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誠」字,動起來
從漢字雕塑到觀念藝術,再進一步化為行動藝術,
經由跨界,將「誠」字融入公共空間,融入生活美學,
讓移動中的雕塑不只是靜態的展示,
更是重新詮釋與省思「誠」以及文字在當前社會的價值。

董陽孜創作「誠」字雕塑,起心動念說穿了就是三個字:不服氣。

這不服氣,一方面是被氣出來的,另方面也是要為漢字爭口氣。做完了,也就出氣了,這才發現,問題來了,這麼大件作品,要擺到哪裡去?

向來她愛找年輕朋友一塊吃飯聊天,聽聽最近有什麼新鮮事,往往也為自己的新點子試水溫,探探這些年輕朋友服不服。而她口中的年輕人也都知道,老師找吃飯,一定又有什麼新把戲。

二○一一年初春,那個晚上,和往常稍稍有些不同,還沒到甜點時間,她就迫不及待了,神祕兮兮地掏出一張照片。「給你們看樣東西。」一整個臉,表情得意的。「哇,做出來啦!」一群人輪流傳看,驚呼連連。

董老師口中傳說已久的「誠」字,終於成形了!照片中站著一個渾然天成的誠字。還真像她寫的字。

最初,她沒想要大張旗鼓。依稀記得有個她很欣賞的建設公司老闆,提及有個新大樓的建案即將完工,中庭或許空著,她想說找個不礙事的地方擺上就好。結果那是個住宅大樓,門禁森嚴,只有住戶才進得去,一般民眾不得其門而入。

「那真是可惜了!」舉座年輕朋友異口同聲反對。「為什麼不再問問高鐵,他們沒經費,可不缺場地呀?!」

起點:烏日高鐵站
董陽孜這才想起,動念之初,曾向臺灣高鐵提案,算算也是三年前的事了,不知老朋友歐晉德說話還算不算數。不多說,一個電話打去,歐晉德的聲音在另一頭響起。「好呀,我們烏日站還空在那裡呢。」做人就是要說話算話,何況是個「誠」字。

老朋友的一句話,頓時安了她的心。因著這份美好誠意,二○一一年五月五日,董陽孜以一件大型書法雕塑作品,向國人宣告一直以來她珍藏在心的一字箴言「誠」。

這是臺灣第一件書法雕塑作品,也是董陽孜的作品第一次以雕塑形式呈現,四周拉起了高高的布幕,到場的貴賓十分踴躍,大家屏息以待,期待中也不免帶著幾分好奇。「書法的雕塑?」拉開帷幕瞬間,全場鴉雀無聲,瞪大了眼睛,隨之爆出驚嘆。

「為什麼我們的文字不能昂然站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
「誠字雕塑,是我寫得最久的一個字,也是我最有誠意的一次創作。」

董陽孜起身致詞,激動中有著幾分驕傲,那是她在其他個展上不曾見過的神情。她始終相信文字的價值,儘管這件作品只有一個字;但一個字的力量,也可以充滿整個空間,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

因緣際會做了這個「誠」字,竟也就做成了,第一回公開亮相,現場條件只能說是差強人意,但歷史意義卻十分巨大。突破毛筆的紙墨限制,讓書法的精神,文字的內涵,在現代都會的公共空間裡,重新彰顯放大。這在臺灣文化藝術史上絕對是要被記下一筆的。

開展第一天,直稱當場被「嚇到」的臺中市長胡志強,當下就預約了「誠」字的下一站。「誠於中」才能「形於外」,讓「誠」字從臺中出發,再由此擴散出去,成為全臺灣的中心價值。果然,隨著一百個「誠」字風箏飛上天空,向四方發出召喚,下一場邀約也隨之而至。

絕對不輸LOVE
「臺中展完後,『誠』字也可以到臺北一○一嗎?」老朋友建築師潘冀代為轉達的一通電話,讓她格外振奮。

正是一○一大樓外LOVE的刺激,董陽孜發願立「誠」,顯然臺北一○一這會兒也看到了。作為臺灣的地標,迎接中華民國一○一年,臺北一○一正需要以「誠」啟程,大步向前。於是,董陽孜的「誠」字就這麼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端坐上一○一大廳。

「真是開心哪。」看一眼大樓外四個紅色的英文字母,語氣裡淨是揚眉吐氣的快意。

自此,「誠」字雕塑的邀約不斷,也為「誠」字的島嶼旅行拉開序幕。一路北上到了臺北、新北,再南下轉往臺南、高雄,乃至臺灣頭的宜蘭和後山的臺東,甚且跨海坐船到了馬祖、金門。一站接一站、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三年來,竟也走出了兩位數的規模。

「人家是信眾跟著媽祖繞境,老師,你這是帶著『誠』字繞境耶。」年輕的朋友笑鬧著逗弄她。

何嘗不是呢?當藝術在移動,它的精神面就出來了。像個虔誠的傳道者,帶著「誠」字環島繞境,董陽孜就是要把「誠」字的信念紮扎實實,真真切切,也穩穩當當的植在這塊土地上,深入人心,讓「誠」字蔚為風氣,形成運動,在島嶼的每一個角落生根。

一個雕塑,也是一個微型的人文建築。「我年輕時最想念建築,沒想到這會兒也玩起建築來了。」董陽孜自己也覺得有趣。但「誠」字怎麼樣融入空間?又怎麼去詮釋它?應該還可以玩出許多名堂。每到一站,她總四處打聽有那些在地的年輕建築師。

「要不要跟我玩?」那口氣,是邀請,也是挑戰。經由書法雕塑和空間裝置的跨界、跨媒材合作,賦予文字更深層的生命力,也同時藉此把不同領域的年輕人拉進來。這是她的處心積慮,也是用心良苦。

「為董陽孜的『誠』字雕塑作空間裝置?」年輕的建築師們各個眼睛閃亮,躍躍欲試。儘管他們都樂於接受挑戰,卻也知道這挑戰並不容易。他們不僅要和董陽孜對話,和「誠」字溝通,更要和之前的設計比高下。而拮据的預算,處處設限的場地,也都得概括承擔。

這是「誠」字的創意接力、創意演繹、創意衍生和創意的再詮釋,而且「不誠無物」。

「誠」字的旅行,不間斷
董陽孜用五塊木頭去詮釋「誠」。五塊風化木,超過兩噸的重量,有著歲月的刻痕,有著大自然的溫度,有著厚實素樸、沉著內斂、雷霆萬鈞的力道和無可撼動的莊嚴。然而隨著「誠」字進駐高鐵車站、市府中庭、一○一大樓、捷運車站,乃至於孔廟、機場;每一站,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建築師,詮釋「誠」的手法也各不相同。

於是,我們看到「誠」是一面鏡子,「誠」是光,是風景,是堡壘,「誠」也是一條河。

來到「誠」字雕塑面前,那個從小就學,也經常掛在嘴邊的「誠」字,倏然有了全新的意義。不論行色匆匆的旅人、上上下下的政治人物,都會不自覺的低下頭來捫心自問,謙卑反省。

在臺灣盤根錯節的混血情結中,「誠」恆久是顛撲不破的硬道理和軟實力。董陽孜藉由歷盡滄桑、百年風化的奇木,凸顯「誠」字的屹立不搖,也讓「誠」字重新高舉。

「為什麼在這個時期,我居然做了這個『誠』字?」「誠,如果時時溫習,謹記在心,毒奶粉、餿水油的事件就不會層出不窮。」

這是董陽孜發起的小革命,再結合八位建築師共同掀起「誠字運動」。事起之初,她未必有運動的自覺,也未必想到後續引出的效應,只是一份強烈的危機感,巨大的使命感,和一股不服氣的決心,硬是把「誠」立起來,並且動起來。

「誠十,也剛好是誠實耶。」走過十站,她驚喜的發現。誠十,十個誠心誠意的匯集與匯流,緩緩流過島嶼土地,沖積出一片壯闊的「誠」字流域。

當「誠」字雕塑變成城市風景,「誠」字也會成為居民的DNA。我們的城市或許不夠美,但總要我們自己的特色,還好我們有美麗的文字,還好,我們有「誠」。

十站走過,故事還在繼續。「誠」字的遶境之旅還沒有結束,當「誠」字走過臺灣每一寸土地,「誠」字也會成為臺灣最重要的靠山。

再一次凝視「誠」字雕塑,不僅誠意十足,也有了敬意。


金門站 空間裝置者的話
代代相「誠」-- 許正平

第一眼看到這個「誠」字雕塑,腦中立即閃過「坦率」、「大器」、「力道」這幾個字眼,彷彿這些木頭生來就是為了這個「誠」字而存在。

我很好奇是董老師找到這些木頭,還是這些木頭找到她呢?總之他們團圓了,這些手足團聚在「誠」字的身體裡。

其實最初看到的「誠」字,是分解開存放在苗栗的倉庫裡,當時只覺得就像路邊掉落的木頭或被浪打上岸邊的漂流木。直到在金門機場組裝起來,我大大的被震撼住。像是哪個外科醫師把支解的肢體縫合好了,他們都活了過來,再次有了生命。而有生命的東西就開始講話了,開始產生感染力。這生命體講的話,就是「誠」。

當時接下這項任務,覺得自己像是救火隊。一邊思考,也還一邊納悶,董老師的書法或「誠」字雕塑,本身就是很完整的藝術了,怎麼還需要我們?我相信只要觀者來到作品面前,自然就會感受到它的意涵,多了我們的參與,會不會反而是種干擾,抑或畫蛇添足?

之後再一轉念,藝術儘管有不同領域,本質是相同的,只是使用的工具跟元素有別。畫家透過色彩、線條、構圖;舞蹈家經由身體、動作;音樂家使用音符、旋律、節奏;文學家透過文字……,我們建築人的表達形式則是空間,而作品又總是要放在空間裡來呈現。只是金門的展場在機場候機大廳,而非一般正規的展廳,空間上如何將金門在地意識和「誠」字精神兩相呼應,並將觀者帶到作品面前,的確是道難題,而董老師把這難題丟給我。

空間中一個很大的力量就是改變人的身體行為,形成動線引導。像機場大廳,在這個功能及動線都相對錯雜的場所,沒有特意的暗示或引導,「誠」字雕塑擺置其中,人來人往,很容易就被漠視或稀釋;但也不可能在大廳中擺放任何阻礙性的垂直元素,或對現有的花崗石地面做侵入性的處理;因此設計上就考慮從大廳上方的空間來著墨,嘗試藉由什麼樣的懸吊物件來引導至「誠」字雕塑面前,而又能有屬於金門的親切感和書法的連結性。

「子婿燈」第一個就浮上腦海。那是懸吊在金門傳統建築神明廳樑上的燈,六盞尺度不小的燈籠,上面用朱筆寫有姓氏跟祖先衍派。也剛好就在不久之前,父親指著老家廳堂上簇新的一對子婿燈對我說,這兩盞是你的。當時我一頭霧水,經過父親解釋才知道,金門每個男丁結婚時,都要訂作一對子婿燈懸吊於神明廳,並且撤下最早懸吊的一對,這有著代代相傳的意涵。

傳承,也是傳「誠」,這代代相承、代代相「誠」的子婿燈,不正好與董老師所要傳達的「誠」字精神相契合。也因此,我依神明廳上子婿燈左三右三的擺置方式,以六盞為單元,共計七組四十二盞子婿燈,如劃破天空的一道閃電,將旅人從機場入口帶到「誠」字雕塑前。

至於「誠」字雕塑,考慮到機場熙來攘往的人潮可能帶來的觸碰,以及對「誠」字精神的高舉,還是得要給它一個堅實的基座。尤其「誠」字之前走過九個不同縣市,這回來到金門,說什麼都該加入代表性的金門元素。

幾番斟酌,砲彈殼的意象始終揮之不去。我找來琥珀色的壓克力,依閩南建築牆面的磚石砌排列,再把炮彈殼交錯擺置其中,讓「誠」字像是從烽火歲月中竄出挺立,也是這個飽受戰火洗禮的小島,向跨海而來的「誠」字致敬。

想來簡單,但要在有限的預算和緊迫的時間內完成,多虧有金門在地匠師的誠意相挺。金門砲彈鋼刀的第一人吳增棟師傅,運用廢彈殼巧心鍛造,千錘百鍊出享譽國際的金合利鋼刀,展場中的砲彈殼都得自他無條件的借助使用。子婿燈則在金門文化局郭哲銘課長的引見下,委請金門在地的工藝大師董天補及他的兒子,全力趕製。另外金門航空站大方出借場地並提供各項協助,金門在地的冠峯建設配合夜間施作時間,緊急調派車輛及工班義務支援。這些點點滴滴都是金門鄉親,以至誠歡迎「誠」字的到來吧!當然我的學生,金門大學建築系碩士班同學一個也跑不了,他們通宵趕工,徹夜未眠,「誠」字總算得以安放落座在金門。

過程中也有小插曲。訂做的壓克力罩,從台灣運送到金門後,發現透明度不如預期,原本要把炮彈冰封起來的,卻看透不進去,效果大打折扣;最後只好在設計上作了一些修正,算是一點遺憾,但我想這也就是在離島策展過程中的一部份吧。

至於懸吊在大廳上方的橘色子婿燈,倒是我個人覺得喜歡跟有趣的。有次特別帶兒子過來看,他不滿三歲,竟指著那些燈說:「大南瓜!把拔你看好多大南瓜!」
我很開心,我好喜歡他這樣的發現跟反應,長大後他應該會記得天空曾經漂浮著好多大南瓜,這也會是我跟他的一筆共同記憶。

我該是以金門鄉親的身份竭誠歡迎「誠」字的到來吧。畢竟我是金門在地的建築工作者,「誠」字雕塑遠道而來,立在金門的土地上,就在喚醒也提醒每個人心中該有的「誠」字精神。也因此在我的私心裡,「誠」不能像個外來物般的存在,而該是這個小島本來就有的,只是我們再次把它提取出來,提醒自己,也警惕在心。

「誠」,對我來說,是一種將心比心的同理心。如同我現在是個老師,我常思索著,假如台下的這些學生是我的孩子、我親戚的孩子,我希望他們學到什麼、得到什麼、又知道些什麼,那麼我就應該用這樣的心態來教導他們、對待他們、並分享給他們。至於作為一名空間設計者,我也應該把業主的房子,當作是自家要住的房子等同對待。這種將心比心的同理心,就是我心中的「誠」。

我相信藝術有感染人心的力量,就像聽到某一首歌會想哭,看到某一幅畫會開心,「誠」字一站一站走,是一種苦行僧似的使命感在驅動,一步一腳印感染臺灣各個角落的人心。或許這正是董老師的初衷,當「誠」字來到你面前,理所當然就會感染到你。

這是我頭一回跟董老師配合,完全沒有壓力,就像在咖啡館裡第一次見到董老師,是個很輕鬆愉快的午後時光。至於在過程中,對於想做好一件事情的人,每個過程都是挑戰,也都有些起伏、有些挫折。但我私下認為真正的挑戰,或許是在董老師吧。她要面對我們這麼些不同想法、不同個性、不同背景的設計者,她應該遠比我們辛苦多了,挑戰也更大。由此我可以想見,董老師是多麼有心要把她的「誠」字,努力傳遞出來,否則誰願意給自己添這樣的麻煩,來面對這麼多各有主見想法的藝術工作者呢?至於我,能在埋首教書、評圖、審議的工作中,還能有件有趣的工作小小玩耍一下,真是難能可貴,我非常珍惜,只希望最後的結果沒有讓董老師臉上三條線。

跟董老師一起玩,我覺得自己是個老頭子,好像她才是年輕人。不管是行動力,還是心態上,她永遠精力十足。我不知道背後支撐她的力量是什麼,是使命感?還是熱誠?她就像個好奇心重、又愛玩的小孩。這對我是個非常重要的提醒,那就是:隨時保持一顆新鮮的心。

我不懂書法,也不會寫書法,跟董老師第一次見面就跟她坦白了。但就像不會畫畫的人,也會受到一幅畫的感動。看她的書法,驚訝於書法本身就真是一門藝術,讓我覺得激動、覺得平靜如水、覺得閒適,覺得手足舞蹈,即使不知道那是什麼字,或那一句是什麼意思。透過那樣的線條、筆觸、構圖、張力,我的情緒被感染了,被觸動了,讓我清楚感受到書法在工具性之外的藝術穿透力。她的書法,也讓我覺得書法不再是嚴肅或死板板的東西,一定要放在什麼樣的展館裡;而是可以完全融入生活,能在生活中感動到你。

回頭思考我自己的空間領域,亦復如此。房子不就是遮風避雨的工具,不都是磚頭、鋼筋、水泥蓋出來的;但我們進入某些空間會覺得溫馨、某些空間會覺得神聖祥和、某些空間會讓你身體很想動起來。這樣的渲染力,不也就是工具性、功能性以外,建築的藝術性特質。這也讓我對金門的建築有了全新的思維。

金門的傳統建築很美,但那是我們老祖先的東西,總不能過了一、兩百年後,提到金門建築還是明清時代的那些房子。感覺像是一個人一直在你面前誇說他阿祖、阿公、阿爸有多厲害,這時就很想問:那你自己咧?你厲不厲害?你又留下了什麼東西來讓你的兒子、孫子說嘴?如果好的建築是金門的傳統,我們這代人就應該接續創造出屬於這個時代金門的好建築,來讓後代人也說說我們這一代的嘴,這才是我認為的傳統的延續,也才對得起好的傳統、跟我們的老祖先。

同樣的,我們也應該要延續屬於這個時代書法的美好與感動,才對得起書法的光榮傳統吧?總不能過了幾百年,我們講的還是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我們這個時代又留下了什麼書法,來讓人家說嘴?

創作應該要反映出它的時代性,能留下來烙印在時間軸裡的東西,才是延續了傳統。代代相承,也代代相「誠」,就像董老師「誠」字雕塑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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