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多年前,我的新書巡迴從加州的幾個城市展開,而西雅圖是當時的最後一站。當我總算來到西雅圖時,卻歸心似箭。我抵達的那天,天空飄著細雨,但這場雨不同於我過去所見;不是傾盆大雨,也不是毛毛細雨,而是一種彷彿不會停歇的霧狀雨。整座城市聞起來像潮濕的苔蘚,雨聲聽起來像Gore-Tex 布料摩擦時的沙沙聲。沒有人撐傘。他們不把這場雨當作單純的天氣變化,而是視為這片土地的風土。
我根本沒準備好在西雅圖面對父親的離世。西雅圖幾乎是我能離家最遙遠的地方─我父母住在紐澤西州純樸的小鎮雷奧尼亞(Leonia),而我卻遠在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當時,我正與當地的一位美食作家以及吉娜(Gina)共進午餐。吉娜與她的父親阿曼迪諾(Armandino)一起經營薩魯米手工醃肉店(Salumi Artisan Cured Meats),這間店是西雅圖最出色的義式臘腸專賣店。我的手機響起,螢幕上跳出姊姊的名字,當下我心裡就有底了。在我從餐桌起身、走向門外的短短幾秒內,我的情緒從恐懼轉為焦慮,接著是短暫的釋然,隨後又變成怨懟,最後才無奈接受。當我踏入這場溫柔的細雨裡時,感覺疲憊至極。
「喂?」
我父親熬不過今晚了。這次不一樣,我必須馬上趕回去。我答應姊姊。我讓她在電話那頭放聲大哭,彷彿我的肩膀就在她身邊;等她停止哭泣後,我才掛斷電話。我回到餐廳裡。世上似乎沒有任何委婉的方式,可以對剛認識的兩個人說「我父親快要不行了」,所以我直接脫口而出。他們說如果我必須先離席,他們完全能夠理解。但我沒有離開。我想把眼前的拼盤吃完。我餓了。我從那邊緣微微皺起、夾雜著鹹潤油脂、口感紮實的香濃肉片中,找到了一絲慰藉。我吃下醃漬橄欖和醃黃瓜,一片片地品味著寇帕義式風乾豬頸肉、古拉泰勒火腿、茴香風乾臘腸,以及莫利薩拉米。我細細咀嚼,不疾不徐地品嘗每一口。
離開時,吉娜給了我一條莫利薩拉米,我回贈她一本自己的書。飛往紐華克(Newark)的航班將會漫長而孤獨,擁擠卻又私密。我心裡盤算著,父親大概會在我飛越明尼蘇達或威斯康辛州上空時離世;或者,他會在班機掠過我們父子從未一起踏足過的某個地方時,向這個世界告別。
他一直都不希望我成為廚師。他來自舊時代的韓國,在那裡,廚師只是廚工,而廚工不過是僕人。對於移民父母來說,當廚子無疑是走錯路,甚至是後退一大步。小時候,父親經常開車帶我去西點軍校,希望有一天能看見我穿上灰黑相間的軍校制服。我的名字來自泰德.甘迺迪(Edward "Ted" Kennedy),父親的夢想是讓我成為一名美國外交官。
我告訴他自己想當職業廚師的那天,氣氛實在是好得不能再更好了。當時我還在念大學。我曾經休學一年去旅行;雖然如今已快要讀完最後一學期,但這麼做主要是為了我的父母,而不是為了我自己。我們沒有因為我的職業選擇而大吵,他也沒有因此與我斷絕關係。只是,從那天起,我們之間的對話變少了許多。


飛往紐華克的班機上,我怎麼樣也無法入睡。空服員送來的餐點全都被我吞下肚─有消毒水味的黃芥末火雞三明治、鹹花生、渾濁的咖啡,甚至是那塊吃起來像是燒焦沙子的酸敗蝴蝶餅。吃了這些東西之後,我的口氣彷彿在一夕之間老了好幾歲。抵達醫院前,我嚼完一整包的冬青口香糖(wintergreen gum),試圖掩蓋嘴裡的味道。家人們已經守了一整夜,而我父親仍奇蹟般地緊抓著最後一口氣。
醫院不遠處有一家不錯的韓國餐館,它的入口周圍有假瀑布和蟾蜍雕塑。母親叫我帶姪子和姪女去那裡吃午餐。我父親相當虛弱,身體因為止痛藥而腫脹不已。他已經無法說話,但他的眼神流露出渴求解脫的哀求。護士進來調整他的點滴時,心電圖的畫面有一瞬間完全空白;更讓護士嚇出一身冷汗的,是我母親急切地問出不合時宜的問題:「他斷氣了嗎?」
我姊姊用韓語對母親怒吼。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母親多年來一直照顧爸爸的病情,對他的離世早有心理準備。在那恍惚的一刻,或許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心電圖恢復正常後,母親堅持要我帶孩子們去吃韓式燒肉,順便幫她帶一份回來。父親看起來氣若游絲,她不想讓孩子們目睹這一幕。但我想留下來。我想聽他向我道歉,為了那些年來對我的忽視,為了他從未讓自己成為我需要的那個父親,說一聲對不起。
我靠近病床。他身上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他的手。那雙手一直都巨大又厚實。即使現在身體虛弱不堪,他的手依然相當具有男子氣概。我輕輕抬起他無力的手,將自己的手放在下方;不是掌心相貼,而是讓他的手掌靜靜地搭在我的指節上。他已經虛弱到無法緊握我的手指了。我低頭親吻父親的額頭,告訴他可以安心離開了,我們都會好好的。
然後,我帶孩子們出去吃午餐。
父親沒有做無謂的苦撐。我們的第一輪烤肉還沒上桌,他就過世了。母親沒有打電話通知我們,她希望我們好好享受這頓午餐。
接下來的幾天,我幫忙母親整理父親的遺物。姊姊是家裡唯一哭泣的人,我想,她哭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哭。我們翻找著父親的衣櫃和個人物品,姊姊想留一雙他的高爾夫球鞋。我們找到了一些黑白老照片,它們被放進了「要保留」的那堆物品裡;但其他大部分的東西都是些雜物─舊雜誌、英韓字典,還有一個他從未使用過的算盤。我沒有找到任何一封寫著「我其實一直以你為傲」的信,也沒有發現哪個盒子裡珍藏著我的成績單。他這個人不念舊。他的一生飽受酗酒的摧殘,到了晚年,身邊也剩沒幾個朋友。
不過,我們倒是找到一個裝滿一元硬幣的大箱子,還有一疊他多年來收集的兩元紙鈔,總值大約幾百美元。我在母親把它們拿去銀行之前,悄悄抽走一張兩元紙鈔。現在它一直放在我的錢包裡。我也說不清這麼做的理由,畢竟,我也算不上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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