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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摘錄)

在二○○一年後,美國的戰略專家們把現代世界恐怖事件高張的問題放在民族國家之間的權力政治框架中考量,把這樣的前提作為決策的基礎。畢竟歐洲在幾個世紀以來的各次戰爭都是這樣,即便是冷戰,最終也是以國家為單位的對抗,以意識形態為界分列兩邊的各個戰爭實體也是各國的政府。因此,小布希的行政團隊在九一一事件後立即環顧四周,回顧過去的種種事件,總之,就是不直接針對當時特定的那些恐怖分子,美國試著找到在背後支持那些人的政府。就像是本能反應一樣,美國的戰略專家們――以及西方媒體的諸多分析人士――都在試著尋找在之前戰爭中對抗過的同一風格、同一階級、同一類型的對手國家。
這就是為什麼在迅速地進入阿富汗,忙著追捕賓.拉登一段時間後,小布希的團隊馬上就瞄準了薩達姆.海珊,認為他是策劃者,伊拉克是向西方發動恐怖襲擊的始作俑者,征服並且讓這個國家「民主化」將結束恐怖主義的麻煩。但是當海珊被捕並被絞死,當伊拉克被完全占領後──如果不算是征服的話──恐怖主義並沒有被擊敗的跡象,而美國政府的戰略專家們又把矛頭指向了伊朗,而且依據事態不同,敘利亞、利比亞、沙烏地阿拉伯、巴基斯坦等一大堆國家也都在等著被美國列為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
隨著美國的政策已經深深地扎根於西方的敘事視角中,針對伊拉克和阿富汗以及其他有麻煩的地區的問題,美國開出了民主和選舉的藥方。隨著這樣的選舉的成功落幕,這些有問題的國家被說變成了民主國家,或者至少是距離一個幸福國家又近了一步。
但是我仍然記得在塔利班逃走後的阿富汗選舉的情形。在全國各地,人們選出代表來代表自己在由美國組織的全國會議中組建國內政府、議會、憲法、內閣,並選出總統。那一年夏天,我在喀布爾附近的小鎮帕格曼(Paghman)遇見一個剛剛在大選中投完票的人。我實在難以想像他站在投票所裡投票的樣子,因為他看起來就像我年輕時認識的那種傳統鄉村村民。他穿著標準的長衫、寬鬆的褲子、圍著纏頭巾、留著鬍鬚;於是我請他向我描述一下投票的過程――事實上是怎樣的一場活動?
  「啊,是這樣的,先生,」他說:「幾個城裡人帶著一疊紙向我們解釋怎麼在紙上做記號,我們安靜地聽,因為他們大老遠地跑來,我們不願意表現得很無禮,但是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這些城裡人告訴我們咱們的人是啥樣子。我們按著他們說的辦法做記號,但是我們從始至終都知道誰才是代表我們的人――阿嘉伊.薩亞夫(Agha-i-Sayyaf),當然了。」
  「你怎麼選定就是薩亞夫呢?」我問。
  「選定他?我的先生啊!您這是什麼意思啊?他們家自從多斯特.穆罕默德.汗(Dost Mohammed Khan)的時候就住在這裡了,甚至比這時間還久。你翻過那座山脊,從溪谷望過去就是他家的房子――是周圍最大的!每年過節的時候,他都到處給孩子們發糖吃,並且詢問我們有什麼要幫忙的,如果有人需要幫忙,他就從身上拿出錢來交給需要幫忙的人。這個男子漢是真正的穆斯林!你知道我姊夫的表親和薩亞夫的妯娌成親嗎?薩亞夫算是我們家族的一員。」
我對此感到十分震驚:西方籌劃的這種叫作「民主」的東西成了壓在這個人肩膀上的外來事物,而他必須要盡可能地考慮現實生活的壓力。在他的身上流淌著兩股歷史的源流,這兩股源流之間沒有關聯但是卻古怪地交會在一起了。如果這種狀況發生在距離喀布爾只有一小時車程的地方,那也就有可能發生在阿富汗全境。
從西方的觀點來看,有些人斷言在像巴基斯坦、約旦、伊拉克、阿富汗和埃及這樣的國家中提供資金和武裝來扶植一個親西方的統治者會有助於為這些社會帶來民主,就更不用提自由市場的好處了。而且對有些人來說,伊斯蘭社會的價值是落後的,需要由更進步的人來糾正,甚至為達目的不惜予以強迫。
但是從穆斯林的觀點來看,近年來的道德行動和軍事行動看起來就像是在穆斯林自己的國家中進行了很久了的削弱穆斯林的行為。西方的習俗、法律系統和民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把社會裂解成基於各自利益各自做決定的個人單位的工程。最終會帶來每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彼此間對立,為了物質商品展開全面的相互競爭的場景。
從一方來看,這一切就像是一場不論性別、保障所有公民更多權利的運動,而從另一方來看,就像是把有權勢的陌生人安插到家庭私事中,削弱了人們以家族與部族網絡維繫其社群自我的能力。簡單來說,就是一方覺得是賦予個人的權力,而另一方面覺得是削弱整體社群。
我認為,如果「文明衝突」這個說法的意思是說「我們兩個不一樣,所以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話,那麼撕裂現代世界的衝突並不適合理解為「文明衝突」。更恰當的理解方式是把這種衝突理解為兩種不同步(mismatched)的世界史在交互過程中所帶來的摩擦。穆斯林就像是一群趕路的人,而歐洲人及其分支則是另外一群趕路的人,當兩群人在十字路口碰到一起,就開始了推推搡搡、摩肩接踵,而這種推搡仍在繼續著。
如果要解決今天這種紛爭,前提條件就是要先讓這兩群趕路的人錯開。讓他們錯開的動作本身並不會帶來甜蜜和光明,因為兩者之間存在著不相容的東西,還不僅僅是「誤會」而已。……

所有人都喜歡民主,尤其是當人們以個人視角來看民主的時候;但伊斯蘭教並不是民主的對立面,而完全是另一個框架。在這個框架中可以有民主,也可以有專制,也可以有民主和專制之間的許多中間狀況。
從這樣的觀點來看,伊斯蘭教既不是基督教的對立面,也不是猶太教的對立面。嚴格地以一個宗教信仰系統來看,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間的共性要多於爭論,在猶太教中甚至共性更多――如果我們看看正統的宗教猶太教的飲食戒律、衛生觀念和對性的規定,我們幾乎可以在正統的伊斯蘭教中看到同樣的東西。的確是這樣,就正如巴基斯坦作家伊克巴爾.阿瑪德(Eqbar Ahmad)曾經指出的,直到最近幾個世紀以來,猶太—穆斯林文化都要比猶太—基督文化更彼此靠近和彼此理解。
但是如果只把伊斯蘭看作是一個宗教大類中的一種,其他的種類還包括基督教、猶太教、印度教、佛教等等,也是有問題的誤解。這樣分類當然不能說是錯的:因為和其他宗教一樣,伊斯蘭教的確是一種宗教,是一個獨特的信仰和行為體系,和倫理、道德、神、宇宙、死亡有關。然而,伊斯蘭教也可以同樣有效地被看作是政治制度大類中的一項,其他的幾項包括共產制、議會制、民主制、法西斯制度等等,因為和上述這些制度一樣,伊斯蘭也是一種社會工程(social project),是關於政治和經濟應該如何被管理的思想,是一個完整的民法系統和刑法系統。
同樣道理,伊斯蘭也可以相當有效地被看作是文明大類中的一員,其他文明還包括中華文明、印度文明、西方文明等等。因為在伊斯蘭文明具備浩瀚的文化遺產,自藝術、哲學、建築、手工藝,一直到人類文化活動的各個層面,具備一整套可以被稱為伊斯蘭式的文化。
或者,正如我試圖展現的那樣,伊斯蘭也可以被視為一部世界歷史,與另外的許多世界歷史同時進行,每個世界歷史敘事彼此之間又在某種程度上相互包含、交會。以這樣的觀點來看,伊斯蘭是一個隨著時間推移的龐大論述,其根基來自於十四個世紀前的麥加和麥地那社群的誕生,故事中包含了許多非穆斯林人物,以及許多非宗教的事件。猶太人、基督教徒、印度教徒都是故事的一部分,工業化是整個事件的一部分,蒸汽機和油田的發現也是。當讀者以這個角度來審視歷史的走向,便會發現伊斯蘭是一個巨大的、與時俱進的、具有集體目的之複雜結合體,這個結合體是由伊斯蘭內部所具有的連貫的使命性所驅動的。
西方世界也是如此。
因此,哪一部歷史才是真正的世界史呢?哲學家萊布尼茲(Leibniz)曾經假定宇宙是由許多物質單元組成,從某個特定角度來看,每個物質單元就是整個宇宙,每個物質單元也都包含其他的物質單元。世界史便是如此――它是站在某個特定角度看到的全人類的故事,在每一個故事中都包含著其他的故事,那些實際發生的事件都位在整體敘述的某處,與核心敘述有相應的關聯,即使那個「某處」只不過是背景音中的白噪音,目的只是襯托出有意義的主線。這些都是真實的世界歷史。當人類嘗試在共有的歷史之中建立一個普世的人類社群時,人們就要永不停歇地編撰和敘述那些故事。(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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