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教導任何人任何事之前,至少得要先認識他。今天,出現在小學、中學、高中、大學裡的,是誰?」
I新
這個新來的小學生,這個年輕的女大學生,他們從沒見過小牛犢、牛、豬,也不曾見過一整窩剛孵化的小雞。一九〇〇年,地球上大多數人的工作都是農耕和放牧;二〇一一年,法國和其他情況相似國家一樣,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人口是農民。這肯定是新石器時代以來,歷史最大的斷裂之一。從前,我們的文化指涉的是農務,如今,情況已驟然改變,沒變的是,在這個星球上,我們的吃食依舊仰賴土地。
我向各位介紹的女學生或男學生所過的生活不再有動物為伴,不再居住於相同的土地,和世界的關係也不一樣了。她或他所讚美的是世外桃源般的大自然,一個屬於休閒或觀光的大自然。
他住在城市。他的前代人半數以上出沒於田野。可是,他對環境議題敏感,謹慎且心懷敬意,相較於我們這些不自覺又自以為是的成人,他較少汙染環境。
他的身體生活已然不同,以數字呈現的世界也不一樣了,人口就在人的一生的時間裡,突然從二十億跳到七十億;他居住在一個滿滿的世界。
此刻,他的預期壽命大約是八十歲。他的曾祖父母結婚時誓言忠誠,相守十來年足矣。如果他和她打算一起生活,他們是否能立下相同的誓約,相守六十五年?他們的父母約莫在三十歲時繼承遺產,而他們要到老了才會收到這項餽贈。他們對年齡的感受不再相同,對婚姻、財產傳承的感受也不再相同。
他們的父母上戰場,天真無畏,將短暫的預期壽命獻給祖國;他們是否也會將眼前可見的六十年,以同樣的禮讚獻給祖國?
六十年來──西方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中場休息──他和她從來不識戰爭為何物,再過不久,連他們的政治領袖和教師也不會知道戰爭為何物了。
他們享用的醫療堪稱有效,而且在藥品方面,他們享有止痛劑、麻醉劑。就統計上來說,和先人們相比,他們的痛苦比較少。他們捱過餓嗎?可是,無論宗教或世俗的一切倫理,歸根結柢來說,都是以承受無可避免的日常痛苦(人世的病痛、飢餓、殘酷)為對象所做的練習。
他們的身體不再相同,舉止也不再相同;沒有任何成人可以給他們適合的倫理啓發。
他們的父母在盲目的情況下被孕育,而他們的誕生是計劃的結果。就以第一胎來看,產婦的平均年齡增加了十到十五歲,學生們的父母親老了一個世代。這些父母超過半數都離過婚。他們丟下了孩子嗎?
他或她不再有相同的家譜。
他們的先人集聚在文化同質的班級或階梯講堂裡,而他們學習的地方卻是諸多宗教、語言、籍貫、風俗從此並存的團體。對他們和他們的教師來說,多元文化是天經地義的。異邦人卑賤的「不純的血」,這種歌詞,他們在法國還能頌唱多久?
他們的全球世界不再相同,他們的人類世界不再相同。在他們身邊,有來自較不富裕國家的移民的子女,這些人的生命經驗和他們有天壤之別。
暫且做個小結。他們如此幸福,不識鄉野為何物,不曾與家畜共同生活,不曾參與夏季的收穫,不曾參與這麼多的戰役,不識墓地、傷者、饑民、祖國、染血的旗幟、死者的紀念碑⋯⋯他們不曾在痛苦中經歷,攸關生死的,建立某種道德的迫切需要,那麼,他們所理解的文學、歷史是何等光景?
II談完身體,來談知識
他們的祖先以數千年的時間為基礎,建立了他們的文化,其間綴飾著古希臘-羅馬文明、猶太教聖經、若干楔形文字石板、一個短暫的史前時代。如今,他們的時間以十億年計,上溯至普朗克的邊界(barrière de Planck),旁及行星的吸積(accrétion)和物種演化,是一種以百萬年為尺度的古人類學。
他們不再居住於相同的時間,而是活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歷史裡。
他們被媒體格式化,他們的專注力被成人播放的媒體細心摧毀──根據官方數據,媒體將畫面縮減至七秒,將回答問題的時間縮減至十五秒;最常重複的字是「死」,最常出現的畫面是屍體。從十二歲開始,這些成人強迫他們看了超過兩萬起殺人案。
他們被廣告格式化:如果所有火車站的海報上印的都是英文的「relay」,我們要怎麼教他們,法文的「驛站」(relais)結尾是「-ais」?如果法國國鐵奇蠢無比地發送名為「S’Miles」的里程數,我們要怎麼教他們公制里程單位?
我們成人已經把我們的表演社會(société du spectacle)轉變成教學社會,浮誇而沒有文化的激烈競爭讓小學和大學黯然失色。在聆聽和觀看的時間上,就吸引力與重要性而言,媒體長久以來已經奪取了教學的功能。
儘管就人口比例來說,我們法國的教師是近年諾貝爾獎和菲爾茲獎(Fields Medal)獲獎人數的紀錄保持者,但他們既可憐又低調,飽受批評、輕視、嘲諷,成為這些宰制、富有又喧囂的媒體老師最少聽見的聲音
這些孩子居住在虛擬之中。認知科學顯示,使用網路,閱讀訊息或以拇指書寫訊息,查看「維基百科」或「臉書」,這些行為跟使用書本、黑板或筆記本所刺激的神經元和大腦皮質區是不同的。這些孩子可以同時處理好幾項資訊。他們不會像我們──他們的父祖輩──一樣去認識,去整併,去綜合。
他們的頭腦和我們的不再相同。
透過手機,他們可以連接到所有人;他們靠GPS(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到達所有地方;他們藉網路讀取所有知識:所以他們的出沒之處是由鄰域(voisinages)構成的拓樸空間(espace topologique),而我們生活的地方是一個以距離為參照的度量空間。
他們居住的空間和我們的不再相同。
在我們不曾察覺的情況下,在一九七〇年代與今日之間的一個短暫時期,他們誕生了。
他或她不再有相同的身體,不再有相同的預期壽命,不再以相同的方式聯絡,不再看見相同的世界,不再生活於相同的自然環境,不再居住於相同的空間。
他或她在計劃下孕育,在減痛分娩中誕生,因為有了安寧療護,他或她不再恐懼相同的死亡。
他或她和父母的頭腦不再相同,他或她以不同的方式認識事物。
他或她以不同的方式書寫。我滿懷讚歎看著他/她以兩個拇指發送簡訊,這是我笨拙的手指永遠無法企及的,於是我懷抱著一個祖父所能表達的最多的溫柔,將他們命名為「拇指姑娘」或「拇指少年」。他們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比那個假學究的舊字眼「dactylo」漂亮多了。
他們不再說相同的語言。從黎胥留的時代開始,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大約每二十年出版一次我們的《詞典》作為參照。在前幾個世紀,前後兩個版本的差異只有四、五千字左右,數字幾乎維持常態;到了現在,前一版和下一版的差異會有三萬五千字。
依此節奏,可想而知,很快地,明日我們後代的語言和我們的語言之間的距離,有可能就像今日的我們和克雷提安・德・特魯瓦或莊衛勒使用的古法文之間同樣遙遠。這樣的梯度為我所描繪的變化做了某種近似圖像的說明。
這個巨大的差異發生在大多數的語言裡,究其原因,部分在於前些年的職業類別與今日的職業類別之間的斷裂。拇指姑娘和拇指少年投入的不再是相同的工作。
語言改變,工作也產生了質變。
III個體
而且,更好的是,現在這兩位都是個體了。聖保羅在耶穌紀元之初所發明的個體,近日才剛剛誕生。從前,我們的生命一直都與我們的屬性緊緊相依:法國人、天主教徒、猶太人、新教徒、穆斯林、無神論者、加斯科涅人(gascons)或皮卡第人(picards)、女人或男性、貧民或富人⋯⋯,我們從屬於地域、宗教、文化(農村的或城市的)、團隊、市鎮、性別、方言、政黨、祖國。透過旅行、影像、網路和可惡的戰爭,這些群體幾乎全都炸開了。
剩下的散成絲縷。
個體不再明白如何共度伴侶生活,於是離婚;他不再知道在課堂上要循規蹈矩,於是四處走動,聊天;他不再上教區的教堂祈禱。去年夏天,我們的足球隊員不知團隊如何運作;我們的政治人物還有能力組成可靠的政黨或穩定的政府嗎?眾人皆曰意識形態已死,其實是意識形態徵召的那些屬性消散了。
這個新生的個體,說來是個好消息,他們讓嘮叨老人所謂「自私」的壞處得以平反。相較於那些因為(而且也是為了)各種屬性的慾力(libido)而犯下的罪行──造成數億人的死亡──我衷心喜愛這些年輕人。
話雖如此,新的關係仍有待創造。臉書加朋友的運作方式見證的就是這個,它的範圍與全球人口幾乎是等位的(équipotent)。
拇指姑娘就像一個沒有原子價的原子,光裸裸的。我們成人並沒有創造出任何新的社會關係。普遍化的懷疑、批評和憤怒其實是在摧毀社會關係。
我稱為「初成人」的這種轉變在歷史上極為罕見,在我們的時代,在我們的各種群體中,這些轉變造成如此寬闊、如此明顯的裂縫,卻鮮少有目光將之與顯而易見的那些時期相提並論──諸如新石器時代、基督教年代的初啟、中世紀的終結和文藝復興。
在這斷層的側翼,出現的是一些我們聲稱要教育的年輕人,而我們的教學框架年代久遠,年輕人已經不認識了:包括樓房、操場、教室、階梯講堂、校園、圖書館、實驗室,甚至知識本身⋯⋯,這些教學框架,我的說法是,年代久遠,它們適合過去的那個年代,而現在的人和世界已不復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