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台灣中文版序】
台灣中文版序 ◎舛友雄大

我向來鍾情於海。它能撫平心緒,喚起對彼岸的好奇,更是連接世界的紐帶。從山坡上的房間眺望海濱,那景象再熟悉不過。我成長於日本九州一個面向中國的港口城市。童年時,年長親戚曾告訴我,過往曾有衣衫襤褸的中國人成群地乘船偷渡到日本。曾經,我也如同許多至今仍對中國人抱持偏見的日本人一樣,懷著像是「中國人就是見錢眼開」等刻板印象。

轉折點出現在大學時期。二○○六年,我以交換生身分前往加拿大留學,結識了我的第一位中國朋友,他的性格格外地親切。以此為契機,接下來我走訪了北京奧運前夕的中國。當時的我發現中國鄉村裡貧困問題依然存在,這讓我親身意識到,大眾媒體描繪出的常見中國形象,往往只是眾多故事中的一隅。

自小我便是新聞愛好者,每天都會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讀完報紙,還會錄下電視晚間新聞。隨著我對中國的興趣不斷增長,進入中國媒體工作自然而然成為我的志向。在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攻讀碩士期間,我主修中國政治與經濟,扎實的學術訓練讓我得以在二○一○年,也就是日中經濟規模逆轉的那一年,進入中國媒體《財新》國際新聞部工作。《財新》以挑戰官方敘事的調查報導聞名,這段經歷不僅鍛煉我的中文寫作能力,也讓我能夠從中國內部研析這個大國的真實運作情形。那時候的中國,事物確實日新月異地變化,整體而言似乎正朝好的方向發展。

在北京工作四年後,由於渴望改變觀察視角,於是我在二○一四年前往充滿活力的東南亞,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擔任研究員。穿梭在東協(ASEAN)十國當中,我親眼見證中國的經濟和政治影響力迅速擴大,無論是主導當地的巨型土地開發計劃,還是出口至各國的高鐵建設。這些外部觀察的經驗,後來都在我剖析中國新移民現象時發揮作用。

我首次留意到在日中國人社群,是在二○一八年。定居東京後,我逐漸將目光投向坐落在埼玉縣南部的「新西川口唐人街」,並頻繁前往採訪。在名為」芝園團地「的巨大住宅社區中,中國居民比例已達約百分之五十。有些家庭是從原本新華僑聚居的高田馬場和池袋遷來,也有如科技業工程師等新一代中國移民直接流入。一家又一家「道地中餐館」在周邊街區湧現。在我目睹日中居民藉著自治會等組織的力量,努力想化解同住一地所引發的摩擦衝突,我也深切感受到日本政府在移民政策上的缺席。如今回想,那或許可說是揭開《潤日》序章的起點。

接著在二○二二年十一月新冠疫情之下,數百名在日中國人因「白紙運動」聚集在JR新宿站南口,我察覺到某種新變化正在發生。當晚活動結束,我與《東洋經濟》編輯西村豪太先生移動到附近的台灣餐館聚會,西村先生提出「今後在中國境外的中國人,將會是理解中國的重要資訊來源」的觀點。我深以為然,並開始追蹤在日中國人社群。

不久之後,」分散各處的點」,逐步綿延成」線」。我發現,確實已有先前在北京相識的中國媒體同行遷居到了東京,也不時聽到有關中國人入住豪華超高樓大廈的消息。以中國為主題的中文研討會日益活躍,我受邀主持《不明白播客》聽眾東京見面會時,東京大學教室內擠滿了華人觀眾。不僅如此,與中國頗有淵源的書店陸續成立;甚至連教育領域也傳出類似消息,中國家長不惜重金投資孩子參加日本的中學入學考試。

這本書正式的寫作計畫始於二○二三年年底。我愈發希望系統性地整理,並且呈現這一波中國新移民群體的背景,除了掌握這群人的多樣性,同時也試圖勾勒出全貌。

我一邊盯著電腦螢幕寫作,一邊多次前往地方城市補充實地調查。當時,一位負責對華事務的日本外交官對我說過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這個群體往後的規模,或許足以在參議院選舉中推舉出屬於自己的議員,日本將如何應對,是國會該開始討論的問題。」當時關於在日中國人的議題在日本尚屬邊緣,如今回想,那番話無疑是深具前瞻性的洞察。

本書採取非虛構寫作。當初出版社評估這本書「不會暢銷」,因為在日本,凡涉及中國的主題,若不是帶著陰鬱、恐懼的疑中或恐中色彩,不然往往過於政治化,或是因學術性質而較艱澀難懂。因此我認為本書極有可能成為「異類」般獨樹一幟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當今年(二○二五年)一月,日文版問世之際,相關議題的「線」與「線」交叉浮現,逐步細密地織構起「立體」的網。有關在日中國人相關報導洶湧而至,東京人開始議論紛紛中國人居住在豪華超高樓大廈,熱衷教育的中國人群體正在擴大。包括《週刊文春》以聳動標題寫道「東京大學有百分之十二以上的學生是中國人」;日本政府為中國富裕階層推出十年期多次往返觀光簽證的新方針,遭到大批反對聲浪;《日本經濟新聞》報導大量中國學生進入日本的藝術大學就讀,而後取得永住權的現象;NHK節目聚焦在中國人藉由設立民宿,獲取「經營、管理簽證」的案例;外國駕照轉換的便利性引發輿論批評,快速促成了制度修訂;此外,東京的中國人房東大幅漲租事件也廣受關注。

正如讀者所知,這些連鎖反應導致參議院的移民相關政策受到矚目,喊出「日本人優先」口號的日本參政黨成為輿論風暴的中心。人們開始注意到,日本是否也正在重演世界各國極右翼政治崛起,迎向諸如「讓美國再度偉大」(MAGA)、英國改革黨(Reform UK)、法國國家陣線(RN)以及德國另類選擇黨(AfD)的時刻。最近,明確表示「反移民」且呼籲《間諜防止法》立法的高市早苗當選自民黨黨魁。而目前,本書內文提及、被稱為『門票錢』的「經營、管理簽證」,其資金門檻也已從五百萬日圓提高到三千萬日圓。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開始著手於限制豪華超高樓大廈的投資。

根據今年六月底日本政府統計,居住在日本的中國人首度突破九十萬人大關,預測在二○二六年有機會超越一百萬人。日本社會對中國人的觀感日趨嚴苛,不過尚未演變成如美國那樣公開仇恨的地步。展望未來,日本需要基於統計資料,從長期和戰略視角冷靜討論「接納移民」的議題。我在最新採訪中了解到,其實在包括房地產、金融與零售業等多項產業中,日本大企業正將「潤進來的錢」視為彌補日本人消費疲軟的新需求來源。

從中國人「潤」的角度來看,台灣與日本或許正走上不同的道路。二○一四年立法院爆發太陽花學運之際,我剛好在台北採訪。隨著習近平政權威權化,收緊對香港的控制,台灣社會的警覺隨之提高。此後誕生的蔡英文政權和賴清德政權似乎推行的是「去中國化」。日本社會所發生的情況,或可當作「另一條路徑」。反之,台灣經歷也能成為日本的借鑑。

近年,「潤日」進一步變成全球議題。海外媒體相繼報導,尤其《金融時報》於近期更刊出三頁特稿。我也一家接一家接受各國媒體採訪。在我看來,那些選擇「潤」的中國人,將持續不斷尋找更理想的目的地。「潤」,或許能夠成為理解當代中國的新切入點。

我期待能夠藉由這本書,激揚起具建設性的理性討論,期許這些討論能復返擴展至海洋彼岸,幫助人們更深入認識中國新移民的生態。
二○二五年十月於東京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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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試閱】
移居日本的熱潮從何而來

明明中日兩國正為了福島核能處理水而爭執不休,為什麼「反日」的中國人會選擇來到日本呢?這不禁讓人產生疑惑。的確,中國輿論及社會氛圍如此,所以「潤日」除了透露給家人知道以外,不能對外人明言。有位「潤日」男性將日本形容成「臭豆腐」,乍看之下很臭,但吃了之後才知道箇中美味。

詢問「潤日者」為什麼選擇日本,他們最常提到的理由包含物價比其他先進國家來得便宜,氣候宜人之外,其他包括諸如同為漢字文化圈,所以不會說日語也能待在日本生活。
日本之所以成為「潤」的甜蜜點,在於相較歐美各國正逐漸縮小與限制黃金簽證(即投資簽證),日本則反其道而行,放寬相關的長期滯留簽證。

就我過去的採訪經驗而言,從二○一○年代中期開始,在日本也慢慢地出現有關「潤」的徵兆。

二○一四年年底,正當中國政府反貪腐運動如火如荼之際,令計劃這位高官曾接受李友的行賄,後者則擔任從北京大學拆分創辦「方正集團」的執行長。據說李友贈送給這位中箭落馬高官的妻兒的賄賂,包括兩棟價值「三億八千萬美元的京都豪邸」,這在中國引起熱烈討論。

一過完新年,我就前往仍處處殘雪的京都,造訪這處成為新聞熱門話題的傳統日式宅邸。這裡原本是拒收陌生客人的高級旅館,但聽說連前首相森喜朗也曾造訪此地。

除了購買不動產之外,中國人併購日本企業也早已成為稀鬆平常之事。舉例來說,二○一七年,我在東京完成歷時數個月的採訪之後,便得知從中國逃來日本的郭文貴打算併購新生銀行(原本為倒閉的日本長期信用銀行,現為SBI新生銀行)的消息。

我想起同年春天,我曾造訪靜岡縣牧之原市,這裡一眼望去盡是靜謐茶園。走在大馬路上,到處可見宛如時光倒流般、保持懷舊風貌的店鋪,為了振興低迷的地方經濟,同時也與中國「一帶一路」這個廣域經濟戰略互相呼應,二○一五年這個城鎮也高呼「MIJBC」(Made in Japan by China,即中國製造的日本品牌)這樣的口號。

為此,我採訪了戰後首位平民出身的駐中國大使丹羽宇一郎,他預言「中國的生活水準將繼續提升,日本的生產成本若是相對下降,中國也需要日本技術的話,他們就會決定在日本生產,然後將產品帶回中國。接下來的十年,中國會大手筆投資日本」。

隔年,我從東京搭乘京濱東北線,多次前往位於埼玉縣川口市的芝園團地, 因為這裡的中國人比例超過百分之五十以上。當時我採訪了對中華街知之甚詳,任職於立正大學的山下清海教授。他一邊舉出美國的前例,一邊指出中國人有可能會搬到更遠的郊外,或是東京都內的高層住宅。如今這個預言早已成真。中國新移民大手筆「爆買」中央區、港區、江東區豪華超高樓大廈,如今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潤日與新華僑有何差異?
大多數以這種管道「潤日」的人,與我們平常想像的在日中國人,也就是在一九八○年代改革開發之後,遠渡重洋來到日本的「新華僑」,在性質上有諸多差異。

新華僑處於追求活下來的生計模式,當時日本與中國的經濟差距十分明顯;反觀「潤日」中國人的特徵卻完全不同,他們最感興趣的是追求生活品質,是為了享受自由富足的生活而來到日本。

二○一○年,日本與中國的經濟規模反轉,對中國新貴階級來說,日本的物價不高,我認識的「潤日」中國人之中,有不少人有能力請我吃一頓我不一定敢消費的大餐。

早期的新華僑通常只將注意力放在中日兩國之間的關係,他們很努力學習日語,拼命地想要融入日本社會,其中有不少是語言學校或專門學校的學生,但也有不少是偷渡或是以外籍勞工身分來到日本,這些人多半來自福建省福清市或是上海市。到了一九九○年代之後,與日本頗有淵源的東北三省,即之前曾為滿州的遼寧省、黑龍江省與吉林省,因為也有許多日語學校,所以來自東北三省的中國人也占有相當高的比例。山下教授的研究指出,二○○七年之際,來自這三省的中國人,在整體華僑的占比為百分之三十四點九。

二○一九年,在大阪提出西成中華街計畫,因此聲名大噪的不動產公司經營者林傳龍就是典型的新華僑。他當時年近花甲,當我前去他位於商店街的事務所拜訪時,他以日語招呼我坐下。

他臉上那副圓圓的眼鏡,流露出一股沉著的感覺。眉間兩條明顯的皺紋,法令紋也非常明顯。一九九七年,出身地位於福州福清市的他,滿腦子想要在建築業工作而來到日本,為此他曾一步一腳印地經營拉麵店與中華料理店,他一直希望商店街的中國在地社群能夠融入日本社會,這完全是典型新華僑抱持的想法。

反觀「潤日」中國人通常放眼於全球,先將全世界的先進國家比較一輪之後,才選上日本。具體而言,一般而言他們都曾住過中國一線大都市,不僅對日本的黃金時代耳熟能詳,這個世代也對日本製產品有著熟識的親近感。

這些人不太在意日語學得好不好,儘管也有可能是因為這些人即將步入中年,要再學習一門第二外語的門檻較高。這群自外於日本社會的中國人,透過WeChat(國際版微信)的群組自成一格且自給自足,其中成員包含了文化人士、企業家、知識分子、工程師以及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
新華僑不太關心政治,或者可以說與中國政府的立場相近,前述提及的林先生在接受我的採訪時,多次強調他不對政治發表任何意見;反觀「潤日」中國人,值得注目的是,這些人對於現今中國政府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滿。

由於是在經過層層比較之下,他們才決定「潤日」,所以不一定會一直定居於日本。部分「潤日」中國人若發現中國國內的狀況好轉,或是其他國家更具魅力,就有可能會離開日本。

其實從日本移民至新加坡的例子之一,最為人所知的可能就是訂閱者將近六百萬人的YouTuber「老高與小茉」。多位熟知內情的相關人士都跟我說,他們原本住在日本,但因為日本所得稅太高,所以才搬到新加坡居住。

除此之外,新華僑與「潤日」中國人的居住地區也有明顯差異。新華僑社群以池袋一帶特別知名。當新華僑在此地建立家庭後,就搬入西川口這類郊區的大樓公寓;相比之下,「潤日」中國人則與這種趨勢沾不上邊,某部分的潤日者會選擇住在港區或江東區的豪華超高樓大廈,有些則直接在郊外購置別墅,或是在非首都圈的重要都市購入獨棟住宅。

當我再次跟許久不見的山下清海教授見面,提及「潤日」這群人與過去的新華僑有些不同的假說之後,他如此回覆:

「從二○○○年開始,就出現日本的大廈很便宜這種說法。中國人向來想擁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只要一有錢,就會選擇更優質的高級大廈吧。」

山下教授也提到,因為中國人只相信熟悉的人或是值得信任的人說的話,也會透過介紹的方式與業者合作,特殊的中國人區域也會漸漸形成。

就在許多日本人尚未察覺的時候,「潤日」社群正因應中國、日本以及世界的潮流而逐漸壯大。
採訪這些全新類型的中國移民,傾聽他們的一字一句,除了深切地感受到他們的特殊點與難以理解之處,我也看到了這些人對於日本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層面,帶來了不容忽視的影響。
( 摘錄自〈第一章 世界級現象的「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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