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洗車人家

9特價297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開始洗車之前

「感覺就像臥底一樣。」我說。

「感覺像臥底?」我問自己,在很多個晚上。

當一個人很不專心地做著自己的事,而他又望著你的話,他就是臥底。——無間道

我是。

我知道我是,好像很專心地拋開了一切享受洗車人生,卻在很多個努力把指甲縫弄得黑黑的那一瞬間,我很不專心地做著這件事,然後回望過去的自己。

赤裸裸地。

衣不蔽體。

那就是我。

一號仔

一號仔拚命拍胸脯保證,絕對不再碰藥,希望我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努力讓自己走回正軌。可惜,一號仔還是走回了老路……

入圍台北文學獎之後,被《文訊》雜誌邀請至紀州庵辦了一場很有意義的座談,與另外兩位入圍的作家一同發表感想,分享寫作的路途。當天我穿得休閒,不是不願意盛裝出席,而是出發之前,我仍舊在洗車。

回家的路上我在便利商店停了一會兒,透過玻璃的反射覺得眼前的自己早已不是作家,沒有文人氣,好像寒冬中著衣渡河,起身之後全身結冰硬邦邦的,再也脫不去這工人的外衣。

當天分享的內容大致是身為一個洗車工的快樂與哀愁,有趣的地方的確讓現場多了一些笑聲,而我若無其事地說著洗車工的苦與痛,與會的朋友眼中似乎多了一點東西,我讀不出來是同情或是認可,抑或是無感。

「我僱用了一個更生人。」

那天我跟大家說,現場安靜了下來。因為加重搶奪罪入獄,剛出獄不到一個月。會場一陣靜默,等待我繼續說下去。

那天沒有說完的故事,現在可以好好說一說了。



「一號仔」是很認真的人,與我同年,父親是我的老主顧,一個很謙沖的長輩。後來因為一號仔的事,才得知劉大哥年輕時候也是往來警局與監獄,我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意外。當時劉大哥得知我農曆年後缺人手,有點侷促地私底下告訴店長,他的兒子剛出獄,想找工作習得一技之長,並且千拜託萬拜託,不要因為他的面子就錄用,畢竟他是更生人,怕我們心裡有顧忌。面試完確定可以的話,再給他一個機會。一號仔皮膚黝黑,坐在客戶休息室很拘謹,兩手平放在大腿上膝蓋後端,如同當兵「肅坐」一般。好像在海上的孤島。我當時是這麼看他的。削瘦的體型,頭髮短而蓬鬆自然捲,臉頰凹陷,眼神有些空洞。這些年來不乏有些領殘障手冊的朋友來面試,恕我直言,當時我以為一號仔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畢竟他有著流浪狗的眼神,總是不聚焦在眼前。或者是遠方,或者是過去。我不知道,也沒問過。

一號仔來面試那天恰好是農曆十六,店長拜完土地公回來,在休息室內與一號仔聊了一下,我在外頭等待。結束之後,我看著穿著POLO衫、鬼洗牛仔褲的一號仔慢慢走出店裡,腳跟在地板上拖啊拖的。「我不喜歡人走路在地上拖,太沒精神。」我說。店長點頭,通常這裡的同事如果這樣走路都會被店長訓誡。一開始是因為我不喜歡,後來則是店長也覺得這樣走路不好,沒精神又影響店內形象。店長拚命抓著腦袋,告訴我一號仔是劉大哥的兒子,關了五年剛出來。

「關了五年,什麼罪?你覺得要用嗎?」我皺著眉。

「人家都說要給更生人機會,可是如果出了什麼事,我們好像也沒辦法解決。面試談起來又覺得一切很正常,應該真的想改過自新,這種的通常比較任勞任怨,適合我們這種工作。怎麼抉擇,難啊!」店長嘆氣,我也跟著嘆氣。



我們決定給一號仔一個機會,在很多次的討論之後。

一號仔正式報到第一天,穿著過大的XXL號制服,駝背的他看起來鬆鬆垮垮的,像衣架吊著晾晒的衣服。

有次閒聊,一號仔問我,高中生補英文要多少錢,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孩子,上了板橋高中,雖然很少碰面,之前他蹲在「裡面」,孩子也沒有來看過他,說是媽媽不讓去。知道了孩子考大學需要補習,所以來問我。

「其實是我前妻一直跟我要錢啦。」一號仔說,拚命搖頭。

「這幾年就都在監獄進進出出,也沒顧到他們,知道我出來了就跟我要錢,沒法度。」所以一號仔喝酒,茫了之後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

我拍拍他的肩膀:「重新開始需要時間,急不來,看怎麼跟你前妻溝通。」「怎麼溝通?我也怪不了她,蹲在『裡面』的時候,她也沒來看過我一次,只有我爸跟我姊偶爾會來,幫我加點菜。老闆你知道嗎?在裡面什麼都要花錢,抽菸也要錢,還要我爸給我,有時候在裡面無奈,急了,只能念念佛經,寫書法,什麼都沒辦法做。一出來就什麼都要錢……」一號仔說著,重重嘆了一口氣。

我有點擔心為了錢,一號仔會走回老路。老路來錢很快,但不是正途,一個不小心又要進去蹲,勸了一號仔好一下子才讓他靜下來,不要想太多。所有的眼前風景,都是因為之前走的路決定的,沒辦法重新走一次,但願日後的路可以踏實,可以慢慢走回安定的路。那天之後,一號仔明顯有心事,偶爾上班的時候,會有淡淡的酒味。那時候我總想起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裡面說的:「當我沿著一條路走下去的時候,心裡總想著另一條路上的事。」

「老闆,對不起,有時候很煩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喝點啤酒,絕對不會影響工作。你對我真的很好,我也知道現在要重新開始,請你相信我。」跟他詢問身上酒味的事情,一號仔抓著頭跟我解釋。我寧願選擇相信,也不要在他徬徨時候強制,所以並沒有讓他不准上班前喝酒。皮球拍了都會反彈,何況是人。

店長對於一號仔上班前會喝酒有點不諒解,但看在工作確實沒有影響的狀況,我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號仔真的很瘦,像小時候我家巷口的「酒空」那樣,喝酒喝到瘦得不得了。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問一號仔。

「你一天究竟喝多少?」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晚上有時候就買一手回去喝,喝茫了就睡,這樣沒煩惱。」他苦笑著。

我搖頭:「這不是辦法,到時候可能會影響了工作。而且沒吃東西只喝酒影響了健康,到時候胃壞掉了,得不償失。」

「我沒辦法,我姊也跟我說不要這樣,老闆你知道嗎?我出來混的時候是靠我姊的,結果她現在好了,不混了,結婚生小孩了,要我跟她一樣。可是他們沒有碰藥,碰了藥,就沒有那麼容易,我不喝酒麻痺一下自己,還能怎麼辦?」

「所以你有用藥?K仔?」我瞪大了眼睛。

「一號仔。所以才會很難改,才會需要酒精麻痺自己,不然太痛苦了。」一號仔是一級毒品,算是粗製的海洛因。與我們比較熟悉的四號仔不同,一號仔沒那麼高級,所以好取得,價格也沒那麼高不可攀。與四號仔走水路(注射)不同,一號仔通常是像安仔(安非他命)一樣用吸的,碰上了,一樣很難停下來。這也是我之所以用「一號仔」來取代這個人的名字的緣故。

一號仔拚命拍胸脯跟我保證,現在絕對沒有碰藥,希望我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努力讓自己走回正軌。

「不要告訴我爸爸。」他說。

我點頭,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我沒說。一號仔一直要我相信他,我信了。同時也希望自己可以被信任。



一號仔來了以後,我們又可以正常排休。有時候是我跟一號仔上班,有時候是我跟店長上班。有時候是他們兩個上班。某一個週日我排休,週一又公休,等於連放兩天。

到了週二,一號仔沒來上班。店長眉頭深鎖,電話也打了,就是沒人接。「那天他就跟我說,以前的朋友出了一點兒事情,要去板橋處理,所以我就讓他提早下班,下著大雨,說要跟朋友借機車過去。」店長跟我說。

還沒聯絡到一號仔,週日當天的一個客人電話來了,店長講完電話臉色就像吃壞了幾天肚子一樣,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個阿伯的車上放了五萬塊,說要付給原廠的修理費,回家之後找不到。」

「在我們這邊弄丟的?」我的心臟像被插花用的針山狠狠砸了一趟一樣。

「我看了監視器,一號仔一邊清內裝,一邊抬頭好像看我在哪裡一樣,動作非常不自然。」店長說。

我深呼吸了一口,希望把所有空氣都吸走一樣,跟著店長再去檢查一次監視器。畫面裡的一號仔,吸塵到一半詭異地探頭出車外,往後面張望像是在確認店長的位置,然後又鑽進車內,如此反覆多次。清潔內裝絕不會出現這樣的動作,但……

「這也無法證明一號仔把錢拿走了,對吧?」我說。

店長點頭。

「只要沒有真的錄到他拿走那包錢,就不可以算在他頭上。」

而一號仔,今天沒有來。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他或者真的拿了那包錢跑了。

跑去哪裡?不知道。

是否去找以前用藥的朋友?不知道。一號仔後來回電,說因為淋雨身體不舒服,隔天一定來上班。然而,隔天一早,他還是沒有出現。我傳了訊息給他,希望他身體無恙。中午左右他出現了,告訴我胃有點痛,身體還是有些不舒服。兩頰泛紅,眼睛布滿了血絲。真要說起來,重感冒的確也有這樣的徵狀,但在退藥的時候,也是。

我在心裡祈禱,一號仔夠堅強,沒有回去碰藥。中午我讓他吃了一點胃藥,以及日本買的感冒成藥,讓他先回家休息。我看著空蕩蕩的店,忙碌的時候嫌它太小,這個時候卻感覺大得過分了。

從那之後,一號仔經常遲到,偶爾還會無故不到。

曾經聽人家說過,有兩種人說的話不能相信。一種是賭徒,另外一種,是吃藥的。面對一號仔,我沒這麼想過。後來跟他促膝長談。一號仔告訴我,他已經從店長那裡聽到客人掉錢的事,並且跟我保證,他絕對沒有拿那筆錢。

「店長有說是你拿的嗎?」我問。

「沒有,店長只是吩咐我要小心一點,有問題要跟他說。」

「那就對了。」我把打火機遞給一號仔,「沒有證據,絕對不會說是你,你放心,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跟我保證沒吃藥,是真的。」

一號仔點頭。

有沒有真的覺得錢就是一號仔拿的?有,我老實說。監視器裡他的奇怪舉動讓我印象深刻,我以一個「正確」的態度面對這件事,面對一號仔。卻沒有在心裡「正確」起來,我只是假裝自己是那樣的人,那樣正直而正確的人。

隔天,一號仔就沒有出現了……

(精選內文,完整故事請見本書內頁。)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