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後記

 

義大利作家、寓言作家及童話採集者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深信幻想和現實之間的關聯:「我會認為文學是對於知識的探求,」他寫道,「面對部落生活這種朝不保夕的生存,巫師的因應之道是化身體重量於無形,將自己傳送到另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感知層次,他可以在那裡找到改變現實的力量。」安潔拉.卡特不會用這麼嚴肅的方式說出同樣的願望,但是她將幻想與創新的渴望結合,這和卡爾維諾的巫師飛行類似。她具有魔法師輕盈的心靈和智慧——有趣的是,她恰好在最後的兩部小說中探討了有翅膀的女性形象。《馬戲團之夜》(Nights at the Circus)中擔任空中飛人的女主人公飛飛(Fevvers)可能像鳥一樣被孵出來,而在《明智的孩子》(Wise Children)中,雙胞胎欠思(Chance)姊妹扮演不同的精靈和有翅膀的生物,從她們成為童星初次登臺開始,到後來她們遊戲好萊塢,演出了一場壯觀華麗的《仲夏夜之夢》。

童話故事也為她提供了飛翔的方式,即尋找並訴說另一個故事、改變心中的事物,就像許多童話故事的角色會改變形體一樣。她根據佩羅的《鵝媽媽故事集》以及其他耳熟能詳的故事,創作出自己的版本,將它們改編成令人目眩的、情色的變體。在《血腥的房間》(Bloody Chamber)中,她把美女、小紅帽和藍鬍子的最後一位妻子從色彩柔和的育嬰室裡帶出來,放進女性慾望的迷宮裡。

卡特一直廣泛閱讀世界各地的民間傳說,並從西伯利亞到蘇利南的各種來源中找到收集在本書裡的故事。本書中精靈、仙子意義上的精怪並不多,但故事發生在仙境——不是美化和媚俗的維多利亞式精靈世界,而是更黑暗的夢的疆域,充滿鬼魂、詭計、魔法、會說話的動物、謎語和咒語。〈十二隻野鴨〉中,女主人公發誓不說話、不笑、不哭,直到把被魔法變成動物的哥哥們解救出來。女性的話語、聲音、她們/我們的大聲疾呼、歡笑和哭泣、叫喊和嘲罵——這類主題遍布安潔拉.卡特的所有著作,也讓我們知道她對民間故事的喜愛。《魔法玩具鋪》(Magic Toyshop)中,親切和藹的瑪格麗特舅媽被銀項圈勒住脖子無法說話,這個項圈是她丈夫——惡毒的木偶大師——為她製作的新婚禮物。對比之下,民間故事講述女性經驗,而且講述了大量的內容;女性往往是說故事的人,正如本書中那一則活潑、滑稽又極具卡特風格的故事(〈打老婆的理由〉)。

安潔拉.卡特所有的作品中燃燒著對女性的偏護之情,卻從未使她走向任何傳統形式的女性主義;在這裡她延續了一項原創及有效的策略,從「厭女」的魔爪中搶奪對女性「有用的故事」。她在論文〈沙德式的女性〉(Sadeian Woman)(1979)中認為薩德是一位解放男女現狀的導師,並且照亮了女性多態性慾望更為遙遠的邊界。本書中她翻轉了某些勸戒性的民間故事,傾倒出它們曾經表達過的對女性的恐懼和憎厭,從中創造一套新的價值——關於堅強、坦率、熱情、性感、不屈服的女性。(見〈逆流而上的老婦人〉、〈信的詭計〉)。在《明智的孩子》中,她創造出女主人公朵拉.欠斯,她是歌舞女郎、扮演輕浮女僕的演員、歌舞雜耍的表演者,是低下、被鄙視也不被看見的窮人,非婚生且從未結婚的老婦人(私生女,出身貧困),但她津津有味地接受這每一種恥辱,還把它們拋撒到空中,像在撒婚禮的五彩紙片。

書中最後一個故事〈張開手指〉,是來自蘇利南的一則嚴厲的道德故事,說的是要與他人分享自己獲得的贈與,這個故事展現出安潔拉.卡特對慷慨的高度重視。她以開放但絕不濫情的慷慨奉獻自己的想法、才智、敏銳而不含糊的頭腦。書中她最喜歡的一則是俄羅斯的猜謎故事〈聰明的小女孩〉,故事中沙皇向女主人公提出不可能的要求,而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完成了。安潔拉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它像〈皇帝的新衣〉一樣令人心滿意足,卻「沒有人受到羞辱,每個人都得到獎賞」。這則故事收錄在標題「聰明女人、機智女孩、急中生智」的部分,女主人公本質上是個卡特式人物,從不羞愧、無所畏懼,像雌狐狸般聽覺靈敏,還擁有相當敏銳的判斷力。她以沙皇的困惑為樂,卻不要他受到羞辱,這完全是安潔拉.卡特精神的特色。

在她過世前,她已無力照原定計畫為《維拉戈童話故事集第二集》撰寫序言,而該書內容為本書的後半部分。她在文稿當中留下四條令人費解的筆記: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說;「每個真實故事都包含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故事的非困惑性。

帕斯卡說;「再窮的人死去時也會留下些什麼。」

童話故事——狡黠又生氣蓬勃。

這些短語雖然支離破碎,但卻傳達出卡特的哲學。她嚴厲抨擊「受教育者」所表現出來的鄙視,因為三分之二的世界文學——也許更多——是由不識字的人所創作的。她喜歡民間故事中那些可靠的常識、主人公直截了當的目標、簡單的道德區分,還有他們提出的狡猾計謀。它們是弱勢者的故事,說的是狡黠和蓬勃的活力終將獲勝;它們很實際而且也不浮誇。作為一個長著翅膀的幻想家,安潔拉始終雙眼緊盯著地面,目光堅定地看著現實。她曾經說過:「童話故事就是一個國王去向另一個國王借一杯糖。」

此文類的女性主義批評家——尤其在1970年代——厭惡這麼多故事因循社會傳統的「幸福結局」(例如「當她長大後,他娶了她,她成了皇后」)。但是安潔拉知道什麼是滿足和快樂,同時她也相信童話故事的目的不是「保守的,而是烏托邦式的,事實上是某種形式的英雄樂觀主義——彷彿在說:有一天,我們可能會幸福,即使不能長久。」她也永遠堅守自己的英雄樂觀主義,就像她故事中精神抖擻的女主人公一樣,她在患病至死亡的期間,表現得機敏、勇敢,甚至搞笑。很少作家擁有自身作品的優秀特質,而她確實做到人如其文。

她的想像力讓人目眩神迷,透過大膽且令人暈眩的情節、精確又狂野的意象,還有那一系列精彩的好∕壞女孩、野獸、無賴和其他的角色,當英雄樂觀主義的情緒在逆境中形成時,她使讀者屏住了呼吸。她具有一位真正的作家能為讀者重塑世界的天賦。

她自己就是個明智的孩子,有張生動活潑的面容,有時會嘲諷地噘起嘴,她的眼鏡後面帶著一絲調侃,時而靈光閃爍,時而像在夢中;她那頭銀色的長髮和優雅的談吐,使她具有仙后(Faerie Queeene)的氣質,只是她從不顯得纖細脆弱或是神祕古怪。儘管青春的自戀是她早期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但她本人卻是少見的不自戀的人。她的聲音柔和,有種說故事的人與聽者推心置腹的感覺,幽默生動;她說話時會停頓思考,所以有種切分音的節奏——她的思想使她成為最令人愉快的同伴、一個出色的健談者,輕鬆地表現出她的學識和廣泛的閱讀,她能夠用手術刀般的精確度表達某種促狹的見解或艱難的判斷,並能毫不費力地產生數十個新想法,還能用呼應她散文風格的方式將典故、引語、戲仿和原創發明編織在一起。「我有個推測……」她會自嘲道,接著說出某個沒有人想得到的見解、一些俏皮話或意味深長的悖論,而這些都扼要概括了某個傾向和某個瞬間。她像王爾德一樣敏捷,閃著詼諧的機智,然後她會繼續講下去,有時候還將她的聽眾驚得目瞪口呆。

(節略,本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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