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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需求

回顧於2022年5月化為天上星星的電影演員姜受延過往的電影作品時,腦海中閃過令我留下強烈印象的作品《處女們的晚餐》(처녀들의 저녁식사)。這部電影講述三名女人的性與愛故事,分別是享受性愛自由的好靜、與男朋友談戀愛的妍伊,以及完全沒有與男性有過性經驗的順伊。筆者是在社會嚴格要求女性婚前守貞的1970、80年代度過求學時期,緊接著在大學畢業的同時結婚,然後生下兩名孩子。或許是因為如此吧?對於當時像筆者一樣普通的女性來說,這部電影的上映是相當重要的里程碑。

尤其是當有男朋友的妍伊,以充滿挑逗的想像談論起由她主導與陌生男子的性行為時,那些台詞的內容在當時社會風氣之下絕對是難以啟齒,也不被允許提起的。對當時的社會而言,由女性主導性行為的想像,更是無法想像的挑釁。但對於曾幻想過作為主動主體來掌握性愛體位的女性來說,這勢必啟發了包括筆者在內的不少女性,嘗試任由想像自由馳騁的滋味。此外,電影中關於好靜享受性愛自由、順伊談到自慰的便利性的台詞,無論是當時一般女性視為禁忌的與多名男性的開放性關係,或是對像筆者一樣以性器官為主來理解性關係的已婚女性,這些情節確實難以接受。同時,這部電影就像「打破禁忌」這句話一樣,點燃了燎原之火,激發當時女性想打破社會的性觀念禁忌的潛意識欲望。

安東尼.紀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現代男女在戀愛與婚姻生活中,對於性的期望比過往多了許多。女性在給予性快感的同時,也期望獲得快感,並且認為性生活滿足是幸福戀愛與婚姻的必要條件。這意味著任何擁有性慾的女性,無論是年輕或年長、肥胖醜陋、性感美貌、障礙女性或非障礙女性,皆能是想做、能做的性主體。作為性主體的女性,無論在現實或性幻想中,都可以與自己渴望的對象翻雲覆雨,朝著性快感的巔峰展開攻頂的冒險之旅。然而,在我們的社會中,女性很難自由、輕鬆地表達與性有關的欲望。當女性向周圍的人坦然且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性欲望時,她就會在瞬間被打上「隨便」、「放蕩」、「濫交」的烙印。

更何況,當「她」是障礙女性時,社會對她們性慾的扭曲刻板印象,迫使她們更難表達自己的欲望,乃至要她們以更極端的方式禁欲。於是,「障礙女性的性慾,被理解為不存在、不該存在的東西,或即使存在,也被認為在性方面是無能的,有的話反而會招來某些危險。另一方面,障礙女性的性慾又被想像成無法自行控制,甚至是會對他人造成威脅的欲望。」那麼,障礙女性實際上作為渴望也能行動的性主體,她們究竟如何體驗對性的欲望呢?

障礙女性表示,她們對於性的需求固然存在,但由於缺乏共同滿足性欲的對象,因此往往沒有宣洩的機會。視障者N,雖無法自由外出活動,內心卻仍渴望透過與伴侶的性關係來滿足性需求。她直到幾年前才開始與現任伴侶交往,在此之前,就算有欲望,也沒有機會排解。在沒有性伴侶的那段時期,她無法被滿足的欲望只能靠夢中的幻象解決。

時常浮現「好孤單、好寂寞」的念頭。我也是人,也是女人啊⋯⋯就算我的眼睛再怎麼看不見,再怎麼沒辦法外出,但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思想。到了現在才有伴侶後,偶爾也會做⋯⋯但畢竟我們都有一點年紀了,不會像年輕人一樣,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那回事(指性關係)。不過,偶爾得到釋放和完全沒有釋放是不一樣的。以前是因為沒有伴,所以想做也沒辦法做。當然不可能隨便找人做嘛,況且也沒人在我身邊⋯⋯有時候,我會做很多關於男生的夢。就是⋯⋯在睡著的時候,夢到自己做愛。還有像是男生偷偷靠近我,然後做那件事的夢。我也會想要(性關係)⋯⋯但因為身邊沒人,所以只能靠做夢釋放。〔N〕

對於沒有性伴侶的B來說,每次觀賞瀰漫色情氣氛的電影,或在洗澡後見到自己裸體時,偶爾會浮現某種性興奮的奇妙感覺。可是,在沒有對象滿足她微妙的性興奮竄湧的情況下,這種感覺就像是曇花一現的煙霧,遺憾而空虛。至於智能障礙女性J的例子,則是當她看到電視台在深夜播放的成人影片時,自己也會出現渴望建立那種性關係的欲望。然而,在沒有男性性伴侶的情況下,便不可能實現她的欲求。

看色情電影之類的東西時,不是偶爾會有那種奇妙的感覺嗎?我偶爾⋯⋯真的很偶爾會在洗澡或脫衣服的時候⋯⋯看著鏡子裡的我,覺得自己滿美的。當下,就會有想做愛的念頭⋯⋯但我沒有交往中的人,也沒有可以一起做的人⋯⋯就算稍微閃過這種念頭,也無可奈何吧?即便我只是想感覺一下自己是個女人,但也沒辦法,所以這種感覺只會在我的腦海出現一瞬間,然後就消失了。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B〕

電視會在半夜播放有性愛場面的節目。我有時候就會有點⋯⋯老實說⋯⋯有點想做。我當然會想做,我也是女人啊。但沒有男人,我能和誰做?沒辦法做啊⋯⋯總得有個對象才行吧。就算想做,也沒有機會。〔J〕

自我介紹為「母胎單身」的視障女性T,在二十多歲的人生中,從不曾和異性有過輕微肌膚之親。她當然曾在電影中聽過男女纏綿時的興奮呻吟聲,日常生活中也經常接觸男性,卻從未對性有過好奇或興奮。T表示,她之所以對異性感覺沒有興趣或性慾,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有認識性對象的機會,也可能是自己對性沒有興趣或欲望。

T:坦白說,我沒有任何性經驗。我是母胎單身⋯⋯徹徹底底的母胎單身⋯⋯所以我其實什麼都不懂(笑)。很多人都說,過了青春期開始接受性教育後,就會對自己的身體和異性產生好奇⋯⋯但老實說,我對異性真的不太感興趣,也似乎沒什麼性需求。以前會在電影裡聽過性行為時發出的奇怪呻吟⋯⋯但我幾乎不曾有過想做或好奇的感覺。

海暎:您是不想嘗試性,或是根本沒有這種想法嗎?

T:看(聽)色情電影的時候……的確會感覺怪怪的。但我覺得,這好像不會和「不如我也想做一次看看?我想做。」之類的想法連結在一起。可能我真的對那方面沒什麼興趣吧。

海暎:您在上次的訪談中,似乎有提到自己希望和非障礙男性交往的想法?

T:對,如果有緣交個非障礙者的男朋友,我當然想。我想交非障礙者的男朋友⋯⋯不是因為我想發生性關係,才和非障礙男性交往。我是不知道真的有了男朋友會怎麼樣啦⋯⋯但我沒有特別想嘗試性的念頭。連和男生簡單的碰觸或擁抱,我也從來沒有過。畢竟我是視障者,其實經常有機會和男生有肢體接觸,但⋯⋯那是因為我是視障者,肢體接觸當然是家常便飯啊,所以我說的不是這種,而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那種以異性的身分發生的肢體接觸。可能因為我沒有機會吧⋯⋯所以我對異性不太感興趣。也許在生活中⋯⋯曾經產生過那種衝動的感覺,但我從來不曾覺得「咦?這是性衝動嗎?」我覺得自己好像感覺不到這件事。

由口述內容可見,障礙女性表示自己在生活中缺乏認識異性的機會;而缺乏機會是導致她們即使有性需求或性衝動,也無法發生性關係的原因。不過,部分障礙女性對於被當成對性沒興趣、是沒有性慾的人,感到不悅。她們只能在關係親密、自在的的障礙者同儕間,才能討論與性相關的話題,這是必須與非障礙者同儕、朋友迴避的禁忌話題。

以肢體障礙女性P為例,她表示自己至今仍對她在十幾歲時認識的非障礙男性感到強烈的不快。對方不將像她一樣的障礙女性當作可以戀愛、結婚的女人,而是將她們視為「不是女人」,認為不可能跟她們戀愛或結婚,甚至無法想像與其發生性關係。那個男性曾當著P的面,毫不避諱地說他做了一個糟糕的夢,夢到自己與障礙女性結婚。她說,雖然隨著時代轉變,越來越少人說這種話,但也不可否認抱持這種離譜想法的人依然存在。

這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有很多上了年紀的大哥到我們○○院當志工。其中有個大哥⋯⋯我甚至連稱呼他一聲「大哥」都不想⋯⋯那個人對我說:「我昨天做了一個糟糕的夢。」我回答他說:「什麼夢?」他說:「我夢到和障礙者結婚。」我說:「有那麼糟嗎?」他回答我:「很可怕耶!」我接著說:「大哥,你面前的這些人都是障礙者。」「妳們又不是女人。」當時,我只是在內心想「混帳」就沒再多說了……我們那時大概十九、二十歲吧……那是正值漂亮的年紀耶⋯⋯後來,我常會想「居然說我不是女人?」「為什麼不把我當女人?」直到現在,我對那個混帳的發言記憶猶新。時代已經變了,應該沒什麼人會說出這麼莫名其妙的話了吧?不過,我覺得現在還是有人是這樣看待障礙女性的。〔P〕

此外,她也談到自己在某企業工作多年來,多次與同事聚餐、喝酒時發生過的不快經驗。P表示,有時女生們在酒過三巡後,會開始放鬆地聊些關於性的玩笑,但她卻不得不意識到那些同事投向她的眼光,實在令人感到不自在。因此,她總會假借自己有事,尷尬地提早離場。P認為,在以非障礙者為中心的社會裡,即使在大家閒聊性趣與欲望的日常社交場合,障礙女性也會被邊緣化。於是,她說只有在與障礙女性或親近的障礙者們聚會時,她才有辦法自然地聊起性方面的玩笑。

P:就是啊,如果和公司的人一起去喝酒的話,大家不都會在喝了幾杯酒,氣氛炒熱後就開始亂開玩笑嗎?我工作的地方,女生比較多。我做這份工作也超過十年了⋯⋯所以當然也去過不少次聚餐、喝酒的場合。無論是男生或女生,應該都會在喝幾杯酒後,開始聊些色情的話題吧?像是「不關燈怎麼寫功課?」⋯(中略)⋯不是很多這種笑話嗎?是吧?

海暎:是啊,大家多少會在喝酒的場合說這種笑話。女生之間也會。

P:沒錯,我們公司的業務部門有幾名障礙者,但就算是在無意間說出那些話,其他人也會悄悄觀察我的臉色。我後來漸漸察覺到這件事⋯⋯老實說,我也很會說那種黃色笑話啊,怎麼了嗎?對性有興趣的人本來就會愛開黃腔吧?我實在很討厭那樣的眼神。

海暎:對於哪些部分感到不愉快呢?

P:就是「我可以在障礙者面前說這種話嗎?那些障礙者想必對性不感興趣吧⋯⋯也沒辦法做愛⋯⋯」這種荒謬的想法其實都寫在他們臉上。但奇怪的是,我們這些障礙者總是會在非障礙者面前變得畏縮。現在可能比較不會,但以前真的有這種情形。如果感受到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眼光,我應該用更多黃色笑話大方回應才對,但當時的我沒有那麼做。畢竟是生活在以非障礙者為中心的社會,像我們這種障礙女性,根本沒辦法在非障礙者面前談論那回事(指性),甚至只能假裝沒聽見、迴避。其實,我們障礙女性也對性很感興趣啊,坦白說,還有很多人超喜歡的。總之,因為這種氛圍的關係,所以我通常都會在第一攤結束就離開,或是隨便找個藉口提早走。不過,等到我們自己(障礙者)的聚會時,或是和障礙者朋友見面時,就會開始大聊沒辦法(在公司聚餐)聊的(色情)話題,包括我在內也是(笑)其實我覺得,關於障礙女性在性與性慾方面的現實情況,大概就像我之前提的那樣吧。

腦性麻痺女性C有語言障礙。她表示,幾乎沒有非障礙者會和身體扭曲的自己開關於性的玩笑。相反地,別人會覺得她談論性的話題很可笑,很可能因此把她當作嘲諷的對象。

絕對沒辦法和非障礙者聊性的話題。像我們這種人,不是有語言障礙嗎?每次和非障礙者說話時,雖然他們努力不要表現得太明顯,但我可以從表情看出他們有多不耐煩。連平常說話都說不好了⋯⋯當然不可能聊什麼性啊。再加上,像我這種情況的人,一講話就會全身扭曲、顫抖。這樣還要開黃腔的話⋯⋯勢必只會被認為可笑。「用那種身體做愛?」、「真是醜人多作怪啊⋯⋯」〔C〕

有性伴侶的障礙女性則認為,她們也想向對方表達自己的性需求,但在社會傳統觀念上,這件事並不容易。她們一方面想主動表達需求來滿足性慾,另一方面卻也對伴侶無法滿足自己感到不滿。精神障礙女性Y表示,已婚的她偶爾會渴望與另一半行房。但她擔心萬一向丈夫展現性慾,可能會讓對方誤認為她不夠純潔,所以才不願意直接表達自己的需求。

老實說,我有時候也會想和老公做(指發生性行為)。偶爾就是會想做嘛,但如果女生主動要求的話,好像觀感不太好,讓人覺得有點「好色」。就算想要,也不太好直接開口要吧。我老公對那方面的事,感覺有點遲鈍。每次回家就是倒頭大睡⋯⋯我們做的時候,彼此都滿開心的⋯⋯但我不會說想要,也不會先開口提議。〔Y〕

另一位腦性麻痺女性L則會向情人積極展現自己的性慾,表達對性關係的渴望。L表示,她總是不滿情人無法滿足自己,或對於性方面較為被動,甚至性慾低落。

我經常想脫內褲⋯⋯但大叔(指伴侶)一直幫我穿回去(笑)。我經常吵著想要,他就會用手幫我解決。他現在已經不是喜歡肢體接觸的人了,畢竟有點年紀,加上有些功能也下降了⋯⋯有次,我們去○○玩的時候,住在飯店裡。照護員還特地避開,讓我們倆有獨處的時間。結果大叔只幫我洗了澡⋯⋯就沒有下文了。我很喜歡做(指發生性行為),也渴望濃烈的性,但⋯⋯我在那方面完全得不到滿足。〔L〕

視覺障礙女性D的情況則有別於L,她有時會希望透過與情人的愛撫紓解生活中的緊張,並感受這種肢體接觸所帶來的愉悅與放鬆。因此,D也表示她會主動向戀愛對象提出愛撫、性交的要求。

對我來說,肢體接觸不僅會帶來放鬆的感覺,還很舒壓⋯⋯所以我覺得很棒。我從小就非常喜歡自己的身體被緊緊擁抱、撫摸,我真的太喜歡那種肢體接觸的感覺了。像我一樣的視覺障礙者,和別人有肢體接觸其實是家常便飯。雖然是在有穿衣服的情況下⋯⋯但兩人間偶爾會有些比較親密的肢體接觸,像是摸耳垂、愛撫,這都會讓我感覺我們是一體。當然了,如果是親吻之類的肢體接觸,我只會和有情感交流的人做。所以我有時候會主動要求伴侶「摸摸我」或「我們來做(指性關係)吧」。當我想放鬆、舒壓一下的時候⋯⋯我就會主動去弄他。(笑)〔D〕

障礙女性身為「性慾」這種內在衝動會突然竄升的主體,這股衝動會指向可以協助她們釋放的他人。部分障礙女性僅是因為沒有性對象,也缺乏認識性伴侶的機會,因此她們對於非障礙者將想做也能做的自己視為沒有性慾的無性存在,以及不被當作可以輕鬆分享性話題的主體的態度,感到相當不悅。在這種非障礙者的思想與態度主導的社會,障礙女性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有性的存在。於是,性話題或開黃腔成了她們只能在障礙族群的場合談論的話題,在非障礙者的場合反倒是必須保持沉默或迴避的禁忌。
此外,障礙女性也意識到,在以男性為主的性文化支配的社會,她們若主動展現性慾或尋求滿足時,稍有不慎就會觸動社會文化的規範對她們進行性汙名化。因如她們無法輕易表達自己的性慾或追求滿足;即便她們表達了,但若依然沒辦法滿足,那她們就會把這理解為是必須在內心自行消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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