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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

去廟街,地鐵油麻地有落,我卻決定在砵蘭街起步。時光旅行是大件事,我需要多一點時間思考。而為了好好思考,我走進朗豪坊對面的翠華,叫了個魚蛋河走青和凍奶茶走甜。幹掉了這個近六十元的至愛組合,我腦裡仍是一片空白。

坐在向街的位置,可以看見風塵僕僕的上班族、渾然忘我的低頭族、左手夾著一大札紙皮,右手抽著一大袋汽水罐的老人、自言自語的路人甲、拖喼而過往莎莎直奔的旅客……這樣的風景,昨日今日明日,日日如是,在這裡作時光旅行,有甚麼好玩?有甚麼意義?

我嘆了一口氣,未出發已消沉,然後一轉念,心裡暗暗一驚–世上有沒有時光旅行仍屬未知數,我竟然已在想好不好玩、有沒有意義?我有病無?

萬一這是個騙局呢?

自古騙局不外騙才和騙色,色我不擔心,兩相情願的話,誰又騙得了誰。財呢?這就不好說。單看表面證供,我確實窮到燶,開工不足,工種又奇特,三更窮五更富是常態。但親愛的讀者,實不相瞞,這是表象,真相是我銀行有一百萬元存款。請你暫且收起問候我娘的粗口,一百萬在香港是甚麼概念?這數目高出公屋資產淨值限額四倍有多,申請公屋輪不到我,買三百萬元私樓的話,勉強付得起首期,但之後二十年,每個月撲水供樓足以令我短十年八載命。我膽小,投機怕輸清光,投資又怕蝕把米,放在銀行收息,金額不夠找我面前的河粉數。有一百萬現金又如何,我可能是史上最無為的「百萬富翁」。

錢是阿爸留下的。那天打開他的存摺,阿媽和我看到裡頭劃出的金光,驚呆了,生前孤寒的阿爸,死後立刻換上節儉的美名。阿媽拿了一百萬後提早退休,聯群結黨,搞了個不知幹甚麼的絲帶花社交舞樂隊,天天遊樂,話明等到坐食山崩就來投靠我。我把錢放在銀行,盡量不用,直情當自己無收過,連家盈也不知道有這筆錢,騙徒怎會盯上我?就當這是真的,到時我無論如何不去提款,他們又可怎樣?

要是家盈聽到我這段內心獨白,她一定會說,你想太多了,事情沒你想得那麼複雜。

當然也沒她想得那麼簡單。

大白天的廟街,感覺像荒涼的黑夜。路邊攤位尚未開工,老舊的大廈佇立兩旁,灰灰黑黑,無神無氣無顏色。我爬上那道陰暗的樓梯時,看到發黃的牆身,後悔起來,向上望,還有兩層樓,我停下了腳步。

「既來之,則安之。」

正要轉身下樓,忽然聽到兩句粵曲腔唱白,心底發毛,正常反應是拔腿逃走,我卻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口氣跑上去,我決定了,就算走,也要先把這整人的大叔罵一頓再說。

虛掩的門後,一個笑容可掬的高瘦男子朝我微微欠身,示意我進屋內。

我本來氣在心頭,見到這人禮貌周周,一時不好意思發難。入屋,首先見到一片白,定睛再看,眼前仍然是一片白。

有看過《matrix》吧?這是跟電影場景一樣的全白房間,光線柔和,一時分不到天花和地板,正中央放了一張小茶几,白得晶亮,上面一台打字機,笨重殘舊,在這純白到不真實的環境,打字機不但沒有構成視覺上的衝突,反而令我感到平安。

高瘦男看著我,保持微笑。

「歡迎你蒞臨敝公司時光旅行。因為業務性質,我們拿不到商業登記,因此沒有為參加者購買保險,為了確保你的安全,請你先細讀相關條款,同意了就可以開始。」

他的聲音跟電話裡頭的大叔一模一樣。我還未來得及反應,白牆上出現了一堆字,我下意識抬頭找投影器,頭頂是無盡的白色。
回看牆上五行字:

1.時光旅行為時三十分鐘,請勿以任何方式強行停留,如有違約,生死自負。

2.旅程中,旅客有三次顯現肉身和說話的機會,其餘時間會被隱形及消音。行使現身機會前,請默念三次「講呢啲」為記。

3.時光旅行過程中,切勿攝影、錄影或作任何文字及圖像記錄。

4.請尊重在不同時空的人和物,切勿帶走任何不屬於你本來時空的東西。

5.時光旅行或會引起驚嚇、傷感或迷茫等負面情緒,唯亦有可能帶來歡愉、興奮或希望等感受,效果因人而異,請閣下自行衡量能否承擔,本公司恕不負責。

如果這是整人的騙局,連免責聲明也弄得一絲不苟,騙徒未免太高明了。但如果,如果這是真的,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不是我多疑,而是這樣的機會,一般不屬於我。

「陳元先生,你抽到的大獎,貨真價實,絕無整蠱成份。這裡有五張優惠券,每次可用一張。」高瘦男從口袋拿出五張紙:「上面留空了年月日,你可以自由填上你想去的時間,條件是那必需是你在生的時間。」

甚麼是「在生的時間」?

高瘦男像聽到我內心的聲音,說:「就是由1981年你出生那天算起,直至你死的那天。」

我怎知我幾時死?

「抱歉,死期這回事,我們也幫不到你。」

握著那五張所謂優惠券,看著眼前這個聲音和樣貌不協調的地球人,環顧這個白到刺眼的房間,荒謬,卻又很真實。我頭很重,腳步浮浮,照說身體反應最老實,假如這不過是一場夢,夢裡應該不會有昏厥感。

「少年你太年輕了,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放心迎接這份大禮吧。」

少年你太年輕了……瞧你這副大叔模樣,閒時不會上高登吧。

「哈哈,怎麼不會?沒有工開的時候,我最喜歡上論壇逛逛,學一些流行語也好啊。說句真心話,對我來說,上高登好玩過時光旅行呢。」

該死的讀心術,這樣下去,我想去撒泡尿也被你聽到,一點私隱都沒有。

「抱歉,這是內置技術,取消不了。你現在便需要使用洗手間嗎?裡面請。」

從室內設計角度看,這地方真是見鬼的走火入魔,廁所沒有門柄,全白無縫的門,靠聲控,拍兩下手自動升起,裡面一樣是一望無際的白,再拍兩下手,門降下,隨即升起一個白色馬桶。

白到雪一樣,叫人怎好意思在上面方便?

反正我半點尿意都沒有,太緊張了吧,所有氣血往頭上衝,集中火力思考,手腳冰冷。我靠牆坐下,看著優惠券上空白的年月日,腦海自動浮起了《bigfish》的一幕。電影裡主角的老爹,童年時遇上一個鑲了玻璃眼的女人,女人讓他看到自己死時的情境,因為早知自己會在甚麼場景死去,老爹從此變了大無畏,刀山油鍋都不怕,所謂膽正命平,視死如歸。

腦裡叮的一聲:如果我知道自己幾時死,我以後做人就不會畏首畏尾。

拍兩下手,廁所門升起。

我把填好日期的優惠券遞給高瘦男時,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2064年7月1日。那是五十年後。」

我點頭。

「你肯定?」

我用力點頭。

高瘦男無言走到打字機前,放入一張白紙。

打字機傳來清脆的敲打聲,firstofjuly,2064,chanyuen。

一瞬間,眼前白色全沒了,我像坐上了超音速的過山車,被拋進時間的軌跡。


黑箱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黑色,黑過黑豆,黑過墨斗,黑過黑社會。最恐怖的是,我不僅見到,準確地說,我正置身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連身體也看不到。我快快摸一摸褲襠,幸好,細佬還在。低頭拉開褲頭看一眼,毛都不見一條,那種驚慌,如同在戰亂中跟家人失散,舉目無親,遍地哀鴻。我不由自主大喊了一句:「頂!」此起彼落的頂頂頂頂頂,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

頂,我在一個黑到無朋友的回音谷。

冷靜,我要冷靜。

無錯,我本來就穿了一身黑,但底褲是白色的啊。白色在黑暗中應該發光才對,我再三向下望,依然是一片絕望的黑暗,我心冷下來,我會不會是盲了?

講呢啲。

自我安慰時脫口而出的口頭禪,忽然變了救命咒語。

講呢啲。講呢啲。講呢啲。

動漫看得再多,當自己和卡通人物沒差時,仍然覺得太不合邏輯,太沒有道理。默念完畢,肉身回歸,白色底褲在黑暗中,閃閃發亮。腳下那雙泛黃的converse球鞋,雖不光鮮,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切。

抽好褲頭,順便伸手入褲袋拿手機出來。

「連線網絡中斷,請與供應商聯絡。」

我肯定我上網成癖,但也不至於天真到以為可以在2064年7月1日收到2014年發來的whatsapp,看手機,本來是為了看時間,不意還是看到了一個訊息:「不如重新開始吧。」

除了家盈,誰會給我發這樣的短訊?不如重新開始吧。這句對白,讓我想念的不是分了手的女朋友,而是《春光乍洩》裡的何寶榮。2064年,何寶榮死了足足61年。一閃而過的念頭,令我有點惘然。

念在我還要返回2014年,我很快回復理智-我飛快運算,短訊應該是我出發前發出的。以家盈的習慣,一定會不停檢查我最後上線的時間,以及查看短訊旁邊是一剔還是兩剔。好在連線斷了,她不會知道我其實收到但回覆不到。這樣也好,免得又無端生起新的嫌隙,難得她主動開口,我卻遲遲未覆,簡直罪大惡極。分手一個月,終於又到了講復合的關口,我還以為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來到這回合,估計她渴望得到的是韓劇的情節-我買一大束花,傻仔一樣的站在她公司樓下,等她和她那些《愛回家》一樣的同事下樓時,情深款款地飛撲到她跟前,說:「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想到這大堆囉囉嗦嗦,我有點慶幸身在上不到網的地方。

而我其實不知道,我到底在甚麼地方。

雙眼總算適應了黑暗。時間久了,墨斗多了明暗的層次,仔細打量一下,這空間非常狹小,我張開兩臂即碰到兩壁,頭幾乎貼著天花。彎腰看一看地,腳邊有少量粉末,薄薄的一層,轉身看看,身後透著微亮的光。

我推了有光的牆身一下,牆身彈開,刺眼的白光像瀑布一瀉而進。

待我睜得開眼時,面前橫空出現了一副大眼鏡。所說的大,非同小可,黑色粗框大得可以把我整個人圈住,鏡片很厚,讓我立刻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圓形大肚金魚缸,金魚缸後一雙大眼睛,帶點好奇和疑慮,掃視我身處的地方,當他進一步把頭探進來,我看到一根大如鋼條的鼻毛,太可怕了,我情不自禁退後一步,大叫一聲,順勢跌坐地上,揚起了塵埃似的白色粉末。

大眼睛置若罔聞,繼續探頭左右察看,現在我看清楚了,這是一個臉上長滿了深坑一樣的皺紋的老頭,我在他面前揮手,他沒有反應。

是的,他沒有看見,因為我也看不見自己的手,我又隱形了。
如果我這時默唸三遍「講呢啲」,一定會把他嚇個半死,等一等再說吧。但事與願違,手機不遲不早,在這個敏感時刻發出「嘟嘟嘟嘟」的響聲。

老頭臉色刷地變蒼白,緊接而來一聲怪叫,大眼鏡不見了。

2014年,這是手機通報「要充電了」的聲響,在2064年的當下,四處無人,天外來音,老頭一定以為自己白日見鬼吧。

我站起身,一步就跨到有光的地方,然後砰的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有無搞錯,原來我方才身在半空,抬頭看一眼摔下來的地方–

我立時忘記了掉下來的痛楚。

八呎高樓底,從地板到天花,劃出了一排一排的方格。方格面上刻了字,驟眼一看,不外乎是某人生於某年卒於某月,所用的字體跟和合石慣見的不一樣,挺秀氣的,不是華康類,更不是新細明,有可能是特別設計的字體,用色很豐富,甚麼顏色都有。某些方格面上有滾動的影像,功能應該等同傳統的死人相。這裡少說幾百格,中間靠左的一排,其中一格的門給打開了,門朝外,我看不到上面的字。

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寫的是:陳元,生於1981年9月1日,卒於……

卒於何年何月何日呢?

我承認我很好奇。此刻,只要我站起來,上前把門關上,我就會立刻知道我的死期。答案是這麼近,卻又那麼遠,分明很想立刻知道,心裡卻怕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我不知我怕的到底是甚麼。

還在三心兩意,老頭跑掉的方向傳來了一下巨響,我沒多想,唸了三句咒語,不但現出了肉身,還是實物原大,要說這不是一場夢,只能說時光旅行這公司的科技,實在太到家了。

經過打開的那扇門,我腳步慢了一下,看?不看?

我深呼吸了一下,頭也不回找老頭去。

老頭正從木梯上爬下來,見到我,一臉狐疑,問道:「甚麼事?」

「我在附近聽到巨響,過來看看,你沒事吧?」

「啊,無事無事,你有心。」他邊說邊打開地上一個紙箱,剛才的聲響,大抵因為有人把這東西從高處掉下來。老頭在裡頭翻了一會,拿出一包香。

見我盯著他,他有點不好意思:「很老土,是不是?我也很久沒點真香。」他壓下了嗓子:「電子香哪有味道?有時記憶體不夠,斷斷續續,真係大吉利是。」我含糊應了一句,由他說下去:「不過真香太稀有了,非常時期,點一支,心意心意。各位大大,有怪莫怪。」

「為甚麼說真香稀有?」

「後生仔你有沒有讀通識呀你?香港都不香啦,這有甚麼好奇怪?」

「香港為甚麼不香?」

老頭看了我一眼,大眼鏡下,一雙哀傷的眼睛,千言萬語,不著一字。

「你是外地人?找到親人的靈位沒有?這大廈十八層,層層上千個位,不好找。貴親貴姓名呀?」

他站在柱前,隨手點一下,柱身上出現了一個屏幕。

我一時無言。我可以叫他找「陳元」,但待會他發現陳元的靈位給打開了,見鬼的經歷會變得更實在,我固然不想嚇死一個萍水相逢的老人,歸根究底,原來我還沒有知道一切的心理準備。

「常家盈。」

老頭輸入名字時,我心亂作一團,時緊時鬆,時快時慢。

「查無此人。」屏幕上的四個字,令我定下心神來。

「無這個人呀,奇怪,近二十年死的人都放這兒啦,她幾時死的?」

「那張美美呢?」

「查無此人。」老頭看著我,露出「𡃁仔你係咪玩嘢」的神情,然而不到兩秒,他張大了嘴巴,神色驚恐,四下環顧,我隨他的目光轉了一圈,甚麼也看不到。

老頭鐵青著臉,連奔帶跑的走到紙箱前,拿出一大紮真香,唸唸有詞:「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在他的呢喃聲中,我頭痛起來,老頭背影漸漸朦朧,世界在搖動,2064年,戛然終結。


身後我

一道強光照進眼睛,我本能瞇起雙眼,掩映間,看見高瘦男拿著手電筒照到我臉上,一臉關切的俯身看我。

「歡迎回來2014年,你還好吧?」再次聽到大叔的聲音,恍如隔世。

「我們要先做一個檢查,確定你沒有帶走任何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東西,請。」

行色匆匆,我連自己死於何年何日都未搞清楚就回航了,帶走得了甚麼?我站起身,高瘦男的電筒在我身體左右上下的掃射,我轉身時,瞥見一直冷靜的他皺了一下眉。

「抱歉,你犯規了……糟糕了,餘下四次時光旅行,有機會作廢。」

「犯規?」

「不錯,你褲子上的白色粉末,時間深度儀的碳十四快速鑑定顯示,那是屬於另一個時空的物質。」

轉頭看一下屁股,果然沾了好些粉末,思緒不由自主往返2064年和2014年的當下,兩個時空的片段自動剪接,黑箱、大眼鏡、小方格……前文後理一下子全接通了,我在自己的骨灰位內摔倒了,落地時揚起的不是塵埃,而是火化鄙人後剩下的骨灰,是不會復燃的死灰。

「啊,原來是這樣。」大叔會讀心這一件事,真的有點討厭,往好處想,跟他說話倒是省氣省力。「情況有點棘手,雖然它們不屬於這個時空,但從技術層面來說,那是由你身體而來,人類用同一副軀體經歷生老病死,燒成灰後,理論上包含了人生所有時期的你,當然也包含了現時空的你。唔,這樣子嘛……」

我不耐煩聽他的碎碎唸,伸手擦一下屁股,掌心沾上一抹白,「我」在其中。

這薄薄的一層,就是「我」?

我呆呆地看著掌心,想到我的童年和我的老年都在裡面,我的眼耳鼻舌和僅有的一塊腹肌亦在裡面,我的喜怒哀樂也通通包含在裡面,「我」沒有重量,缺乏質感,似有若無,只消打一個噴嚏,「我」會四散在這個廟街的白色公寓,甚至不是粉身碎骨,而是骨都無得剩……連串念頭教我額頭冒出了汗珠,手心泛起一陣潮熱,看樣子,我要不會把「我」弄濕了,要不會熱得溶掉。我有預感,來自2064年的「我」,會在2014年化掉。

心頭一熱,有點酸有點痛,鼻子率先和應,酸酸苦苦,慢慢分泌成鼻水,然後到眼眶,溫熱的一泡眼淚,不聽使喚直流下來,大滴大滴的流過臉頰。

我不傷心,不難過,不,我甚麼情緒也感覺不到,我只是不能自已地流起眼淚,起初悄沒無聲,後來變成抽泣,最後變了嚎啕大哭。對上一次哭得那麼淋漓盡致,要追溯到小學三年級,那天被班上的肥仔技安打了一頓,身心受創,放學一見阿媽,哭了個死去活來。那是記憶中僅有的一次,不同的是,那次哭是因為害怕,因為不忿,這次呢,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心裡多了一個無底洞,深不見底的空虛,重重包圍著我。

淚眼模糊中,高瘦男的身影又出現了。

「太好了,我剛跟總公司聯絡上了,他們判斷這個是哲學問題而不是物理問題,願意酌情處理-」大叔原本興高采烈,大概是終於發現我哭成淚人,話鋒一轉:「剛才發生了甚麼事嗎?抱歉,我去辦事了,沒有留意你說過甚麼,放心,餘下四次行程繼續有效,不用傷心。」

我哭,不是為了這個。

「那到底是為了甚麼?我看你快要哭出一公升眼淚了。」

冷笑話本來就不好笑,何況現在不是搞笑的時候。

「這是我最喜歡的日劇,不是冷笑話!」

隨便啦,沒所謂啦,人死燈滅。

「其實總公司今次肯酌情,還有一個原因。時光旅行不會阻止參加者填寫任何日子,包括你生前死後的日子,不過現在你知道了,到你還未存在或者已不再存在的時空旅行是很沒趣的,在你不存在的時空,一般情況下,你只會見到一大片漆黑,連旁觀者也不是,更別想有甚麼作為,所以我們才會請你選一個在生的時間去旅行。」

問題是我怎知道自己是否選對了時間。或者我很長壽呢。

「現在你知道了,2064年你已不在生了。雖然你的選擇太進取了,但你的第一次多多少少算是浪費了,公司基於同情,決定不追究犯規的事。」

是的,太浪費了,我為甚麼不敢看自己的死期?出發前,我明明是因為《bigfish》,才會不假思索填上五十年後,說白了,我想知道,我會活到八十三歲嗎?
好吧,事實擺在眼前,我活不到八十三,但具體可以活到何時,我竟然沒有勇氣知道。大眼鏡說,之前二十年死的人,身後幾乎都是往那十八層裡去,這意味我的死期在六十三到八十三之間。六十三歲死的話,我仍然有三十年,三十年是長是短?我說不出一個所以然。2064年,家盈還未死,用她的話來說,這太慘豬豬了,沒有我,她怎樣過的日子?抑或,她比我更早死,所以骨灰放到別處?歲月悠長,我一個人怎辦?還有阿媽,查無此人,她又是幾時死的?

一公升眼淚,源源不絕,我又哭崩了,這一回,包圍我的是無窮無盡的悲傷。

「我勸你不要想得太複雜,其實香港男性平均壽命是八十點六歲,以為自己八十三歲還未死,你太天真了。」高瘦男試圖安慰我,卻把我弄得更難過了,眼淚鼻涕一大把一大把,哭得一塌糊塗。

「恕我直言,人終有一死,難道你以為自己不會嗎?」大叔抱怨的聲音,像一記悶棍,重重敲了我腦袋一下。

難道我以為自己不會死嗎?

我提起衫袖,擦掉眼淚,腦海裡浮起了最近見過的一個老闆的臉容。

「小陳,我死後是否風光,靠你了。」

「曾總,我會盡力的,不過希望你明白,寫自傳不同寫傳記,自傳用第一人稱,太多讚美反而不美,讀者覺得你自吹自擂的話,怕會弄巧反拙,寫傳記還有一些迴旋的空間,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合約還可以再改。」

「說的也是,我以前看過的人物傳記,可以寫到死的一刻如何風光大葬,還可以歌功頌德,的確詳盡過寫自傳。不過你知我的心結,我生意做到這麼大,人家還是土豪土豪的叫我,笑我盲字唔識個,靠,我想你幫我寫自傳,就是要給他們一點顏色好看。」

那天跟土豪開會的情況,歷歷在目,身為一個隱形寫手,「自我」也是隱形的,儘管我心裡那個叫「自我」的小傢伙,想到要幫這個財大氣粗的男人創作傳記,早就粗口橫飛,極度躁狂。無辦法,接一個傳記job,何止換五斗米,我肯定賺得多過幫奧巴馬寫講稿的文膽。

「我跟你講啊小陳,我身家多到三世都用不完,人終有一死是不是?我死之前竄改他媽的歷史,老子錢有了,名有了,才氣也有了,子孫會記住,老子是個傳奇。」

高瘦男一直聽著我內心重播那場充滿銅臭味的對話,愈來愈好奇:「原來現在有這樣的工作!這麼說,你本業是作家呢。」

講呢啲。

「抱歉,傳奇這回事,倒不是寫得出來的。管他賺十個億又如何,還不如你去一次時光旅行呢。」

而我,還有四個機會。

我看著手心上的一抹白色,收起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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