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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台中X台北篇|被壓迫的新鮮人—兩個看似極端的追夢人

學歷無用,卻是基本

沒有未來,或即使看到未來也無法做些什麼,是厭世代的共同困境。由低薪所衍生的問題,除了最現實的生活開銷,失去對未來想像的能力,才是最大的問題。王隆甫找到自己的未來,勇敢地往未來前進,卻過著被錢追著跑的生活。而從南投到台中工作的林秋容(化名),也同樣生活在這樣的困境當中。

「我就是22K的受害者。」紮著馬尾,穿著樸素的林秋容,帶著戲謔的表情對我說。在她樸素的外表下,很難想像工作之外,她還是一位業餘國標舞舞者。

林秋容二○○八年大學畢業之後,原本擔任學校為期一年的約聘助理工作,但計畫後來沒有獲得經費,於是林秋容經歷了人生第一次失業,之後透過系上老師的媒介,前往台中一家老字號企業開始實習。此時,遭受金融海嘯衝擊的台灣,為了挽救失業率以及縮短「產學落差」,由教育部於隔年推出「22K」方案,原本希望可以帶動一波企業聘僱,提高就業率的效果,卻讓許多工作的起薪就此定錨在22K上下,產生拉低社會新鮮人起薪的反效果。於是林秋容就像王隆甫一樣,成了22K方案最直接的受害者。

其實林秋容在接受媒合之前已經先在台中找過工作,雖然她認為台中的工作機會不算少,但大多是傳統產業,對於教育背景的她而言,顯然可以選擇的機會不多。除去傳統產業,剩下的職缺大多是餐飲服務業,或行政助理、編輯等文書相關職缺。林秋容把目標鎖定在出版社,然而「編輯就是22K、23K,業務高一點,25或26K。」,心想這樣的薪水如何在台中生活?

更讓林秋容奇怪的是,即使去飲料店應徵,對方卻會問她哪是一間大學畢業。「我只是去飲料店工作還要問我讀哪間大學?」其實店家的問題一點也不奇怪,二○○六年後,大專以上程度的勞動力成為市場主流,許多原本只需要國高中學歷的工作,大學畢業生應徵已經不是新鮮事。

由於求職一直不是很順利,林秋容只好接受媒合在企業實習一年,領取22K的薪資,但實習期滿之後林秋容並沒有獲得這份工作。經過考量,林秋容決定回學校念書「洗學歷」。因為大學念的科系招生情況不佳宣布倒閉,林秋容成了學歷孤兒,再加上求職期間所受到的低薪震撼,所以她決定回學校拿個碩士學歷,期望讓自己在就業市場中可以更有「身價」。

「我們真的是洗學歷的一群。」林秋容笑著說。「當時在公司不但是22K,時間到了也沒有被錄用,還好有考上研究所,不然真的沒有臺階可以下。」

林秋容打的算盤是,既然大學學歷只能22K上下,倒不如用碩士學歷爭取計畫助理的工作看看,就算是一般工作,待遇應該也會比大學學歷還要好,更何況她所畢業的科系已經倒閉,對於求職恐怕也會產生影響。林秋容曾經在學校擔任過行政工作,因此知道國科會有經費補助,只要碩士畢業就可以拿到三萬多元薪水。林秋容拿出一張紙,上面詳列各種學歷的薪資。「第一年起薪就可以有三萬六,這是我最快可以達到的方式。」林秋容說。

「因此為了要一份穩定薪水的收入,畢竟每天睜開眼睛就是要花錢,我畢業後到一家學術機構面試,我知道我一定會上。」

曲折的求職過程中,不但適合的職缺薪資低,林秋容還觀察到,許多職缺的條件都開「很高」,不但要有工作經驗,還得要十八般武藝才行。比方林秋容應徵的行政助理,不但要具備網頁維護能力,還要會美編。雖然她也理解,很多時候面試的單位只是把條件列出來,未必真的全部都需要這樣的能力,但實際去面試過後,她才發現許多單位還真的要求面試者得具備林林總總,廣泛的工作能力。「我應徵一個助理,卻什麼都要會的感覺,」看起來很開朗的林秋容,突然嘆了一口氣,「薪水也大多是25K,被壓得非常低,而且很敢開。」

如果以五、六年級,甚至四年級的觀點來看,林秋容所面對的要求並不算是嚴苛。但是,從高中到研究所靠著半工半讀,背負學貸才完成學業的她,並不是無法承受壓力的人,也就是所謂的「草莓族」。因此,林秋容對於職場的觀察與理解,可說是厭世代和上個世代最明顯的差別。

最讓她不可思議的是,職場對年輕人的不友善已到了「誇張」的地步,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她的男友。

林秋容的男友研究所一畢業,就和她一起到台中工作,由於是程式設計師,都是找相關的工作,不久他便發現大台中地區相關的工作機會不多,大部分是傳產,無法提供程式設計類的職缺。雖然離開市區有薪資稍微好一點的工作,但把時間和通勤成本算進去未必划算。林秋容男友後來找到一份網頁設計工作,然而公司在試用期內卻只願意給「半薪」,一萬五,即使全薪也僅有三萬元,比一般人認知的程式設計師薪資還要低上很多,更不用說他還是碩士畢業。

就像許多遇到勞資爭議的勞工一樣,林秋容跟她男友自認當時年紀小,也不懂這些勞動權益,最後只能「就這樣吞下去。」

而像這樣擁有碩士學歷卻只能謀求低薪工作的案例,並非單一個案,可以想見大學學歷的求職者面臨嚴重的學歷貶值,在職場的不友善與壓迫下成為厭世代。

「其實也不是我們想要挑薪水,是因為這樣的薪水真的沒辦法維持我們要的生活,可能光是吃跟住就快要負擔不來了。」林秋容說。

職場中打拚,跳舞中作夢

林秋容目前的月薪是36,050元,距離她理想的薪資水準四到五萬元還有一小段距離,聽起來差距其實不是很大,但這一萬多元的差距,想必對她而言是個有如天險般的障礙。她認為以台中的物價,新鮮人至少也要有三萬六才算合理,特別是市區的物價已經漸漸追上北部。「我覺得至少要三萬六,像我一樣。我自己也不算是揮霍的人,一個月就是房租跟食物費用最多。」從主計處所公布的各縣市每人每月消費支出來看,台中市平均為20,821元,合併前則是22,200元。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來看,林秋容畢業後所找的22K工作,根本無法在台中生活。即使是現在的薪水,林秋容也得省吃儉用,除非她放棄國標舞這個興趣;但就算放棄國標舞,多出來的一萬元就可以讓未來人生一片光明,充滿希望快樂?

她拿起手上的每月收支明細表笑著說,「我最喜歡算這個,因為我一個人在外面住久了,一定要做好金錢控管才行。」在收入與支出之間精打細算錙銖必較,除了讓自己在這個嚴酷的職場活下去,也不能失去作夢的權利。

租屋和伙食費用之外,再來就是每月國標舞的相關費用。從學生時代就是國標舞者的林秋容,原本跳舞只是單純的休閒活動,但現在國標舞對林秋容而言,更是一個賭上人生也要完成的夢想,和脫離低薪生活的手段。所以林秋容再怎樣辛苦也要想辦法每月湊出一萬元的費用,讓她可以上舞蹈課、參加國標舞比賽,以及購買相關的服裝。除此之外,林秋容把物欲降到最低,過著幾乎沒有娛樂的生活。

「我大部分的花費就是在這前三項(租屋、伙食、舞蹈費用),剩下的是就學貸款跟存款。但存款只有一點點,只能說是零頭。」林秋容仔細地把各個項目列出來,就好像精明的會計人員。但兩者不同的是,會計人員處理的帳款不知道超過林秋容的收入多少倍,而林秋容每個月得在這固定的36,050元當中,想辦法壓榨出最大價值。

但這樣的生活毫無品質可言,至少對我來說。我不禁想起嬰兒潮世代那一輩人辛勤工作,沒有假日的勞動生活,當年的努力付出獲得了回報,然而這一輩的厭世代呢?即使全年無休,恐怕也只是讓收入多了一些,但犧牲的卻是健康與生活,以及可能的未來。

困在低薪和短期聘僱的工作之下,林秋容除了跳舞,一時還無法看清楚自己的未來。我問她既然知道舞蹈是未來想要走的路,那麼五年或十年後有什麼規劃?

「我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耶,想破頭了。」她苦笑著說,「有時候生活好困難喔!我想要的東西,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達到。」

沒有答案。

像她這樣的厭世代,正在台灣的各個角落,疲憊卻又努力地生活。

青貧,越來越貧

我看著陳芳君(化名)放在桌上,剛發售不久的黑色iPhone 7,或許是察覺到我狐疑的目光,陳芳君笑著趕忙解釋:「為什麼我會有iPhone呢?這個很奇妙我一定要跟你分享一下!

原來陳芳君在工作之外還經營粉絲團,偶爾接接案子貼補生活開支,此外,她就像獎金獵人,絕對不放過任何可以抽獎或折扣的機會。有天陳芳君分享某個潮牌的粉絲專頁參加抽獎,沒想到還真的讓她抽中這支才剛上市不久,單價比她月薪還高的iPhone 7。「結果我媽就說我把這一整年的好運都用完了。」陳芳君大笑著挖苦自己沒有偏財運,如此一來好像真的把一年的好運用盡。無時不刻都可以展現燦爛笑容的陳芳君,她那帶點苦中作樂成分的神情讓我印象深刻。

二○一六年十月才從嘉義搬來台北工作,二十三歲的陳芳君還帶有一絲學生氣質,現在是一家遊學代辦公司的行銷企劃人員。

考大學時陳芳君順應父母的心願,選擇她不是很有興趣的財務金融系,但她還是努力在三年內提早畢業。畢業當時考量到未來工作的前景,陳芳君又繼續攻讀研究所,取得財金碩士學位。「碩士起薪會比較好吧?」她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而完全出乎陳芳君意料的是,人生第一份工作的起薪是兩萬六,不但與她預想中的三萬二差了六千元,而且還是隔週休。雖然每天工作八小時,但換算時薪後只有一百五十五元,只比基本時薪多了二十二元。

如果從勞動部的起薪統計來看,二○一五年碩士以上學歷平均起薪為32,638元,所以陳芳君對於碩士學歷起薪的想像其實算是準確。但如果把數據往前推十年就會發現,研究所以上學歷起薪自二○○六年開始停滯,一直在三萬二千元與三萬元之間上下震盪。而其他學歷的起薪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呈現停滯的現象。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勞動部的資料庫是把碩士與博士的起薪一起列入計算,實際上碩士的起薪可能還要更低。

這跟許多人對於碩士薪資的印象似乎有點落差,然而如同林秋容男友與陳芳君的遭遇,如果不是需要特殊專業的行業,碩士學歷已經不是職場萬靈丹,更像是學歷低標。

因此,陳芳君覺得兩萬六的起薪「有點低」,也很疑惑。「我一個碩士怎會起薪是這樣?」她跟企業主極力爭取,但公司的態度很明確,除了基本學歷,注重的是求職者的工作經驗,「就算你學歷再優秀也是一樣。」陳芳君感到沮喪,因為從財務背景轉換到行銷企劃,沒有相關經驗與資歷,即使她在學期間學業成績突出,也擁有許多活動資歷,公司最後還是決定試用期給兩萬六的薪水。兩萬六千元已經比二○一五年台北市的每人平均消費支出還低,可說是徹底貧窮,而這還是碩士的起薪。

「我就是青貧,越來越貧。」陳芳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仍掛著微笑,自我挖苦的表情說明她的無奈,「我自己就是很明顯的青年貧窮啊。」她接著又補上這句。

兩萬多元的收入,加上和雙胞胎妹妹共同租在大安區靠近上班地點的房子,陳芳君每月的財務壓力相當沉重。因此,當我注意到陳芳君手上售價比她一個月薪水還高的iPhone 7,還沒等我問,她便分享了獲得手機的神奇過程。

「我們比較不注重自己外在的行頭,因為我們會覺得你用那個很貴的東西,別人說不定把那筆錢省下來。你買了兩季那個新的東西,別人把錢省下來,他可以買一套沙發,可以買一台洗衣機,慢慢地我一個家就拼湊成了。」簡單來說,陳芳君對抗低薪的方法不外就是「省」。

為了省錢,姊妹倆無所不用其極,以求達到每分錢的最大效益。

厭世,是一種自嘲

如同其他在台北工作的厭世代,陳芳君和從小就跟她形影不離的雙胞胎妹妹,一起住在四坪大含水電費約一萬二的雅房,這個一層三房的公寓被房東隔成五間,動線顯得侷促與擁擠,房租則由兩人一起分攤。為了省錢,姊妹倆甚至不敢開冷氣。

顯然地,兩萬六的薪水無法讓她們擁有良好的生活品質,甚至可說是刻苦,因此每分錢都得花在刀口上。陳芳君選擇在一年內將二十五萬學貸還清,如此就可以不用負擔利息,而方法就是姊妹互相支援。念書時陳芳君打工協助已就業的妹妹還清學貸,現在則由妹妹負擔生活費,讓陳芳君將扣除房租與伙食費後的收入全部存下,用來一次還清學貸。陳芳君的母親看在眼裡,不時會寄給她烹調後冷凍起來的食物,或不時匯錢到她的戶頭。儘管不希望母親擔心她們的生活,卻也只好默默地接受。

「我現在就是在效法一萬元一個月生活,像我們也會去找那種快要打烊的菜販或麵包店,因為那個會直接對半(價格),或是便利超商。」陳芳君眉飛色舞地說著她的省錢之道。

除了便宜的食材,由於三餐都是自己料理,因此費用可以降到最低。早餐是沖泡包,午餐是前一晚做好冰起來的便當,晚餐則只吃茶葉蛋跟豆漿,最多再加上水果,讓一天的花費盡量控制在百元以內,一個月的伙食費就可以控制在三千元左右。而交通費則是一個月一千五,「一天32元。」陳芳君抓得相當精準。經由嚴密的預算控制,兩萬六的薪水幾乎可以存下兩萬元。

「我們都會盡量克制彼此的欲望,像女生就一定會想要愛漂亮啊,做頭髮、買衣服啊,每一季流行的東西都會很想要。也幸好妹妹都一直陪著我,我們都會互相告訴對方花錢是不可以的,一講到省錢大家都會很認份地去做別的事情。所以我們幾乎是沒有娛樂的。」就算是「娛樂」,也會想辦法在不花錢的狀態下滿足精神生活,比方運動或是參加免費講座,但大多跟工作有關。

如此嚴苛的生活條件,陳芳君開朗的外表下看不到一絲陰鬱,但我聽了卻有些難過和不解。樂觀也該有個限度,特別是處在這種高壓的生活條件之下,難道沒有一絲「厭世」感,不會徬徨和疲憊?陳芳君收起笑容,沉思了幾秒鐘,「是有這種厭世感沒錯。」但她隨即又大笑,「連我這樣開朗的人都說厭世,哈哈!」

相較於一九八○到一九九○年代「愛拚才會贏」的樂觀,「厭世」已經成為這一代年輕人的共同語言。而「厭世」一詞也從原本消極悲觀的語境,轉化成為一種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一種情緒,更多的時候,更像是一種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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