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螞蟻就別來
早上五點十五分，父親已在門外等我。打開門，他的身材依然讓我驚嘆。我都快三十歲了， 身材已比父親高大，但感覺上，我的身高依然不過只到他的肩膀，一點也不比他高。他全身散發的氣質，像是久經風霜，一輩子都在戶外討生活的人。皮膚像是揉製過的皮革，有點老舊，但歷久彌新，益發強韌。
「叢林早晨，世上最棒的時刻。」他微笑著說，遞給我一把獵槍和一把子彈，於是我們就開始每天早上例行的溯河漫步，朝向野外小屋走去。一年中的這個時分，最好早起，因為到了中午，暑氣逼人，很難從事任何工作。
天色逐漸變亮，天邊呈現淡藍，這是金色太陽升起的前兆，那些長相類似鷓鴣的山雞，早在河床邊迫不及待地發出咯咯叫聲。當地的叢林族人稱牠們為「政府雞」，因為他們是現成的晚餐來源（譯註：這是一個奚落的比喻，將山雞比喻成遵守政府制度的人，像鬧鐘一樣在早晨啼叫，喚醒人們開始工作，並任憑政府擺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沉重的露水已經濕透草地，還想上溯沾濕我的褲沿。太陽在地平線上光芒乍現，映照著露珠在晨光中閃閃生輝。
野外小徑沿著河床往前開展，已被川流不息而身軀龐大的大型動物們踏遍：獅子、花豹、大象，還有河馬，都利用這條小徑來到河邊喝水。一排熱氣騰騰、四處飛濺的非洲水牛糞便，正躺在小徑中央。
「哇！看來有點危險。」父親說。非洲水牛又被稱為「黑色死亡」，是五大動物之一（其他四大動物為獅子、花豹、犀牛與大象）。這五大動物是世界上專門狩獵大型動物的獵人最珍貴、也最危險的目標，而這些動物都生存在「仁德樂志野生動物保育區」內。有人說非洲水牛瞧著你的樣子， 像是你欠了牠錢。這種動物頭上頂著兩隻危險的利角，有名之處並不只在於攻擊對手，而是能夠追蹤獵人，暗中伏擊，將他們咬成碎塊，甚至還能將獅子追上樹去。我注意到眼前的水牛足跡朝向我們，而且已經越過我們遠去，如果要碰到牠，早就撞上了。
「你的判斷力有點差了。」我對父親說：「恐怕是在城裡待太久，回到叢林的時間還不夠。」
「還用得著你說嗎！」他笑著說。
父親望著前方：「客人要走的時候總是說，要回到真實的世界去。但是對我來說，這裡才是真實世界，而他們回去的那個地方，才是假的。」
遠處傳來獅子咆哮聲，吼聲結束後，低沉的男中音依然在遠方迴盪。在這片寒冬中，聲音能在空氣中傳揚數公里遠。可是這陣悅耳的咆哮聲，很快被路虎車的陣陣引擎聲給淹沒，有人正在不斷地發動引擎，十分掃興。說真的，路虎吉普車在早上真是沒用，用處總在暖身後。
終於，度假小屋難得一片詳和寧靜。那位即將駕駛路虎車的嚮導，正在主廳上喝咖啡，準備帶客人出去進行野遊之旅。清晨是出外尋找動物的最佳時刻，因為動物喜歡在一天中最清涼的時刻出來走動。再加上前晚留下的足跡還相當新鮮，為牠們的去處，提供重要線索。客人們不久後都會來到前廊，與護林員會合，不過這段過程需要一點時間，因為每位客人都必須在持槍嚮導的護送下， 從客房到主廳，以免半路上遭逢獅子或花豹在小徑上閒逛。營區內經常可見這些動物前來拜訪，有一次還在吧台旁發現一組花豹的泥濘足印。客人們來到主廳時，通常會穿得像是要攀登阿爾卑斯山一樣隆重，不過只要太陽一露臉，不到一小時，就會大脫特脫，八月的叢林天氣就是這樣！
尋跡嚮導在停車場內慢慢閒聊，傾聽獅子吼聲、羚羊警訊，或是大象踩到樹枝發出的清脆聲響。種種跡象將會協助他們安排這一天主要的野外遊覽地點。
我感覺有些疲倦，因為昨天整晚都在修理兩層式電網，這些電網環繞整座度假小屋，以防大象進入。昨天早上，一頭年輕小象居然用牠的長牙把電線扯斷，闖進青翠茂盛的花園。這些花園可是家裡幾代婦女辛苦栽種的成果。
小象能夠用牙將電線扯斷，倒是件新鮮事，不過我們知道，只有一頭被我們戲稱為「夜班」的大象，才有辦法幹出這種事來。一旦牠進入花園，站在豐盛的沙拉吧前，就是一頭非常快樂的素食小象。從土裡拔出花束，捲起樹枝當成小點心，悠哉地從水池中大口喝水，而且還在客房外大聲放屁，害得客人打電話給夜班人員，聲稱獅子在他們窗外咆哮。而當廚房員工在「樹林營區」供應過晚餐後，乘坐只能左轉的老舊路虎回營途中，「夜班」也會作勢攻擊他們，可把他們嚇壞了。
花園現在是乾季中的綠洲，因為雨水還要好幾個月才會降臨。我們回收髒水，過濾後澆在花園內，成果驚人。君子蘭在花床上綻放出橘紅色彩，淡藍色的藍雪花球在空氣中散播濃厚香氣，蘆薈挺拔的枝幹上長出紅色與金色花朵，花蜜吸引了熙來攘往的太陽鳥，驕傲展示身上豔紅、藍綠以及亮黃色交錯的美麗羽毛。我的祖母種下這些蘆薈，對她來說，每一株蘆薈都是一座小神壇。地面上到處都是梔子樹掉落的果實，條紋羚羊張嘴咀嚼這些厚皮果實，像是在咬大顆硬糖般，下巴用力，臉上的粗條白紋，像是戰士出發打仗前塗上的戰紋。在乾季中灌溉這些綠色植物，也促使烏木樹提早結出果實，吸引狒狒成群結隊進入營區、爬上樹幹，摘取這些令人垂涎的棕色漿果。如果這群毛茸茸的狗仔隊只是一直窺伺我們，好像我們是名人一樣，那倒還好。但是闖入客人房間，翻箱倒櫃，摧毀咖啡與茶具，大肆掠劫迷你吧台，偶爾還會拿走一些被錯認為食物的東西，那可大大不妙，像那隻正在大吃牙膏的傢伙就是這樣。我還見過一隻狒狒一手拿著胸罩一手拿著餅乾揚長而去，或許這能滿足牠不知名的嗜好。昨天還有一隻狒狒興高采烈拿走一位女客的護照，或許牠正準備出國玩耍。
我們和這群狒狒糾纏多年，我們在客房門口上栓，但是不到幾個星期，牠們就能思索出開栓的方式，我們將栓升等，但是短時間內，他們又能攻克新裝置。狒狒知道如何開鎖這件事令人頭皮發麻，試想你很悠哉地坐在沙發上，卻發現門上的鎖像恐怖電影一樣，非常緩慢、非常緩慢地被打開，一隻狒狒從門外漫步進來！
我知道這些狒狒習慣棲息在哪棵樹上，於是我鬼鬼祟祟爬上樹，欺近約三百公尺遠，朝牠們頭上發射幾輪子彈，牠們大聲尖叫，落荒而逃，離開大樹，邊跑邊憤怒咆哮。父親笑著對我說：「難道這就是大獵人的本事嗎？」我或許暫時贏了這場攻防戰，但是狒狒在持續的抗爭中，始終略勝一籌。到了午茶時分，牠們還會回來，守在順著陽台生長的烏木樹枝上，不耐煩地等著偷片芒果或一片脆餅。
動物與人類的界線在這裡難以區分，夏季午後，我們經常會發現狒狒大軍群集在游泳池畔，理所當然地睡在母親拿來放在非洲荊棘樹下準備讓客人避暑用的大床墊上。我從牠們身邊走過，看見這群狒狒頭睡軟枕，雙腳翹起，我很懷疑，牠們其中可能會有誰想點杯雞尾酒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管家兼工匠，也是家中的全能吟唱聖手菲利浦，從前面草坪一路往維修棚衝去，快靠近時，我看見他的手上拎著一個水桶，表示那頭小象又回到營區了。
看來牠又想出新的方法，穿透昨晚我才剛辛苦修復的電籬笆。我不知道為什麼菲利浦會想出這個怪招，認為用水桶驅逐大象是最好的方式，或許這是尚迦納的傳統偏方吧！
他的方法是把頭伸進水桶，將它當成一個擴音器，一邊突然全速朝大象衝去，一邊放聲尖叫並大敲桶底，發出極大的噪音，希望能嚇跑牠。可是那頭大象一邊任意摧殘維修棚旁的一顆樹木，一邊拉出一堆糞便，留下牠的悶燒標記，完全無動於衷。
我覺得橡皮子彈還是比較有效，所以當這頭大象終於轉身背對我時，我立刻朝牠屁股開槍， 象皮非常厚實，不會造成傷害，所以牠只是有點惱火，不甘不願地從籬笆缺口離開，蹣跚地邁入草原。我很滿意自己的成果，偉大的獵人再度出擊，挽救花園不受踐踏，拯救客人免於浩劫。這時對講機響了。
「哪個使用獵槍的人請注意，營區裡還有客人。」布藍溫從辦公室內發話提醒，其實翻譯成野外營區的語言就是：「哪個無知的白癡敢亂開槍？小心我翻臉下來殺了你！」我的姊姊聲音聽起來有點陰沉，因為她知道待會必須向客人解釋，為什麼今天早上的營區，聽起來像是登陸諾曼地的海灘一樣。
我和工作人員七點在舊拖車棚開會，開始規劃這一天的工作。這次會議是和環境工作組的部分成員共同召開。環境工作組是由十二位尚迦納男女員工組成，他們的工作是保持園區呈現最佳狀態：包括移除不該有的植物、維修道路、滅火消防，以及其他各項奇怪的工作。為了維護尚迦納的傳統，只有男人能夠參加會議，然後他們再把指示傳達給隊中女性。這些年來我們發給他們制服， 但是他們卻用非比尋常的組合混搭，沒有一個人穿得一樣。他們能夠在有限的選擇中，創造出別具原創性的時尚，這種能力還真無話可說。麥坎吉甚至可以在他的羊毛帽上剪出兩個洞口，湊合成一頂蒙面帽。這些尚迦納男人幾乎不會說英文，也沒有受過正式教育，但卻是最能幹實際的一群人， 不過他們也很容易恍神，特別是當他們其中任何人發生事情時，整個團隊都會失去焦點。有一次， 拖引機的駕駛克萊出現在大家面前，一隻眼睛青紫腫脹，腫得只剩下一條線。
「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腫？」我問，他遲疑了很久，眼球游移不定，其他人圍在一起偷笑，最後克萊終於說：「我被太太用棍子打了。」尚迦納傳統中，女人欺壓老公的事永遠是最滑稽的事。這些人笑得東倒西歪。麥坎吉笑得太厲害，還從木頭椅上翻了過去，引起另一波狂笑。
我轉向領隊艾塞克求助，他是「induna」，是位長者。在尚迦納傳統中，代表至高的地位。艾薩克年齡比我大，所以我很客氣地交代他這一天的工作內容，並徵詢他完成工作的最佳方式，他再將工作分配給其他成員。
其他幾位尋跡員今早也參加這場會議，我才知道其中一位最有經驗的嚮導山卓斯，和其他六位客人被困在沙河（Sand River）邊。他們一行人大清早就開車去野外遊覽，一隻獵豹正巧遊蕩到河床邊，山卓斯以為河床穩固，行車沒有問題，就在還沒搞清狀況前，車輪已深陷厚泥。我們需要拖車前去將車拖出來，通常這是件輕鬆小事，但今天卻沒人願意靠近拖車。因為昨天一隻蒼鷹飛到車蓋上，一條蛇纏住了牠的鷹爪，當工作人員趕到時，蒼鷹已經飛走，留下蛇在那裡。依據尚迦納的傳統，這鐵定是巫術的象徵。尚迦納人在迷離古怪的故事中長大，例如會吸取腦髓的四足河鱷， 致命的巨型馬頭河鰻，都是神祕的蛇型怪物。而且他們特別害怕奪命毒蛇，所以除非尚迦納巫師（sangoma）前來去除巫咒，否則沒人膽敢靠近拖車。
這位巫師的排場可不簡單，我不但必須負責接送，招待吃食，還要找個有經驗的人，去和巫師打交道，商量他的價碼。尚迦納巫師唬弄的技倆惡名昭彰，我要請出和我一起尋跡的好友搭檔索利，幫我交涉。那輛路虎肯定會被卡在那裡直到傍晚，所以我最好趕快另外找個人來，另開一輛路虎去拯救山卓斯和他的客人們。
每日例行公事一開，更多麻煩小事爭相出現。瘦削的副手羅伯特希侯爾開口：「高爾夫球車有問題。」這可就麻煩了。因為我們需要高爾夫球車運送洗好的床單、食物、酒飲，還有其他千百件大小事情，都要高爾夫球車來往各個營區之間。不過羅伯特一臉詭異的笑容，看來其中另有隱情。
羅伯特是位尚迦納人，他的父親是這裡的廚師，所以他也在營區內長大，我們從五歲開始，就一起踢足球相伴，一起成長，相處融洽，成為很好的朋友。但是這個國家的不同種族之間，有段複雜而且可怕的歷史，使我們的友情無法超越藩籬。雖然我們倆都不在乎自己的膚色，但是歷史包袱卻不易拋棄。儘管種族隔離政策已消除二十餘年，南非社會依然敏感，人民依然被這可怕的意識形態所支配，不易改變。羅伯特和我是生而自由的一代，我們都希望向前邁進，然而過去殘存的議題依然主宰我們的行為舉止，他不希望被別人看到他出賣另一位黑人，會被人稱為「impimpi」，意即告密者，於是我們發展出一套在團體中說話時的密碼。
「我認為高爾夫球車是撞壞了。」羅伯特說。
「一定是！」我像是一位不慌不忙的心理醫生，等待病人慢慢告白。
「是呀！」羅伯特搖著頭說。
「它是從哪一個營區出來的呢？」我問。
「可能是先鋒營區。」羅伯特說。「可能」的意思是「絕對」。
「都怪昨天晚上太黑了。」我進一步說。這樣會決定是場意外還是人為破壞。
「是的，不過後來月亮出來了。」他說。這顯然不是場意外。在野外營區的語言中，這代表唯一駐守在「先鋒營區」的管家艾爾發斯圖利，昨天晚上一定醉到撞毀了那輛車，我們知道他會喝醉， 是因為他永遠都醉醺醺的。
「找個方法解決吧！」我對羅伯特說，解決問題是羅伯特的宿命。相信那天稍晚，我會看到廚師們精心準備的精緻食物，包含煙燻火腿，切好的新鮮木瓜、芒果、西瓜，還有放在餐盤上的黃瓜三明治，一起用花園的獨輪手推車，運送到「先鋒營區」去。
羅伯特繼續報告，負責收垃圾的伊諾克，性格多變，他企圖刺傷廚師杜度，好像是因為她劈腿。而另一位員工特瑞克，由於長相不幸，又被稱為「史瑞克」，他堅持不進泳池濾水間，因為一九六八年有一條響尾蛇曾在那裡盤旋，所以現在池水浮現一層綠色，通常是產生綠藻才會有的現象。昨天護照被狒狒偷走的那位女士現在憤怒異常，因為她的廁所馬桶不通。而那頭弄壞籬笆電網的該死小象又踩入化糞池內：「那頭大象聞起來像屎一樣。」有人抱怨著。整場會議七零八落，現在是早上七點十五分。
我繼續前往主辦公室，去開第二個會，這次是高層管理人員會議，包括營區經理、總經理，還有護林主管，不但要安排當天事務，還要討論任何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漂亮的營區經理琳琦庫娜， 顴骨高聳，髮髻長捲，表達了她的想法：
「博伊德，我知道為什麼製冰機壞了。」
「怎麼了，琳琦？」
「我發現我的營區前有座墳墓，那裡的鬼魂已經不高興很久了。」
看來消失的一些小東西也要怪這個鬼囉！像是迷你吧台裡的琴酒，損壞高爾夫球車的艾爾發斯圖利也是被附身的，還有其他任何普通電器設備壞掉都是鬼魂的錯。
「琳琦，你確定不是因為翰奇慕勒組裝的電線管路有問題嗎？」我問。翰奇是當地的電氣工，所組裝的電線管路，創造性遠比實用性要高，名聲卓著。
「Hey, wean ndzi vonile spoko.」琳琦用一串尚迦納語回答我，意思是：嘿，我是說真的，我真的見到鬼了！
我嘆了口氣，琳琦非常固執，反正巫師已經要來了，他可以順便作法驅鬼。雖然事實上，可能是酒鬼艾爾發斯老是掉東西，而且電線管路又很沒用。但我算哪根蔥？豈能了解所有事？
山卓斯帶著客人回來，興高采烈地訴說他們的遭遇。他們的車從我身邊經過，我聽見一位口音濃重的客人非常興奮地說：「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們被困在那裡，一頭花豹就在我們身邊！」野外之旅所發生的意外，往往是最值得回憶的故事……生活也是如此。
湯姆把頭伸進我的辦公室。身材高大，一臉鬍鬚的湯姆，是我們的首席護林員，在這裡工作已經三年。他和美麗的太太凱特，為營區帶來安定的力量。凱特是少數幾位我所認識的女性當中，只要眼光一掃，就能讓吵得天翻地覆的護林員立刻安靜下來。我們擁有十七位男女護林員，這些人不但要通過各種訓練，還要擁有足夠的經驗，以便一邊引導遊客欣賞豐富奇妙的野外之美，一邊還要保障大家的安全。長久經驗的累積，使他們很有自知之明，不會被客人的高度讚美給沖昏了頭。
「我們剛發現一頭母豹帶領小豹的足跡，我希望派一隊人去追蹤牠們。」湯姆說。
這真是個好消息，「仁德樂志保護區」自八○年代開始，由於一頭母豹容許約翰大伯進入牠的世界，並在路虎車周邊扶養照顧所有小豹，因而名噪一時。這頭母豹和牠的後代對「仁德樂志保護區」的人發展出一層信賴感，吸引世界各地的遊客，不遠千里而來觀賞我們家這群有名的大貓，牠們全身披著蜂蜜色的毛皮，毛皮上處處都是黑色與棕色的玫瑰花紋，優雅高貴。進行野外之旅時，如果能遇上一頭母豹身後跟著一群小豹，可真是碰上了最好的攝影對象。
到了這個時候，尚迦納巫師已經抵達，頭上頂著紅捲假髮，頸上掛著串串珠鍊，耳朵上是穿山甲鱗片製成的耳環，手上拿著一柄儀式用的牛羚尾巴。他首先驅除拖車上的邪魔，然後準備驅除製冰機上的鬼魂。琳琦認為該將這場驅魔儀式變成一場文化體驗，於是邀請賓客們參觀。儀式過後， 一對夫妻問巫師可否幫他們看相，巫師同意「丟骨頭看看」。
他拿出一條很小的紅色氈毯，再從一個老舊的皮製望遠鏡盒內，取出不同動物的骨頭與牙齒， 還有一些貝殼。這對夫妻坐在巫師對面，巫師只是盯著他們看，沒有任何動作，直到琳琦小聲說道：「在氈毯邊放點錢。」一旦他們把錢放好，這位深具財務觀念的靈魂便開始附身。巫師的身軀先是一陣搖晃，然後快速地用高分貝的音調說話，每次他停頓時，這對夫妻應該要回應：「我們同意。」可是他們每次的回應時刻都不對，於是這位聖靈非常不耐煩，整個看相過程變成一場長篇大論，訓斥他們不夠配合。最後因為聖靈要求用刀在他們身上割出小口，以便將傳統草藥抹入他們體內，這對夫婦終於打退堂鼓。
我們通常不會舉行這種儀式，我們反對所謂的「文化表演」。這類表演，觀光客通常會被帶到重新打造過的部落，當地居民會脫掉身上常穿的恤衫與牛仔褲，披掛不同的動物皮毛與其他傳統服飾上陣，純屬作秀而已。不過這次當那對夫婦要求巫師算命時，他們得到的可是真正的土法，或許比他們付出的還多。
我正要詢問湯姆與尋跡員時，無線電對講機再度發出聲響：「格萊絲不舒服。」崔佛路畢西說，他是「開創者營區」的一位管家。這個消息非常不妙，尚迦納人遇事一向習慣輕描淡寫，豈能輕忽？格萊絲是「仁德樂志」的二廚，一位身材圓滾，體格強悍的女人，她在複雜的廚房階級中備受敬重，不止是因為她甜蜜的個性，也由於她凶悍的外形。
我保持冷靜，不管發生什麼事，就像我們在南非常說的：「是螞蟻就別來。」這句話是暗指那些真正值得注意的大事，例如被獅爪撕傷，傷口距離大動脈只差毫釐；或是修復歷經百萬隻牛羚踐踏過的遷徙路徑；或是在酷熱的沙漠裡，背著一隻受傷的德國牧羊犬，長途跋涉三天。
我指的是一隻真正的德國牧羊犬，而不是一隻狗。一隻狗？拜託，那就太輕鬆了。
那才真的是給螞蟻的。
我來到格萊絲身邊，她正坐在艾爾發斯撞壞的高爾夫球車上，身上蓋著一條毛毯，面色安靜， 眼睛低垂。
「你還好嗎？」
「不怎麼好！」
我拉開毯子一看，原來她被一頭河馬咬傷，傷口驚人，手臂上的血肉似乎完全被扯了下來。在迪士尼的卡通中，河馬被描繪成小耳，粗腿，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可愛動物。但是實際上， 牠是非洲最危險的動物之一，只要情況不對，牠們不但凶猛而且攻擊力十足。而最危險的情況莫過於站在河馬與河水之間，那是牠的安全所在。面對威脅牠會直接衝入水中，如果你不幸擋著牠的去路，牠就會張開強而有力的大嘴咬你。崔佛說，格萊絲在幫教會取水，嚇到了河馬，為她的罪行付出了慘痛代價。
我們用無線電連絡各方救援，看看是否有任何飛機經過這裡，願意來接格萊絲，但是運氣不佳。治療格萊絲的時間寶貴，刻不容緩，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所以我們只好呼叫住在園區的醫護人員，用路虎載她去醫院，他是前軍醫，已將路虎改裝成一台救護車。
我盡全力包紮格萊絲的傷口，赫然發現她的肥肉流在我的手中。面對這種情況我可是反應自如。因為生活在叢林中，經常可見各類受傷事件，必須及時處理，而且重要的是，保持冷靜。我們每天都會面對各項意外，早已訓練有素：在廚房被燒傷；眼鏡蛇的毒液噴到修護工眼中；一名女性被石頭絆倒，手肘裂出一條大口等等。我很幸運，身邊有群訓練有素的隊伍：其中包括一名嚮導約翰，還有運營經理海莉，一起幫助格萊絲。約翰的效率卓著，因為家傳有方，他的母親曾專門教授急救課程。我們輪流不斷地陪格萊絲說話，試圖安撫她的情緒。一番忙亂後，格萊絲木然呆坐，眼睛不再注視傷口，失血狀況看來已受控制，我只希望醫生能修復她的手臂。
我把崔佛拉到一旁，要他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格萊絲正在『開創者營』前面的小池中幫教會取水，河馬就在那個時候攻擊她。」他說。
這就奇怪了，我知道那個小池塘，我從來沒見過河馬在那裡出沒，對牠們來說，這個池有點小，而且我也從沒聽說有哪個工作人員到那裡幫教會取水。我決定帶我們最好的尋跡員理查希維拉，去事發現場查看。如果你想探查真相，首先就要找到線索，循線追蹤。
每次和理查在一起，就像在演一部《CSI 犯罪現場》影集，現場採證，抽絲剝繭。不過現場沙土平軟，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的足跡。當找不到任何足以佐證的線索時，理查就能從眼前所見的線索加以判斷，現在沿著河床看到的是鬣狗的足跡（理查能看出，但我不能）。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沿著鬣狗的足跡往前走，發現了一條泥濘的人類足跡，加上兩旁折斷的草木，就這樣領著我們來到犯罪現場。鬣狗是腐食性動物，牠們一定是一路追循血液氣味來到河邊。我們發現河邊的草叢上沾著格萊絲的血，低垂的枝幹上三三兩兩地掛著她手臂上的肉塊。只要看得夠仔細，足跡永遠會告訴你實際發生的事。理查只要指出那些足跡，一句話都不必多說，就是一位非常精采的說書人。
在沒有任何武裝警衛的陪同下，任何工作人員都不許到蘆葦叢生的河邊。因為茂密的樹叢非常危險。足跡顯示格萊絲並不如她所說，只走到小池塘邊。理查開始模擬她穿過池塘後面地帶，被河馬攻擊後俯身喘息，一團血跡凝結在那兒。「看看這個！」他找到她的釣鈎，而且不只一根釣竿而已。「她和別人在一起。」理查對我說，指給我看第二組足跡。格萊絲不只取水而已，她又笨又違法地深入河床，在蘆草雜生，視線不清的地方釣魚。一頭河馬正在她身後的河床邊休息，被她嚇到後，準備邁步前往河裡時，發現她正好擋住去路。
理查向前追尋第二組足跡，我們發現他們曾經躺在高草中，格萊絲的同伴還丟下一桶蠕蟲以湮滅證據。理查是位帶有沙文主義的尚迦納大男人，他甚至還說：「格萊絲很胖，說不定那頭河馬在想：這是頭很適合我的河馬呢！」
一切只為了幾尾活魚？格萊絲簡直是在自找麻煩。我要問遍營區，看誰和她在一起，要鄭重警告他們。不過現在要先確保格萊絲能夠得到最好的照顧，並通告營區每個人她的治療進度，只有詳細告知每次事件，事情才不會再度發生。
我們正要離開現場，一隻三呎長的眼斑巨蜥突然從蘆葦中跳出來，河馬攻擊的影像歷歷在目， 我連忙跳到空中，理查覺得我很滑稽，笑著搖頭走開。
我回到家後沖洗乾淨，準備迎接下午遊玩回來的客人。洗完後我穿上筆挺的卡其襯衫與長褲，在暮色中走向波馬區（boma，譯註：在非洲，泛指一塊圈住牲畜的區域，或殖民政府的辦公區域）。這是一塊碩大的圓形區域，高大的木頭柵欄圍繞四周，防止動物進入。中間垂放著一座低矮的大火盆，火焰在盆中熊熊燃燒。一九二六年，我的曾祖父又冷又餓地來到這裡時，就在這塊地方升起第一盆火。現在坐在火邊的我，已經是第四代子孫，每一次坐在這裡，就是和我的祖先同在！
褐色紙張做成的燈具環繞四周，裡面的燭火搖曳，像是一顆顆發光的橙色蝶繭。身著白色筆挺外衣的三位廚師，站在烤肉以及上好起司盤的自助餐台後。二十位客人圍坐在餐桌旁，桌上一絲不苟地擺好整潔的白色餐巾以及閃閃發亮的銀製餐具。所有擺飾都妝點在夜晚的星光之下。我從這桌走到那桌，傾聽客人們交談今日的冒險之旅。
山卓斯的團隊以幾瓶紅酒為伴，正在歡慶他們有驚無險地度過晨間之旅。
「先鋒營區」的鬼魂已被驅除。「這個經驗太好玩了，但他把刀拿出來後，我們心想，就到此為止吧！」那對看相的夫妻述說，瞳孔微微睜大。
夜班人員發來一則訊息：格萊絲已抵達醫院，情況穩定。
大象又回來了，我可以聽見他咀嚼波馬區後方九重葛的聲音，那是祖母種的。我最好警告護送客人晚餐後回房的警衛們要當心，大象的腸胃在黑暗中咕咕地叫著！
這種日子，我們有一個名稱，叫做「星期二」。
早上五點十五分，父親已在門外等我。打開門，他的身材依然讓我驚嘆。我都快三十歲了， 身材已比父親高大，但感覺上，我的身高依然不過只到他的肩膀，一點也不比他高。他全身散發的氣質，像是久經風霜，一輩子都在戶外討生活的人。皮膚像是揉製過的皮革，有點老舊，但歷久彌新，益發強韌。
「叢林早晨，世上最棒的時刻。」他微笑著說，遞給我一把獵槍和一把子彈，於是我們就開始每天早上例行的溯河漫步，朝向野外小屋走去。一年中的這個時分，最好早起，因為到了中午，暑氣逼人，很難從事任何工作。
天色逐漸變亮，天邊呈現淡藍，這是金色太陽升起的前兆，那些長相類似鷓鴣的山雞，早在河床邊迫不及待地發出咯咯叫聲。當地的叢林族人稱牠們為「政府雞」，因為他們是現成的晚餐來源（譯註：這是一個奚落的比喻，將山雞比喻成遵守政府制度的人，像鬧鐘一樣在早晨啼叫，喚醒人們開始工作，並任憑政府擺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沉重的露水已經濕透草地，還想上溯沾濕我的褲沿。太陽在地平線上光芒乍現，映照著露珠在晨光中閃閃生輝。
野外小徑沿著河床往前開展，已被川流不息而身軀龐大的大型動物們踏遍：獅子、花豹、大象，還有河馬，都利用這條小徑來到河邊喝水。一排熱氣騰騰、四處飛濺的非洲水牛糞便，正躺在小徑中央。
「哇！看來有點危險。」父親說。非洲水牛又被稱為「黑色死亡」，是五大動物之一（其他四大動物為獅子、花豹、犀牛與大象）。這五大動物是世界上專門狩獵大型動物的獵人最珍貴、也最危險的目標，而這些動物都生存在「仁德樂志野生動物保育區」內。有人說非洲水牛瞧著你的樣子， 像是你欠了牠錢。這種動物頭上頂著兩隻危險的利角，有名之處並不只在於攻擊對手，而是能夠追蹤獵人，暗中伏擊，將他們咬成碎塊，甚至還能將獅子追上樹去。我注意到眼前的水牛足跡朝向我們，而且已經越過我們遠去，如果要碰到牠，早就撞上了。
「你的判斷力有點差了。」我對父親說：「恐怕是在城裡待太久，回到叢林的時間還不夠。」
「還用得著你說嗎！」他笑著說。
父親望著前方：「客人要走的時候總是說，要回到真實的世界去。但是對我來說，這裡才是真實世界，而他們回去的那個地方，才是假的。」
遠處傳來獅子咆哮聲，吼聲結束後，低沉的男中音依然在遠方迴盪。在這片寒冬中，聲音能在空氣中傳揚數公里遠。可是這陣悅耳的咆哮聲，很快被路虎車的陣陣引擎聲給淹沒，有人正在不斷地發動引擎，十分掃興。說真的，路虎吉普車在早上真是沒用，用處總在暖身後。
終於，度假小屋難得一片詳和寧靜。那位即將駕駛路虎車的嚮導，正在主廳上喝咖啡，準備帶客人出去進行野遊之旅。清晨是出外尋找動物的最佳時刻，因為動物喜歡在一天中最清涼的時刻出來走動。再加上前晚留下的足跡還相當新鮮，為牠們的去處，提供重要線索。客人們不久後都會來到前廊，與護林員會合，不過這段過程需要一點時間，因為每位客人都必須在持槍嚮導的護送下， 從客房到主廳，以免半路上遭逢獅子或花豹在小徑上閒逛。營區內經常可見這些動物前來拜訪，有一次還在吧台旁發現一組花豹的泥濘足印。客人們來到主廳時，通常會穿得像是要攀登阿爾卑斯山一樣隆重，不過只要太陽一露臉，不到一小時，就會大脫特脫，八月的叢林天氣就是這樣！
尋跡嚮導在停車場內慢慢閒聊，傾聽獅子吼聲、羚羊警訊，或是大象踩到樹枝發出的清脆聲響。種種跡象將會協助他們安排這一天主要的野外遊覽地點。
我感覺有些疲倦，因為昨天整晚都在修理兩層式電網，這些電網環繞整座度假小屋，以防大象進入。昨天早上，一頭年輕小象居然用牠的長牙把電線扯斷，闖進青翠茂盛的花園。這些花園可是家裡幾代婦女辛苦栽種的成果。
小象能夠用牙將電線扯斷，倒是件新鮮事，不過我們知道，只有一頭被我們戲稱為「夜班」的大象，才有辦法幹出這種事來。一旦牠進入花園，站在豐盛的沙拉吧前，就是一頭非常快樂的素食小象。從土裡拔出花束，捲起樹枝當成小點心，悠哉地從水池中大口喝水，而且還在客房外大聲放屁，害得客人打電話給夜班人員，聲稱獅子在他們窗外咆哮。而當廚房員工在「樹林營區」供應過晚餐後，乘坐只能左轉的老舊路虎回營途中，「夜班」也會作勢攻擊他們，可把他們嚇壞了。
花園現在是乾季中的綠洲，因為雨水還要好幾個月才會降臨。我們回收髒水，過濾後澆在花園內，成果驚人。君子蘭在花床上綻放出橘紅色彩，淡藍色的藍雪花球在空氣中散播濃厚香氣，蘆薈挺拔的枝幹上長出紅色與金色花朵，花蜜吸引了熙來攘往的太陽鳥，驕傲展示身上豔紅、藍綠以及亮黃色交錯的美麗羽毛。我的祖母種下這些蘆薈，對她來說，每一株蘆薈都是一座小神壇。地面上到處都是梔子樹掉落的果實，條紋羚羊張嘴咀嚼這些厚皮果實，像是在咬大顆硬糖般，下巴用力，臉上的粗條白紋，像是戰士出發打仗前塗上的戰紋。在乾季中灌溉這些綠色植物，也促使烏木樹提早結出果實，吸引狒狒成群結隊進入營區、爬上樹幹，摘取這些令人垂涎的棕色漿果。如果這群毛茸茸的狗仔隊只是一直窺伺我們，好像我們是名人一樣，那倒還好。但是闖入客人房間，翻箱倒櫃，摧毀咖啡與茶具，大肆掠劫迷你吧台，偶爾還會拿走一些被錯認為食物的東西，那可大大不妙，像那隻正在大吃牙膏的傢伙就是這樣。我還見過一隻狒狒一手拿著胸罩一手拿著餅乾揚長而去，或許這能滿足牠不知名的嗜好。昨天還有一隻狒狒興高采烈拿走一位女客的護照，或許牠正準備出國玩耍。
我們和這群狒狒糾纏多年，我們在客房門口上栓，但是不到幾個星期，牠們就能思索出開栓的方式，我們將栓升等，但是短時間內，他們又能攻克新裝置。狒狒知道如何開鎖這件事令人頭皮發麻，試想你很悠哉地坐在沙發上，卻發現門上的鎖像恐怖電影一樣，非常緩慢、非常緩慢地被打開，一隻狒狒從門外漫步進來！
我知道這些狒狒習慣棲息在哪棵樹上，於是我鬼鬼祟祟爬上樹，欺近約三百公尺遠，朝牠們頭上發射幾輪子彈，牠們大聲尖叫，落荒而逃，離開大樹，邊跑邊憤怒咆哮。父親笑著對我說：「難道這就是大獵人的本事嗎？」我或許暫時贏了這場攻防戰，但是狒狒在持續的抗爭中，始終略勝一籌。到了午茶時分，牠們還會回來，守在順著陽台生長的烏木樹枝上，不耐煩地等著偷片芒果或一片脆餅。
動物與人類的界線在這裡難以區分，夏季午後，我們經常會發現狒狒大軍群集在游泳池畔，理所當然地睡在母親拿來放在非洲荊棘樹下準備讓客人避暑用的大床墊上。我從牠們身邊走過，看見這群狒狒頭睡軟枕，雙腳翹起，我很懷疑，牠們其中可能會有誰想點杯雞尾酒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管家兼工匠，也是家中的全能吟唱聖手菲利浦，從前面草坪一路往維修棚衝去，快靠近時，我看見他的手上拎著一個水桶，表示那頭小象又回到營區了。
看來牠又想出新的方法，穿透昨晚我才剛辛苦修復的電籬笆。我不知道為什麼菲利浦會想出這個怪招，認為用水桶驅逐大象是最好的方式，或許這是尚迦納的傳統偏方吧！
他的方法是把頭伸進水桶，將它當成一個擴音器，一邊突然全速朝大象衝去，一邊放聲尖叫並大敲桶底，發出極大的噪音，希望能嚇跑牠。可是那頭大象一邊任意摧殘維修棚旁的一顆樹木，一邊拉出一堆糞便，留下牠的悶燒標記，完全無動於衷。
我覺得橡皮子彈還是比較有效，所以當這頭大象終於轉身背對我時，我立刻朝牠屁股開槍， 象皮非常厚實，不會造成傷害，所以牠只是有點惱火，不甘不願地從籬笆缺口離開，蹣跚地邁入草原。我很滿意自己的成果，偉大的獵人再度出擊，挽救花園不受踐踏，拯救客人免於浩劫。這時對講機響了。
「哪個使用獵槍的人請注意，營區裡還有客人。」布藍溫從辦公室內發話提醒，其實翻譯成野外營區的語言就是：「哪個無知的白癡敢亂開槍？小心我翻臉下來殺了你！」我的姊姊聲音聽起來有點陰沉，因為她知道待會必須向客人解釋，為什麼今天早上的營區，聽起來像是登陸諾曼地的海灘一樣。
我和工作人員七點在舊拖車棚開會，開始規劃這一天的工作。這次會議是和環境工作組的部分成員共同召開。環境工作組是由十二位尚迦納男女員工組成，他們的工作是保持園區呈現最佳狀態：包括移除不該有的植物、維修道路、滅火消防，以及其他各項奇怪的工作。為了維護尚迦納的傳統，只有男人能夠參加會議，然後他們再把指示傳達給隊中女性。這些年來我們發給他們制服， 但是他們卻用非比尋常的組合混搭，沒有一個人穿得一樣。他們能夠在有限的選擇中，創造出別具原創性的時尚，這種能力還真無話可說。麥坎吉甚至可以在他的羊毛帽上剪出兩個洞口，湊合成一頂蒙面帽。這些尚迦納男人幾乎不會說英文，也沒有受過正式教育，但卻是最能幹實際的一群人， 不過他們也很容易恍神，特別是當他們其中任何人發生事情時，整個團隊都會失去焦點。有一次， 拖引機的駕駛克萊出現在大家面前，一隻眼睛青紫腫脹，腫得只剩下一條線。
「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腫？」我問，他遲疑了很久，眼球游移不定，其他人圍在一起偷笑，最後克萊終於說：「我被太太用棍子打了。」尚迦納傳統中，女人欺壓老公的事永遠是最滑稽的事。這些人笑得東倒西歪。麥坎吉笑得太厲害，還從木頭椅上翻了過去，引起另一波狂笑。
我轉向領隊艾塞克求助，他是「induna」，是位長者。在尚迦納傳統中，代表至高的地位。艾薩克年齡比我大，所以我很客氣地交代他這一天的工作內容，並徵詢他完成工作的最佳方式，他再將工作分配給其他成員。
其他幾位尋跡員今早也參加這場會議，我才知道其中一位最有經驗的嚮導山卓斯，和其他六位客人被困在沙河（Sand River）邊。他們一行人大清早就開車去野外遊覽，一隻獵豹正巧遊蕩到河床邊，山卓斯以為河床穩固，行車沒有問題，就在還沒搞清狀況前，車輪已深陷厚泥。我們需要拖車前去將車拖出來，通常這是件輕鬆小事，但今天卻沒人願意靠近拖車。因為昨天一隻蒼鷹飛到車蓋上，一條蛇纏住了牠的鷹爪，當工作人員趕到時，蒼鷹已經飛走，留下蛇在那裡。依據尚迦納的傳統，這鐵定是巫術的象徵。尚迦納人在迷離古怪的故事中長大，例如會吸取腦髓的四足河鱷， 致命的巨型馬頭河鰻，都是神祕的蛇型怪物。而且他們特別害怕奪命毒蛇，所以除非尚迦納巫師（sangoma）前來去除巫咒，否則沒人膽敢靠近拖車。
這位巫師的排場可不簡單，我不但必須負責接送，招待吃食，還要找個有經驗的人，去和巫師打交道，商量他的價碼。尚迦納巫師唬弄的技倆惡名昭彰，我要請出和我一起尋跡的好友搭檔索利，幫我交涉。那輛路虎肯定會被卡在那裡直到傍晚，所以我最好趕快另外找個人來，另開一輛路虎去拯救山卓斯和他的客人們。
每日例行公事一開，更多麻煩小事爭相出現。瘦削的副手羅伯特希侯爾開口：「高爾夫球車有問題。」這可就麻煩了。因為我們需要高爾夫球車運送洗好的床單、食物、酒飲，還有其他千百件大小事情，都要高爾夫球車來往各個營區之間。不過羅伯特一臉詭異的笑容，看來其中另有隱情。
羅伯特是位尚迦納人，他的父親是這裡的廚師，所以他也在營區內長大，我們從五歲開始，就一起踢足球相伴，一起成長，相處融洽，成為很好的朋友。但是這個國家的不同種族之間，有段複雜而且可怕的歷史，使我們的友情無法超越藩籬。雖然我們倆都不在乎自己的膚色，但是歷史包袱卻不易拋棄。儘管種族隔離政策已消除二十餘年，南非社會依然敏感，人民依然被這可怕的意識形態所支配，不易改變。羅伯特和我是生而自由的一代，我們都希望向前邁進，然而過去殘存的議題依然主宰我們的行為舉止，他不希望被別人看到他出賣另一位黑人，會被人稱為「impimpi」，意即告密者，於是我們發展出一套在團體中說話時的密碼。
「我認為高爾夫球車是撞壞了。」羅伯特說。
「一定是！」我像是一位不慌不忙的心理醫生，等待病人慢慢告白。
「是呀！」羅伯特搖著頭說。
「它是從哪一個營區出來的呢？」我問。
「可能是先鋒營區。」羅伯特說。「可能」的意思是「絕對」。
「都怪昨天晚上太黑了。」我進一步說。這樣會決定是場意外還是人為破壞。
「是的，不過後來月亮出來了。」他說。這顯然不是場意外。在野外營區的語言中，這代表唯一駐守在「先鋒營區」的管家艾爾發斯圖利，昨天晚上一定醉到撞毀了那輛車，我們知道他會喝醉， 是因為他永遠都醉醺醺的。
「找個方法解決吧！」我對羅伯特說，解決問題是羅伯特的宿命。相信那天稍晚，我會看到廚師們精心準備的精緻食物，包含煙燻火腿，切好的新鮮木瓜、芒果、西瓜，還有放在餐盤上的黃瓜三明治，一起用花園的獨輪手推車，運送到「先鋒營區」去。
羅伯特繼續報告，負責收垃圾的伊諾克，性格多變，他企圖刺傷廚師杜度，好像是因為她劈腿。而另一位員工特瑞克，由於長相不幸，又被稱為「史瑞克」，他堅持不進泳池濾水間，因為一九六八年有一條響尾蛇曾在那裡盤旋，所以現在池水浮現一層綠色，通常是產生綠藻才會有的現象。昨天護照被狒狒偷走的那位女士現在憤怒異常，因為她的廁所馬桶不通。而那頭弄壞籬笆電網的該死小象又踩入化糞池內：「那頭大象聞起來像屎一樣。」有人抱怨著。整場會議七零八落，現在是早上七點十五分。
我繼續前往主辦公室，去開第二個會，這次是高層管理人員會議，包括營區經理、總經理，還有護林主管，不但要安排當天事務，還要討論任何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漂亮的營區經理琳琦庫娜， 顴骨高聳，髮髻長捲，表達了她的想法：
「博伊德，我知道為什麼製冰機壞了。」
「怎麼了，琳琦？」
「我發現我的營區前有座墳墓，那裡的鬼魂已經不高興很久了。」
看來消失的一些小東西也要怪這個鬼囉！像是迷你吧台裡的琴酒，損壞高爾夫球車的艾爾發斯圖利也是被附身的，還有其他任何普通電器設備壞掉都是鬼魂的錯。
「琳琦，你確定不是因為翰奇慕勒組裝的電線管路有問題嗎？」我問。翰奇是當地的電氣工，所組裝的電線管路，創造性遠比實用性要高，名聲卓著。
「Hey, wean ndzi vonile spoko.」琳琦用一串尚迦納語回答我，意思是：嘿，我是說真的，我真的見到鬼了！
我嘆了口氣，琳琦非常固執，反正巫師已經要來了，他可以順便作法驅鬼。雖然事實上，可能是酒鬼艾爾發斯老是掉東西，而且電線管路又很沒用。但我算哪根蔥？豈能了解所有事？
山卓斯帶著客人回來，興高采烈地訴說他們的遭遇。他們的車從我身邊經過，我聽見一位口音濃重的客人非常興奮地說：「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們被困在那裡，一頭花豹就在我們身邊！」野外之旅所發生的意外，往往是最值得回憶的故事……生活也是如此。
湯姆把頭伸進我的辦公室。身材高大，一臉鬍鬚的湯姆，是我們的首席護林員，在這裡工作已經三年。他和美麗的太太凱特，為營區帶來安定的力量。凱特是少數幾位我所認識的女性當中，只要眼光一掃，就能讓吵得天翻地覆的護林員立刻安靜下來。我們擁有十七位男女護林員，這些人不但要通過各種訓練，還要擁有足夠的經驗，以便一邊引導遊客欣賞豐富奇妙的野外之美，一邊還要保障大家的安全。長久經驗的累積，使他們很有自知之明，不會被客人的高度讚美給沖昏了頭。
「我們剛發現一頭母豹帶領小豹的足跡，我希望派一隊人去追蹤牠們。」湯姆說。
這真是個好消息，「仁德樂志保護區」自八○年代開始，由於一頭母豹容許約翰大伯進入牠的世界，並在路虎車周邊扶養照顧所有小豹，因而名噪一時。這頭母豹和牠的後代對「仁德樂志保護區」的人發展出一層信賴感，吸引世界各地的遊客，不遠千里而來觀賞我們家這群有名的大貓，牠們全身披著蜂蜜色的毛皮，毛皮上處處都是黑色與棕色的玫瑰花紋，優雅高貴。進行野外之旅時，如果能遇上一頭母豹身後跟著一群小豹，可真是碰上了最好的攝影對象。
到了這個時候，尚迦納巫師已經抵達，頭上頂著紅捲假髮，頸上掛著串串珠鍊，耳朵上是穿山甲鱗片製成的耳環，手上拿著一柄儀式用的牛羚尾巴。他首先驅除拖車上的邪魔，然後準備驅除製冰機上的鬼魂。琳琦認為該將這場驅魔儀式變成一場文化體驗，於是邀請賓客們參觀。儀式過後， 一對夫妻問巫師可否幫他們看相，巫師同意「丟骨頭看看」。
他拿出一條很小的紅色氈毯，再從一個老舊的皮製望遠鏡盒內，取出不同動物的骨頭與牙齒， 還有一些貝殼。這對夫妻坐在巫師對面，巫師只是盯著他們看，沒有任何動作，直到琳琦小聲說道：「在氈毯邊放點錢。」一旦他們把錢放好，這位深具財務觀念的靈魂便開始附身。巫師的身軀先是一陣搖晃，然後快速地用高分貝的音調說話，每次他停頓時，這對夫妻應該要回應：「我們同意。」可是他們每次的回應時刻都不對，於是這位聖靈非常不耐煩，整個看相過程變成一場長篇大論，訓斥他們不夠配合。最後因為聖靈要求用刀在他們身上割出小口，以便將傳統草藥抹入他們體內，這對夫婦終於打退堂鼓。
我們通常不會舉行這種儀式，我們反對所謂的「文化表演」。這類表演，觀光客通常會被帶到重新打造過的部落，當地居民會脫掉身上常穿的恤衫與牛仔褲，披掛不同的動物皮毛與其他傳統服飾上陣，純屬作秀而已。不過這次當那對夫婦要求巫師算命時，他們得到的可是真正的土法，或許比他們付出的還多。
我正要詢問湯姆與尋跡員時，無線電對講機再度發出聲響：「格萊絲不舒服。」崔佛路畢西說，他是「開創者營區」的一位管家。這個消息非常不妙，尚迦納人遇事一向習慣輕描淡寫，豈能輕忽？格萊絲是「仁德樂志」的二廚，一位身材圓滾，體格強悍的女人，她在複雜的廚房階級中備受敬重，不止是因為她甜蜜的個性，也由於她凶悍的外形。
我保持冷靜，不管發生什麼事，就像我們在南非常說的：「是螞蟻就別來。」這句話是暗指那些真正值得注意的大事，例如被獅爪撕傷，傷口距離大動脈只差毫釐；或是修復歷經百萬隻牛羚踐踏過的遷徙路徑；或是在酷熱的沙漠裡，背著一隻受傷的德國牧羊犬，長途跋涉三天。
我指的是一隻真正的德國牧羊犬，而不是一隻狗。一隻狗？拜託，那就太輕鬆了。
那才真的是給螞蟻的。
我來到格萊絲身邊，她正坐在艾爾發斯撞壞的高爾夫球車上，身上蓋著一條毛毯，面色安靜， 眼睛低垂。
「你還好嗎？」
「不怎麼好！」
我拉開毯子一看，原來她被一頭河馬咬傷，傷口驚人，手臂上的血肉似乎完全被扯了下來。在迪士尼的卡通中，河馬被描繪成小耳，粗腿，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可愛動物。但是實際上， 牠是非洲最危險的動物之一，只要情況不對，牠們不但凶猛而且攻擊力十足。而最危險的情況莫過於站在河馬與河水之間，那是牠的安全所在。面對威脅牠會直接衝入水中，如果你不幸擋著牠的去路，牠就會張開強而有力的大嘴咬你。崔佛說，格萊絲在幫教會取水，嚇到了河馬，為她的罪行付出了慘痛代價。
我們用無線電連絡各方救援，看看是否有任何飛機經過這裡，願意來接格萊絲，但是運氣不佳。治療格萊絲的時間寶貴，刻不容緩，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所以我們只好呼叫住在園區的醫護人員，用路虎載她去醫院，他是前軍醫，已將路虎改裝成一台救護車。
我盡全力包紮格萊絲的傷口，赫然發現她的肥肉流在我的手中。面對這種情況我可是反應自如。因為生活在叢林中，經常可見各類受傷事件，必須及時處理，而且重要的是，保持冷靜。我們每天都會面對各項意外，早已訓練有素：在廚房被燒傷；眼鏡蛇的毒液噴到修護工眼中；一名女性被石頭絆倒，手肘裂出一條大口等等。我很幸運，身邊有群訓練有素的隊伍：其中包括一名嚮導約翰，還有運營經理海莉，一起幫助格萊絲。約翰的效率卓著，因為家傳有方，他的母親曾專門教授急救課程。我們輪流不斷地陪格萊絲說話，試圖安撫她的情緒。一番忙亂後，格萊絲木然呆坐，眼睛不再注視傷口，失血狀況看來已受控制，我只希望醫生能修復她的手臂。
我把崔佛拉到一旁，要他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格萊絲正在『開創者營』前面的小池中幫教會取水，河馬就在那個時候攻擊她。」他說。
這就奇怪了，我知道那個小池塘，我從來沒見過河馬在那裡出沒，對牠們來說，這個池有點小，而且我也從沒聽說有哪個工作人員到那裡幫教會取水。我決定帶我們最好的尋跡員理查希維拉，去事發現場查看。如果你想探查真相，首先就要找到線索，循線追蹤。
每次和理查在一起，就像在演一部《CSI 犯罪現場》影集，現場採證，抽絲剝繭。不過現場沙土平軟，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的足跡。當找不到任何足以佐證的線索時，理查就能從眼前所見的線索加以判斷，現在沿著河床看到的是鬣狗的足跡（理查能看出，但我不能）。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沿著鬣狗的足跡往前走，發現了一條泥濘的人類足跡，加上兩旁折斷的草木，就這樣領著我們來到犯罪現場。鬣狗是腐食性動物，牠們一定是一路追循血液氣味來到河邊。我們發現河邊的草叢上沾著格萊絲的血，低垂的枝幹上三三兩兩地掛著她手臂上的肉塊。只要看得夠仔細，足跡永遠會告訴你實際發生的事。理查只要指出那些足跡，一句話都不必多說，就是一位非常精采的說書人。
在沒有任何武裝警衛的陪同下，任何工作人員都不許到蘆葦叢生的河邊。因為茂密的樹叢非常危險。足跡顯示格萊絲並不如她所說，只走到小池塘邊。理查開始模擬她穿過池塘後面地帶，被河馬攻擊後俯身喘息，一團血跡凝結在那兒。「看看這個！」他找到她的釣鈎，而且不只一根釣竿而已。「她和別人在一起。」理查對我說，指給我看第二組足跡。格萊絲不只取水而已，她又笨又違法地深入河床，在蘆草雜生，視線不清的地方釣魚。一頭河馬正在她身後的河床邊休息，被她嚇到後，準備邁步前往河裡時，發現她正好擋住去路。
理查向前追尋第二組足跡，我們發現他們曾經躺在高草中，格萊絲的同伴還丟下一桶蠕蟲以湮滅證據。理查是位帶有沙文主義的尚迦納大男人，他甚至還說：「格萊絲很胖，說不定那頭河馬在想：這是頭很適合我的河馬呢！」
一切只為了幾尾活魚？格萊絲簡直是在自找麻煩。我要問遍營區，看誰和她在一起，要鄭重警告他們。不過現在要先確保格萊絲能夠得到最好的照顧，並通告營區每個人她的治療進度，只有詳細告知每次事件，事情才不會再度發生。
我們正要離開現場，一隻三呎長的眼斑巨蜥突然從蘆葦中跳出來，河馬攻擊的影像歷歷在目， 我連忙跳到空中，理查覺得我很滑稽，笑著搖頭走開。
我回到家後沖洗乾淨，準備迎接下午遊玩回來的客人。洗完後我穿上筆挺的卡其襯衫與長褲，在暮色中走向波馬區（boma，譯註：在非洲，泛指一塊圈住牲畜的區域，或殖民政府的辦公區域）。這是一塊碩大的圓形區域，高大的木頭柵欄圍繞四周，防止動物進入。中間垂放著一座低矮的大火盆，火焰在盆中熊熊燃燒。一九二六年，我的曾祖父又冷又餓地來到這裡時，就在這塊地方升起第一盆火。現在坐在火邊的我，已經是第四代子孫，每一次坐在這裡，就是和我的祖先同在！
褐色紙張做成的燈具環繞四周，裡面的燭火搖曳，像是一顆顆發光的橙色蝶繭。身著白色筆挺外衣的三位廚師，站在烤肉以及上好起司盤的自助餐台後。二十位客人圍坐在餐桌旁，桌上一絲不苟地擺好整潔的白色餐巾以及閃閃發亮的銀製餐具。所有擺飾都妝點在夜晚的星光之下。我從這桌走到那桌，傾聽客人們交談今日的冒險之旅。
山卓斯的團隊以幾瓶紅酒為伴，正在歡慶他們有驚無險地度過晨間之旅。
「先鋒營區」的鬼魂已被驅除。「這個經驗太好玩了，但他把刀拿出來後，我們心想，就到此為止吧！」那對看相的夫妻述說，瞳孔微微睜大。
夜班人員發來一則訊息：格萊絲已抵達醫院，情況穩定。
大象又回來了，我可以聽見他咀嚼波馬區後方九重葛的聲音，那是祖母種的。我最好警告護送客人晚餐後回房的警衛們要當心，大象的腸胃在黑暗中咕咕地叫著！
這種日子，我們有一個名稱，叫做「星期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