳:由師父向弟子展示「型」。此時僅以身教展示,而不以言傳說明。
直傳附:進行直傳,並給予言傳說明。
教授指引:由師父指導弟子探討型之中的個別課題。
經驗引導:由師父檢視弟子在稽古中的體驗,並依經驗加以引導。

在此其中,「直傳」是最為根本的方式,而直傳以上的方式則是以直傳為基礎所開發的輔助方法。具體而言,在弟子接受直傳的時候,有別於知識上的記憶與理解,乃是以自己的身體為中心,對師父的動作加以模仿。師父怎麼做,弟子就怎麼做,然後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對於師父的動作,弟子需要在心中加以琢磨,然後嘗試重現。對於弟子的模仿,師父可以透過直傳以上的其他三種方式,幫助弟子了解其模仿未竟之處。在這樣密集往復的「溝通」之下,弟子得以獲得大量的體驗,然後再藉由這些體驗形成領會。

必須說明的是,上述四種方式可以根據教學的需要來選用,其間並無高低之分。在過去曾經發生這樣的故事:
師父給予弟子甲直傳,卻給予弟子乙直傳附。一眾弟子聽聞此事後,都認為甲所受的教導有所欠失。乙知悉此事,便藉故詢問同門弟子:「師父僅給予甲直傳,卻額外給予我直傳附,會不會是因為我對於直傳的領會有所不足呢?」眾弟子聽聞之後加以思索,轉而持平看待此事。
這段故事的主旨,並不在於闡述誰的修行更高,而是揭示傳授方法並無高低之分,師父乃是針對弟子各人的狀況採取不同的指導方式。

善用文本探討切身課題
對於弟子而言,所謂的學習,並不是在蒐集文本,而對於師父來說,提供文本固然有其必要,但是引導弟子探討切身的課題,並從中發展切身的領會,這才是教學的本真。因為在現實上,我們不可能把一個人所具備的條件,與他的行動切割開來,更不可能在無視其條件的前提下從事任何行動,所以,師父必須懂得如何依照弟子的個人條件來使用文本。如此一來,弟子方能透過自身既有的條件來進行研究與探索,從而令型發揮其應有的功能。這種因材施教的文本充滿不確定性,除非親身經歷過實際的指導,否則必然難以掌握。

舉例來說,在新當流的型之中,有一項被稱為「絃立」的心要。基本上絃立就是站立,其著重之處在於控制周身的張弛。在傳授絃立的時候,弟子需要藉由模仿師父的動作來調整自身的張弛,猶如為琴調絃。然而,琴絃的鬆緊,尚有絃音的高低可供參考,但是周身張弛的適當程度,則難以具體地加以描述。因此弟子只能嘗試透過模仿師父來學習。

有趣之處在於,雖然弟子模仿的對象是師父,但是由於個人條件必定存在差異,因此所謂的模仿,並非囫圇吞棗、不加思索地全部加以複製。事實上,師父需要幫助弟子認清在其自身條件之下,真正需要模仿的實質是什麼?需要透過模仿達成的目標又是什麼?如此方能令「模仿」產生學習的意義。

此時,師父可以使用「教授指引」與「經驗引導」來指導弟子。所謂「教授指引」是由師父帶領弟子,從多樣的角度鑽研一道課題,藉以獲得多樣的見解。有趣之處在於,由「教授指引」所獲得的多樣見解,往往就是不同課題之間的接點,由師父引導弟子檢視其見解,藉以找出不同課題之間的關聯,並將關聯的課題加以組構連繫,進而發展出更加立體的認識,此即「經驗引導」。透過上述文本交付的四種方式,修行者之間得以分享共通的文本,一切討論和研究也方得以由此展開。

發揮超越文本的傳承價值
此處我們必須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關於一門流儀的傳承,若僅以交付文本為其全部內容,則會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既為「文本」,則意味著它需要被閱讀和理解,也意味著我們必須對其脈絡具備一定程度的認識。透過這項認識,我們得以確認文本之中的內容,哪些部分必須嚴格遵循?而哪些部分則需要因時制宜?同時,我們也得以看見前人是如何懷抱裨益後人的偉大初衷,以當時最好的知識、技術乃至於思維、哲理,無私地建構此一文本,而我們又是否有能力承接此一精神,把我們最好的財富交給後人、幫助後人持續成長。

也就是說,我們並不只是為了交付文本而參與一門流儀的傳承,而是以一門流儀所能產生的良善作用,使我們發自內心願意參與其傳承。唯有以長遠的目光看待傳承,持續學習、精進,流儀方得以在每個時代扎根、吸收每個時代的養分,為其所處的社會及其未來貢獻一己之力。

然而,對於不了解箇中奧祕的人來說,很容易就會以為文本的交付等同於流儀的傳承。在這樣的誤解之下,即使他們衷心期待展現自身個性,但是在他們的成見中,卻仍然認為流儀就是文本,又因為文本皆來自師父的示範,所以他們自然會認為流儀的傳承,就是把文本所規定的動作做得和師父一模一樣。

其實不難發現,這樣的成見乃來自對於「型」的僵硬認知,如果誤以為文本就是型的全部內涵,而型稽古就是呆板地演出文本規定的每一個動作,那麼在評價學習成果的時候,我們就只剩下「像不像」這道標準。如果把「像不像」當作唯一標準,很容易就會形成一種不好的習慣,那就是當我們發現自身動作不如預期,很容易就會想要中斷重來,尤其是當我們認為自身動作與型不符,就會認為自己做錯了。因為我們做錯了,所以我們就中斷,所以我們就重來。

運用智慧、堅持參與
實則,型稽古並非定型化的演出,而是一個堅持參與的過程。因為每一次稽古都存在不同的狀況,所以我們需要因應不同的狀況採取不同的行動,不畏阻撓地貼近型的要求。關鍵在於,我們是否願意動用最大程度的智慧,堅定沉著地面對那些由不同狀況所引發的不同問題,並且務實地加以克服。唯有如此,我們才有機會弄清楚哪些問題真正值得被探究,而不同的課題又該以什麼不同的角度加以討論。如果中斷重來,我們就會失去這些學習的機會,因此必須堅持參與其中,認真看待每一回型稽古。

作為型稽古的基本訴求,我們必須珍惜每一回型稽古的機會,致力完成每一箇6型,不輕易中斷重來,此謂「貫徹」。

然而,「貫徹」既非不分青紅皂白地蠻幹,亦非茫無頭緒地魯莽行事,而是需要藉由務實的觀察產生綜合的決斷。顯而易見的是,此一決斷的形成十分重要,其過程必須足夠嚴謹,不得任意為之。

關鍵在於,任何良好決斷的形成,必然仰賴自身素養的累積,但是在累積達到一定程度之前,幾乎所有的決斷都不會太好。同時,以古典劍術的複雜程度而言,鮮少有一項決斷能夠在執行之後,不需要因應主客觀條件的變化加以調整,因此在稽古中,無論一項決斷是好是壞,我們都需要果敢嘗試,與此同時,排除成見和有害的觀點,透過第一手的體驗,認識我們自身與現實世界之間如何相互影響,進而領會萬事萬物如何相應相成。隨著這項領會愈加深廣,智慧亦逐步萌發。使用這項智慧,令其參與一切學習和教導,這就是新當流的傳授方法。

新當流的當代價值
不可諱言的是,考量到時代的變遷,古典劍術用以滿足過去那些原始訴求的功能,在當今已然過時(誠幸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不論這些原始的功能在過去如何效果卓絕,在當今也只能為我們提供一些臆測和想像,遠不足以肯定古典劍術在現代社會的必要程度,也難以如同過去那樣,為古典劍術取得重要的地位。因為如此,若將古典劍術的意義侷限在這些原始的訴求和功能上,則必然會在認知與現實的極度不協調中迷失方向。

從劍術到心法
作為一門古典劍術流儀,新當流以過去的訴求畫地為牢,但是透過緊貼時代脈動的持續省思,其修行之目標與方法已然超越自身的過往,能夠為我們帶來更加長遠、良善的益處。

隨著時光流轉,新當流已然遠離那個刀劍相接的時空,並且在歲月的淬鍊之下獲得更加豐富的內涵。在此其中,古德先覺看見「心」所能發揮的作用,確知一切素養的提升皆源自於心的轉變,於是他們以鍛鍊劍術的方法為基礎,逐步開發出鍛鍊「心」的方法。

身而為人,我們懂得依循智慧採取行動,而智慧的養成,則仰賴於「心」所能發揮的作用。唯有認識到「心」的作用,發揮心的潛能,我們才有機會由內至外產生蛻變。因此無論是在什麼時代、從事什麼活動,對於「心」的鍛鍊都至關重要。

為普羅大眾提供有益觀點
然而,正因為是「心」的鍛鍊如此重要,所以鍛鍊心的方法必須被嚴肅看待,也因此在過去傳承時,可能確實需要採取祕而不宣的態度,但是在今日而言,考量到教育和資訊的普及,我們應該可以期待透過一定程度的說明和討論,為社會大眾提供有益於日常生活的知識和觀點。

同時,人們對於一門流儀的傳統,已不再滿足於表面的風格和形式,若修行者無法提供合理可信的說明,則人們必然無法相信修行所能帶來的益處,更遑論進一步了解流儀的內涵。有鑑於此,如果我們已經是新當流的修行者,那麼就要認真學習,以自身為例來說明修行所能帶來的益處。若能夠站在這樣的角度去思考,則不論新當流的外在促成或內在基礎為何,只要人們持續從事新當流的修行,並且持續鑽研拓展流儀的內涵,就能夠將其中的文化價值推向更加豐富且深刻的方向。

從兩項誤解略談修行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自身的經驗中,對於兩項誤解有著深切的感受。一是誤以為新當流的修行僅止於直觀可見的技能訓練,既不無關乎哲學思辨,也無涉邏輯方法和步驟。另一則是誤以為新當流的型只存在一種標準的外觀。在學習的起步階段,這兩項誤解的危害尤見深遠。

關於第一項誤解,若僅著眼於型的外在形式,則對於型的用途,很容易就會產生兩種直觀的理解,一是用於闡述技術內容,另一則是用於反覆操練。然而,「型」不只是技術內容的陳列,也不只是以熟練為目的的操練。在事實上,型是一項涵養自身的方法。透過這項方法,我們得以從自身本有的條件出發,探求學習成長的合理程序。在此而言,修行者既要放下對技術理論的依賴,也要擺脫對埋頭苦練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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