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封信
特殊情況—令人興奮的叢林—永恆的夏日—含羞草—峇登村蓮花湖—醜陋的大象—馬來象夫—新奇的體驗—飼養寵物—馬來人的好客—陸生水蛭—「又恐怖又好玩」—第一次騎大象的結局—瓜拉江沙
瓜拉江沙英國官邸，二月十六日
真是太令人興奮了，不只是因為我這趟旅程很不平凡，而且我的處境也有點特殊：參政司羅先生還沒回來，所以我現在不僅獨自一人待在這間叢林中心的平房，而且據我所知，這一帶的歐洲人也只有我一個。
「在我過往所有狂野的冒險中，這一次瘋狂的壯舉，將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打算兩周內前往檳榔嶼，轉往中規中矩的錫蘭；而我鍾愛的這片「荒野」，也將就此拋諸身後。
清晨四點半，麥斯威爾先生用充滿活力的聲音叫我起床，這是我第一次在拉律感到這麼疲憊，這一方面是因為前一晚又參加了一場「晚宴」，難得放縱了些；另一方面，夜裡瘋狂亂竄的狐猴和「吹號甲蟲」的噪音吵得我難以入眠。更糟的是，凌晨兩點換崗時的聲音將我從一場惡夢中驚醒，當時我夢到錫克士兵叛變，他們屠殺了歐洲人，包括我在內！我們吃了香蕉和巧克力，天剛破曉便走下山丘。我們在山腳坐進一輛由性子火爆的蘇門答臘小馬拉的馬車，車夫吉本斯先生是個正派的澳洲礦工，目前正在修築馬路。走了五英里（約八公里）後，道路成了無法通行的沼澤。原本已經發了電報派大象來這裡接我，但後來才發現電報線斷了。隨行騎馬的麥斯威爾先生事先也派人到此召集大象，但抵達後才得知大象已經進了森林，此刻的他顯得有些沮喪。當下唯一的運載方式，只剩下一頭負責運送我行李的小象，而牠竟還落後了兩個多小時。
沒辦法，我們只好用走的。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四英里（約六點四公里）。如果沒穿我的「登山裝」的話（就是在日本北部蹚泥水時穿的那套泥色花呢套裝），我大概連一半都走不到。太陽突然自猩紅雲朵中燦爛升起，那些轉灰的雲朵稍微遮蔽了一點陽光，儘管這裡離赤道不到緯度五度，但此時的空氣相對乾燥不悶熱。
這段路程將我們從華人地區帶到了只有零星馬來人居住的地方，沿路有各式各樣的馬來房屋，從架狀地板的亞答高腳小屋到又大又美麗的房子，這些大屋有著陡峭的棕色屋頂、很深的屋簷和走廊，以及由草蓆或竹條編成的深淺交替格紋牆面，要上這些大屋得爬各自相距十八英寸（約四十五公分）的橫擋，這對穿鞋的人來說很難爬。
叢林裡的樹木與植物真叫人興奮。啊！那些原本只能在溫室看到或書中讀到的異國樹木與植物，如今能在原產地看到，真是太讓人開心了！在當天的行程中我辨識並記錄了二十六種各式樹木與灌木、五十三種蔓生植物、十七種附生植物和二十八種蕨類。從大象背上的高度，能比以前看到更多的灌木與附生植物。我看到一株鳥巢蕨，從中心向外放射出三十七片完整葉片，每片葉長介於三又四分之一到五又二分之一英尺（約九十九至一百六十七公分）不等，色調從桃金孃般的深綠，到最清新的豌豆綠，變化豐富。
有一種蘭花幾乎沒有葉子，卻在靠近它所依附生長的樹枝處密集長出了六簇花序；每一簇都長著珊瑚紅的花穗與淡綠色的末節。林間空曠處有開著華麗刺桐花般的小樹；鮮豔的秋海棠、紅百合；一種開著淡黃色喇叭狀花朵的蔓生植物；一種更纖細、只要不太高的地方都會攀附上去的蔓生植物，它會與藍色的牽牛花交織在一起，然在單一花梗上只開出一朵花，其花型像報春花，花瓣呈鮭魚橘，花心為天鵝絨般的黑色。某些地方還能見到三種別稱「猴子杯」的豬籠草，其中有些瓶狀葉，我想可裝上一品脫的液體，多數囊內裝滿了誤入歧途的賓客；接著，在潮濕處可看見鋼青色的鐵角蕨和茂密的卷柏；還有開著白花的石斛蘭和白花石斛，不是長在樹上就是攀附在樹上，依在它們身旁的還有猩紅葉脈的羊蹄甲、花葉芋、薑科植物和天南星科植物，使人不由得連連發出讚嘆。你一定無法想像這些熱帶植被究竟有多密集。地面空間根本容不下這些植物的一半，所以它們只好以那些高大的樹木為家，往高處爬去享受陽光；事實上，大多數的花朵也都得抬頭才看得見。
能一睹永恆的夏日植被和大自然的揮霍無度，真是太榮幸了；彷彿置身於「回到原鄉」的溫室植物之間，沉浸在巨葉的壯麗、棕櫚、竹類與樹蕨的優雅與秀美之中。那些巨大華麗的花朵就跟那些長著華麗羽毛的鳥兒一樣讓人驚豔；我深深覺得，赤道叢林的美麗與壯麗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只不過，這種永恆不變的美也算是一種缺點。不久之後，我便會開始渴望春天那種萬物迸發的嫩綠，以及大片大片彷彿結伴而生的花海，像是毛茛、牛眼雛菊與蒲公英；也會想念秋天那紅金交織的燦爛光芒，和綿延數里的紫色石楠。這些華麗的蘭花和附生植物都是孤零零的生長。看得見一株卻看不見另一株。這裡不會有大片艷麗花海，這裡的花香濃得讓人發昏，富饒得讓人不知所措。我沉醉於這一切，也享受這一切；儘管這裡令人陶醉，儘管享受熱帶的熱情，但我心中還是會浮現點綴於青苔河岸的報春花與銀蓮花、溪邊藍色的龍膽花、草地上金黃色的毛茛，和田野間猩紅的罌粟花。我認同華萊士先生（Mr. Wallace）和其他人所說的，溫帶地區的花朵才能帶給人們更加持久的喜悅。
道路兩旁地上布滿了茂密的含羞草，這種可愛的三葉草正面呈現綠色，背面呈現棕色。這種植物很迷人，剛開始時如果不只看、還動手的話，會覺得有點殘忍罪惡，但我就跟所有當地人一樣，已經懂得從欺負它的嬌羞中獲取快樂了。只要隨便輕碰一下葉子，它就會快速合起來。輕碰一下三片葉子的中間，葉和莖就會像被重擊到一般下垂。碰一下樹枝，那每片葉子都會合起來，而且每根莖就會像綁了鉛塊一樣下垂。走過它時，你會覺得步伐彷彿烈火燎原般，在身後留下一片荒蕪：蔓延的植物傾倒，閉合的葉子只露出棕紅色葉背，美麗盡皆摧毀殆盡。但那片看似燒焦凋零的大地，隔天早晨又會恢復往常的美麗。
走了四英里（約六點四公里）後，我們在轉角遇到一幅壯闊的景色：眼前有座小湖，湖的後方是森林覆蓋的群山，山腳下矗立著一片椰林，以及拉律那位遭流放大臣的美麗馬來屋。雖說是湖，但其實看不到水面，因為湖面全被數以萬計的蓮花葉覆蓋，這些長得像盾牌的蓮葉直徑約十八英寸（約四十五公分），墨綠葉面在烈日下呈現出清涼露水般的光澤，帶著一層朦朧的藍粉。蓮葉上挺立著成千上萬的蓮花、花苞及蓮蓬，每朵都美極了，不見任何一朵凋零。巨大花冠顏色各異，從深瑰紅到如同羞澀玫瑰的淺粉紅都有。那些半開、初綻還有盛開的，每朵都露出密密麻麻的金色雄蕊及中央的金盤。遠遠就能望見那些深瑰粉色的耀眼花朵，它們的美將我帶回了江戶城的護城河，以及日本金碧輝煌的神龕，在那裡盛開的蓮花象徵純潔、正義與不朽。即便這裡的蓮花並沒有什麼象徵意涵，但它看起來依舊那麼聖潔。看見這些開開心心聚在一起綻放的花朵，真叫人心情愉悅。
再往前，就是美麗的峇登村（Matang），村內有許多漂亮的屋子與一座清真寺。穿過了磚砌門柱的門樓後，我們進入了一處用圍牆圍起的院落，院內有椰林、幾棵漂亮的喬木，以及那位被我們流放到塞席爾群島的人士的馬來屋。這是半島上最大的馬來屋之一。房屋以木材建成，外牆漆成綠白相間，幾扇圓形窗戶周圍的白色牆面上繪有大膽醒目的花卉圖案；並設有一座極大的前廊供隨從等候，當然也是要爬梯子上去。院內一間棚舍停著三輛馬車，屋後有幾間供奴隸等人住的小屋。一群少女與孩童，大概多半是奴隸，從雅致的草蓆窗簾下探頭張望著我們，神情嬉笑。
確實，馬來上層階級的住宅展現了相當高明的工藝。陡峭的茅草屋頂鋪得非常出色，屋子兩側牆面由精細編織的格紋草蓆構成，交錯點綴著格子木作和竹編裝飾。通往陰暗內室的雕花門口掛著紅絲綢門簾，放在精美草蓆地板上的枕頭和座墊全以金線繡成。微風搖曳著半遮的窗簾時，陽光會趁勢在室內閃爍流動。以上種種都與這片風土契合得難以言喻。
我在一間雜亂的空屋等候大象，馬來人送上鑿孔的椰子、水牛奶，還有一大束蓮花和蓮蓬；他們從中取出蓮子，然後放到巨大的蓮葉上給我。蓮子在外觀和味道上都跟榛果很像，但中心圓形裂口處藏著即將發芽的蓮株，一片鮮綠的子葉包覆著嫩芽，這部位嘗起來非常苦。
大象終於來了，被帶到門廊下。這真是頭醜陋的野獸：灰色、起皺、無毛的皮膚；覆蓋耳朵的巨大破碎「扇片」，不停地用來搧風；細小而陰沉的眼睛；那可怖的長鼻，像蛇一般纏繞著周遭的一切；毫無線條的雙腿，宛如樹幹；肥厚而笨拙的背部，陡然下滑至寒酸、光禿的尾巴——整體形象幾乎與所有人們熟悉且親切的動物完全不同。我快寫不下去了，因為一隻哇哇（wah-wah，一種相當可愛的猿類）用牠細長的手臂圈住我的脖子，另一支空手拿我的筆，一下沾墨水，一下在我的信上亂畫一通。這生物實在太可愛了，但如果我違抗牠的話，不知道牠會做出什麼事，所以我只好換一支筆。我也不要違抗大象好了，畢竟我也不知道牠會做出什麼事！
來這之前，我曾幻想過會有象轎和金布裝飾，但我的大象什麼都沒有。其實牠除了醜之外，沒什麼厲害之處。牠的背上鋪著一塊生皮革，皮革上鋪了幾塊墊子，在牠隆起的背骨兩側還各放著一個用藤繩固定的淺籃，裡面裝滿了新鮮的嫩枝葉。我從門廊上跳進其中一個籃子，一名年輕的馬來小伙子跳進另一個，而我的行李就用藤繩綁好固定在後。象夫靠著一條裝了馬鐙的套索爬上來，是個只圍著頭巾和穿著紗籠的馬來人，愛聊天又粗心大意，只要逮到機會聊天，就會跳走留下我們。他用一根尾端彎曲的鐵棍駕馭大象，只要大象不乖，他就用這根鐵棍鉤進牠那薄膜狀的「扇片」裡，這個動作除了會讓大象抬起象鼻揮舞，還會讓牠發出不怎麼溫和的抗議聲，聲音連一英里（約一點六公里）外都聽得到。象夫會坐在這頭野獸的頭上，有時盤腿坐，有時則將雙腳放在耳朵那對大扇片後面。麥斯威爾先生跟我保證，除非安全無虞，否則他不會在沒有歐洲人的陪伴下就送我到陌生地帶，我完全相信他；至於安全疑慮，如果有，那八成也跟我這頭坐騎有關。
這種騎乘方式一點也不舒適。乘客得一面朝前，一面將腳懸在籃子邊緣。那個邊緣不是搞得人疼痛不已，就是讓人抽筋；當你試著往後靠來緩解疼痛時，那種笨拙而搖晃的動作反而更加難受，所以只好又恢復先前的姿勢，直到再次難以忍受。這頭大象顯然是沒「帶腦」，牠背上的馱具就跟日本馬的草鞋一樣麻煩，不是往前滑就是往後移。而且因為我比那位馬來小伙子重，所以我老是滑下去，努力想把自己扭動著爬回那條宛如山脊般的脊椎上，卻一次次失敗；而象夫也總是不斷停下來，拉扯綁住整套裝備的藤索，卻始終無法改善情況。
不到兩個小時，大象那龐大的身軀毫無預警地先在後方緩緩下沉，接著前方也同樣下沉，粗大醜陋的腿向前伸展。象夫示意要我下來，我便先爬到象頭上，再沿著一條藤繩滑到象夫身上，他用自己的背當作踏階。因為就算大象「下跪」（他們就是這麼形容這奇怪的姿勢），要上下象背，仍需要一把相當不錯的梯子才會方便。在象夫重新整理籃子等馱具時，我爬進了一間窮困的馬來人家，受到禮貌接待，還招待了我香蕉和水牛奶。好客是馬來人的一項美德。這戶人家由前後兩間相通的小屋組成，跟其他馬來屋一樣，也蓋在一根根的高柱上。他們將棕櫚樹製成立柱，把珍貴的尼邦刺椰劈成條狀，作成堅韌的架狀地板，牆面用細心劈開的蘆葦編成。至於屋頂則跟其他房子一樣，在高聳屋脊和陡峭竹梁上覆蓋乾燥的亞答葉，就完成了。我沒看到他們拿任何一顆釘子來蓋房子，全用藤繩綑綁固定。墊子就是他們全部的家具了，要坐要睡都行，幾個圓枕又小又硬，兩頭皆繡有花樣。客廳牆上掛著一把火槍、一支長矛、幾支釣竿和一個牛軛。後面那間小屋是女人和孩子的活動範圍，裡頭有個鐵壺，一串香蕉和葫蘆瓢。女人只穿著紗籠，小孩一絲不掛，衣著不多的男人們則懶洋洋躺在墊子上。
馬來人很愛養寵物，據說在馴養鳥獸方面很有一套。毫無疑問，他們低沉柔和的聲音與輕柔靈活的動作，從不驚嚇動物那敏感而膽怯的本性。此外，馬來小孩對長輩極為順從，也被鼓勵去博取鳥獸的信任，而非折磨牠們。他們用馬來膠製成的粘鳥膠、馬毛製的套索和模仿鳥的聲音等方式來抓鳥。這間小屋裡有竹製鳥籠，關著二十隻鳥，多半是會說話的八哥與羽毛翠綠的小鴿子；只要一呼喚，牠們便會飛出籠外，整齊地停在男人們的手臂上。我不知道八哥能學會多少詞語，但牠能把人聲模仿得維妙維肖，以至於我在夏威夷聽到牠們講英語時，都差點要被騙過去。這些八哥的發音跟人類實在太像，像到我都分不清是鳥還是馬來人在講話。這裡還有四隻愛情鳥被關在一只精製的竹籠裡，小巧可愛，紅色的喙，藍綠相間的羽毛。孩子們用一種鏟形、以藤條編成的工具，替鳥兒捕捉小蚱蜢。他們還養了幾隻家禽，和一隻幾乎沒了尾巴的貓。我想，除了屋樑下懸掛的一個竹製搖籃（裡頭躺著一名膚色黝黑的小嬰兒），以及一間我相信是用來儲存稻米的小棚屋之外，這戶人家看得見的財產，便算是全部列舉完了。
這種鏤空地板雖然有助於空氣流通，卻也有壞處；因為鏤空，固體和液體垃圾很輕易就能往下丟，所以屋子底下的那塊地常常積著臭水和一堆腐爛物。此外，有時前來復仇的敵人會趁著仇人躺在架狀地板上的墊子上睡覺時，從屋下的板條隙縫潛入，用克里斯劍行刺。
不過，我不能讓人留下馬來人是個骯髒民族的印象。他們很常洗衣服，能常洗澡就常洗澡。他們會盡可能把房子蓋在水邊，然後在小浴室洗澡。
我走進一間比前一戶更窮的人家，他們用一種令人感動的好客態度向我示意，想知道我是否想來顆椰子。我示意說想要，一名男子立刻就起身把一隻原本跟小孩玩的猴子叫了過來。這隻像猴又像猿的生物高約三英尺（約九十一點四公分），男子跟牠一起走了出去，沒三兩下牠就爬到了高高的椰子樹頂。主人跟牠說了些什麼，然後牠就動起來檢查樹上的椰子，選好一顆綠色的就開始手齒並用，把它給擰下來。椰子汁喝起來清爽微酸，但「椰肉」吃起來沒什麼味道，感覺像煮了五分鐘的蛋白，還不如再熟一點的好吃。
我已經走了一段距離，現在得先走回去才找得到大象。我之前在灌木叢翻找一些酸果，在回去的路上我才驚訝地發現，靴子裡居然滿是血跡；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五隻小小的褐色水蛭，身上帶著漂亮的黃色條紋，牢牢地吸附在我的腳踝上。我從未聽說過牠們在吡叻是害蟲，反而擔心牠們是更糟糕的東西；但象夫一見我的處境，立刻調了一些菸草汁，朝那些生物噴去，牠們便帶著極度厭惡的樣子縮了回去。由於不得不繼續走動，這些咬傷又繼續流了好幾小時的血。我完全不記得最初被叮咬時有任何感覺。後來我才聽說，原來這些吸血蟲棲息在葉片與草叢間，當牠們聽見人或動物路過發出的沙沙聲時，就會將身體伸到最長，只要能碰觸到對方身體或衣物的任何部位，就立刻攀附上去，之後再盡可能快速找到可以讓牠們大吃一頓的位置。
我將敘事放緩，讓它與旅程同步，但我寫下的這些事情，對你而言想必和當初對我一樣新奇。正中午站在滿地的含羞草上面確實很新鮮，當時近乎垂直的陽光自無雲、如鋼鐵般湛藍的天空直射而下，眼前是跪趴在地的叢林巨獸，身旁只有兩名完全不懂英語的馬來人作伴，而我既無武器，也無護衛，孤身待在這個才剛遭戰火蹂躪的重災區──關於它已有七本藍皮書撰寫過，裡頭紀錄了這裡曾經的無法無天，與許多已廣為流傳的暴力事件。
確實，我老在幻想騎大象必定是件非常光彩氣派的事；可到頭來，我絲毫不覺得尊貴感有提高多少。儘管乘坐裝備簡陋又原始，但對這裡而言，一個人的地位高低，卻是以他擁有多少頭大象來衡量的。那些馱具調整好後，象夫跳上象背，伸出手來拉我上象頭，接著這頭生物緩緩自地面站起，我們便繼續上路。
但接下來這段路程「又恐怖又好玩」，如果它還稱得上好玩的話！走了沒多久，跳下去聊天抽菸的象夫把大象丟著，讓牠「隨意走走」，結果牠走了不下一英里（約一點六公里）後轉進叢林，在那裡開始搗毀樹木，接著又跑到泥坑，把裡頭的水全吸了出來，以一陣巨響噴了噴自己，也噴了噴乘客，弄得我一身濕。之後回到路面的牠停下來好幾次，然後用象鼻抵地的方式撐著頭，好像要倒立一般，見狀我便用傘敲牠，結果牠發出我此生聽過最響亮的吼聲。與我同乘的馬來人立刻跳下來，往回跑去找象夫，結果座椅全往我這頭倒，我只能勉強抓住，心裡不斷揣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總覺得那頭揮舞著長鼻的巨獸，隨時可能用鼻子把我捲起，丟進某個泥坑裡。
象夫回來後，我又得再度下象，這一次要讓大象到河裡好好洗個澡。牠灑了大量的水在自己身上，還吸了許多水，然後沿路灑在身體兩側，讓自己清涼一下。雖然大象皮膚看起來又皺又厚，但一些非常小的蟲還是能從中吸到血，所以無人照料時，牠會跟水牛一樣聰明地在身上塗滿泥巴保護自己。重新上象後，我們又騎了兩小時，只不過牠這次走得相當慢，一小時才走一英里（約一點六公里），而且一副鐵了心要躺下的樣子。每當被催促加快腳步時牠便咆哮起來，有時是憤怒的吼聲，有時是惱火的抗議，有時則像委屈的申訴。接著那人試著把帶鉤的棍子插進牠巨大的「扇片」裡想拉牠前行，卻只換來一連串哀號；接著象夫又重新爬上象頭，這頭野獸才又踉踉蹌蹌的走，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似的，一臉沮喪的象夫只好又下了象。那時我也示意要下象，但大象卻不願跪下來，我只好順著牠粗糙的肩膀抓著藤繩，然後踩著象夫的肩膀走下來。象夫將籃子等馱具卸下來留在一間屋子，大象則被放回叢林；我步行走完剩下的路到瓜拉江沙，而象夫替我扛著行李箱！我第一次騎大象就這樣以滑稽的局面收場。我想我總共走了大概八英里（約十二點八公里），卻沒有累垮；這就充分說明了吡叻的氣候有多宜人。跟我同行的馬來人告訴當地人說，這頭大象「壞透」了，但我後來聽說「其實牠病得很重，快累死了」，我希望這才是牠行徑惡劣的原因。
我都還沒提到這段路途中經過的某些路段的景色有多動人。這條路行經一處宏偉山隘，彷彿熱帶植物的所有榮華都在此匯聚，讓人對所謂的「風景」有了新的認識。腳下是極美的樹蕨、完好的香蕉樹、棕櫚樹、開著鮮花的藤本植物、優雅的蔓生植物，朱紅色的蘭花下有著太陽鳥、蜂鳥和我所見過最光鮮亮麗的蝴蝶，一條清澈如水晶的溪流自岩石間奔流而過，翻騰悅耳的水聲令人著迷，讓這片美景美得難以言喻。在晴朗的清晨獨自眺望武吉武拉必（Bukit Berapit）山隘，真的很值得為此繞上半個地球而來。
路上的另一個奇景是硝山，一座巨大孤立的紅白石灰岩台地，經風化與礦物染色後呈現出極為鮮豔的色彩，內部布滿洞穴，當中許多都無法進入，洞口處長著巨大的鐘乳石。一些可以進入的洞穴，洞頂高達七十英尺（約二十一點三公尺）。硝山的外型與蘇格蘭的巴斯岩（Bass Rock）相似，高約一千兩百英尺（約三百六十五點七公尺）。不規則的山頂為森林所覆蓋，而近乎垂直的紅白色山壁幾乎不給樹木留下立足之地，使它在內陸群山的森林中孤立而略顯荒涼地聳立著。
行程滿十個小時後，當我獨自步行時，開始遇見馬來人；接著又遇見九頭大象，他們三頭一組，背上坐著男女與小孩，似乎是出來「兜風」的，那些大象從正面看來總是顯得格外雄偉。然而這段道路穿越的是一片荒僻的叢林地帶，虎、象與犀牛出沒其間，唯有零星幾處粗鄙馬來人種植的香蕉和甘蔗田打破這份孤寂。太陽西下時，我俯瞰到一條寬廣美麗的河，遠處另一頭還有幾座丘陵與山地，岬角岸邊有座村莊，其上方是一座草坡，坡頂在椰子樹間矗立著一棟平房；從門口那一抹猩紅色的制服，我便知道那一定是官邸。江沙河上有座小橋，旁邊是一間哨所和官員住的幾間高腳屋，沿著陡坡而上便是那棟平房，格狀欄杆的門廊下有座長梯通往寬廣且布置舒適的走廊，那裡就是參政司辦公室和起居室；中央部分向屋後延伸，兩側各有一間臥室，中段則作為飯廳。這是一間再樸實不過的寓所了──它能遮風避雨，提供這種氣候所需的一切舒適，卻毫無多餘裝飾。自海岸出發行走三十三英里（約五十三點一公里），我已深入該邦的內陸，抵達江沙河匯入吡叻河之處，距河口一百五十英里（約兩百四十一點四公里）；而此刻，我獨自置身於荒野之中！
特殊情況—令人興奮的叢林—永恆的夏日—含羞草—峇登村蓮花湖—醜陋的大象—馬來象夫—新奇的體驗—飼養寵物—馬來人的好客—陸生水蛭—「又恐怖又好玩」—第一次騎大象的結局—瓜拉江沙
瓜拉江沙英國官邸，二月十六日
真是太令人興奮了，不只是因為我這趟旅程很不平凡，而且我的處境也有點特殊：參政司羅先生還沒回來，所以我現在不僅獨自一人待在這間叢林中心的平房，而且據我所知，這一帶的歐洲人也只有我一個。
「在我過往所有狂野的冒險中，這一次瘋狂的壯舉，將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打算兩周內前往檳榔嶼，轉往中規中矩的錫蘭；而我鍾愛的這片「荒野」，也將就此拋諸身後。
清晨四點半，麥斯威爾先生用充滿活力的聲音叫我起床，這是我第一次在拉律感到這麼疲憊，這一方面是因為前一晚又參加了一場「晚宴」，難得放縱了些；另一方面，夜裡瘋狂亂竄的狐猴和「吹號甲蟲」的噪音吵得我難以入眠。更糟的是，凌晨兩點換崗時的聲音將我從一場惡夢中驚醒，當時我夢到錫克士兵叛變，他們屠殺了歐洲人，包括我在內！我們吃了香蕉和巧克力，天剛破曉便走下山丘。我們在山腳坐進一輛由性子火爆的蘇門答臘小馬拉的馬車，車夫吉本斯先生是個正派的澳洲礦工，目前正在修築馬路。走了五英里（約八公里）後，道路成了無法通行的沼澤。原本已經發了電報派大象來這裡接我，但後來才發現電報線斷了。隨行騎馬的麥斯威爾先生事先也派人到此召集大象，但抵達後才得知大象已經進了森林，此刻的他顯得有些沮喪。當下唯一的運載方式，只剩下一頭負責運送我行李的小象，而牠竟還落後了兩個多小時。
沒辦法，我們只好用走的。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四英里（約六點四公里）。如果沒穿我的「登山裝」的話（就是在日本北部蹚泥水時穿的那套泥色花呢套裝），我大概連一半都走不到。太陽突然自猩紅雲朵中燦爛升起，那些轉灰的雲朵稍微遮蔽了一點陽光，儘管這裡離赤道不到緯度五度，但此時的空氣相對乾燥不悶熱。
這段路程將我們從華人地區帶到了只有零星馬來人居住的地方，沿路有各式各樣的馬來房屋，從架狀地板的亞答高腳小屋到又大又美麗的房子，這些大屋有著陡峭的棕色屋頂、很深的屋簷和走廊，以及由草蓆或竹條編成的深淺交替格紋牆面，要上這些大屋得爬各自相距十八英寸（約四十五公分）的橫擋，這對穿鞋的人來說很難爬。
叢林裡的樹木與植物真叫人興奮。啊！那些原本只能在溫室看到或書中讀到的異國樹木與植物，如今能在原產地看到，真是太讓人開心了！在當天的行程中我辨識並記錄了二十六種各式樹木與灌木、五十三種蔓生植物、十七種附生植物和二十八種蕨類。從大象背上的高度，能比以前看到更多的灌木與附生植物。我看到一株鳥巢蕨，從中心向外放射出三十七片完整葉片，每片葉長介於三又四分之一到五又二分之一英尺（約九十九至一百六十七公分）不等，色調從桃金孃般的深綠，到最清新的豌豆綠，變化豐富。
有一種蘭花幾乎沒有葉子，卻在靠近它所依附生長的樹枝處密集長出了六簇花序；每一簇都長著珊瑚紅的花穗與淡綠色的末節。林間空曠處有開著華麗刺桐花般的小樹；鮮豔的秋海棠、紅百合；一種開著淡黃色喇叭狀花朵的蔓生植物；一種更纖細、只要不太高的地方都會攀附上去的蔓生植物，它會與藍色的牽牛花交織在一起，然在單一花梗上只開出一朵花，其花型像報春花，花瓣呈鮭魚橘，花心為天鵝絨般的黑色。某些地方還能見到三種別稱「猴子杯」的豬籠草，其中有些瓶狀葉，我想可裝上一品脫的液體，多數囊內裝滿了誤入歧途的賓客；接著，在潮濕處可看見鋼青色的鐵角蕨和茂密的卷柏；還有開著白花的石斛蘭和白花石斛，不是長在樹上就是攀附在樹上，依在它們身旁的還有猩紅葉脈的羊蹄甲、花葉芋、薑科植物和天南星科植物，使人不由得連連發出讚嘆。你一定無法想像這些熱帶植被究竟有多密集。地面空間根本容不下這些植物的一半，所以它們只好以那些高大的樹木為家，往高處爬去享受陽光；事實上，大多數的花朵也都得抬頭才看得見。
能一睹永恆的夏日植被和大自然的揮霍無度，真是太榮幸了；彷彿置身於「回到原鄉」的溫室植物之間，沉浸在巨葉的壯麗、棕櫚、竹類與樹蕨的優雅與秀美之中。那些巨大華麗的花朵就跟那些長著華麗羽毛的鳥兒一樣讓人驚豔；我深深覺得，赤道叢林的美麗與壯麗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只不過，這種永恆不變的美也算是一種缺點。不久之後，我便會開始渴望春天那種萬物迸發的嫩綠，以及大片大片彷彿結伴而生的花海，像是毛茛、牛眼雛菊與蒲公英；也會想念秋天那紅金交織的燦爛光芒，和綿延數里的紫色石楠。這些華麗的蘭花和附生植物都是孤零零的生長。看得見一株卻看不見另一株。這裡不會有大片艷麗花海，這裡的花香濃得讓人發昏，富饒得讓人不知所措。我沉醉於這一切，也享受這一切；儘管這裡令人陶醉，儘管享受熱帶的熱情，但我心中還是會浮現點綴於青苔河岸的報春花與銀蓮花、溪邊藍色的龍膽花、草地上金黃色的毛茛，和田野間猩紅的罌粟花。我認同華萊士先生（Mr. Wallace）和其他人所說的，溫帶地區的花朵才能帶給人們更加持久的喜悅。
道路兩旁地上布滿了茂密的含羞草，這種可愛的三葉草正面呈現綠色，背面呈現棕色。這種植物很迷人，剛開始時如果不只看、還動手的話，會覺得有點殘忍罪惡，但我就跟所有當地人一樣，已經懂得從欺負它的嬌羞中獲取快樂了。只要隨便輕碰一下葉子，它就會快速合起來。輕碰一下三片葉子的中間，葉和莖就會像被重擊到一般下垂。碰一下樹枝，那每片葉子都會合起來，而且每根莖就會像綁了鉛塊一樣下垂。走過它時，你會覺得步伐彷彿烈火燎原般，在身後留下一片荒蕪：蔓延的植物傾倒，閉合的葉子只露出棕紅色葉背，美麗盡皆摧毀殆盡。但那片看似燒焦凋零的大地，隔天早晨又會恢復往常的美麗。
走了四英里（約六點四公里）後，我們在轉角遇到一幅壯闊的景色：眼前有座小湖，湖的後方是森林覆蓋的群山，山腳下矗立著一片椰林，以及拉律那位遭流放大臣的美麗馬來屋。雖說是湖，但其實看不到水面，因為湖面全被數以萬計的蓮花葉覆蓋，這些長得像盾牌的蓮葉直徑約十八英寸（約四十五公分），墨綠葉面在烈日下呈現出清涼露水般的光澤，帶著一層朦朧的藍粉。蓮葉上挺立著成千上萬的蓮花、花苞及蓮蓬，每朵都美極了，不見任何一朵凋零。巨大花冠顏色各異，從深瑰紅到如同羞澀玫瑰的淺粉紅都有。那些半開、初綻還有盛開的，每朵都露出密密麻麻的金色雄蕊及中央的金盤。遠遠就能望見那些深瑰粉色的耀眼花朵，它們的美將我帶回了江戶城的護城河，以及日本金碧輝煌的神龕，在那裡盛開的蓮花象徵純潔、正義與不朽。即便這裡的蓮花並沒有什麼象徵意涵，但它看起來依舊那麼聖潔。看見這些開開心心聚在一起綻放的花朵，真叫人心情愉悅。
再往前，就是美麗的峇登村（Matang），村內有許多漂亮的屋子與一座清真寺。穿過了磚砌門柱的門樓後，我們進入了一處用圍牆圍起的院落，院內有椰林、幾棵漂亮的喬木，以及那位被我們流放到塞席爾群島的人士的馬來屋。這是半島上最大的馬來屋之一。房屋以木材建成，外牆漆成綠白相間，幾扇圓形窗戶周圍的白色牆面上繪有大膽醒目的花卉圖案；並設有一座極大的前廊供隨從等候，當然也是要爬梯子上去。院內一間棚舍停著三輛馬車，屋後有幾間供奴隸等人住的小屋。一群少女與孩童，大概多半是奴隸，從雅致的草蓆窗簾下探頭張望著我們，神情嬉笑。
確實，馬來上層階級的住宅展現了相當高明的工藝。陡峭的茅草屋頂鋪得非常出色，屋子兩側牆面由精細編織的格紋草蓆構成，交錯點綴著格子木作和竹編裝飾。通往陰暗內室的雕花門口掛著紅絲綢門簾，放在精美草蓆地板上的枕頭和座墊全以金線繡成。微風搖曳著半遮的窗簾時，陽光會趁勢在室內閃爍流動。以上種種都與這片風土契合得難以言喻。
我在一間雜亂的空屋等候大象，馬來人送上鑿孔的椰子、水牛奶，還有一大束蓮花和蓮蓬；他們從中取出蓮子，然後放到巨大的蓮葉上給我。蓮子在外觀和味道上都跟榛果很像，但中心圓形裂口處藏著即將發芽的蓮株，一片鮮綠的子葉包覆著嫩芽，這部位嘗起來非常苦。
大象終於來了，被帶到門廊下。這真是頭醜陋的野獸：灰色、起皺、無毛的皮膚；覆蓋耳朵的巨大破碎「扇片」，不停地用來搧風；細小而陰沉的眼睛；那可怖的長鼻，像蛇一般纏繞著周遭的一切；毫無線條的雙腿，宛如樹幹；肥厚而笨拙的背部，陡然下滑至寒酸、光禿的尾巴——整體形象幾乎與所有人們熟悉且親切的動物完全不同。我快寫不下去了，因為一隻哇哇（wah-wah，一種相當可愛的猿類）用牠細長的手臂圈住我的脖子，另一支空手拿我的筆，一下沾墨水，一下在我的信上亂畫一通。這生物實在太可愛了，但如果我違抗牠的話，不知道牠會做出什麼事，所以我只好換一支筆。我也不要違抗大象好了，畢竟我也不知道牠會做出什麼事！
來這之前，我曾幻想過會有象轎和金布裝飾，但我的大象什麼都沒有。其實牠除了醜之外，沒什麼厲害之處。牠的背上鋪著一塊生皮革，皮革上鋪了幾塊墊子，在牠隆起的背骨兩側還各放著一個用藤繩固定的淺籃，裡面裝滿了新鮮的嫩枝葉。我從門廊上跳進其中一個籃子，一名年輕的馬來小伙子跳進另一個，而我的行李就用藤繩綁好固定在後。象夫靠著一條裝了馬鐙的套索爬上來，是個只圍著頭巾和穿著紗籠的馬來人，愛聊天又粗心大意，只要逮到機會聊天，就會跳走留下我們。他用一根尾端彎曲的鐵棍駕馭大象，只要大象不乖，他就用這根鐵棍鉤進牠那薄膜狀的「扇片」裡，這個動作除了會讓大象抬起象鼻揮舞，還會讓牠發出不怎麼溫和的抗議聲，聲音連一英里（約一點六公里）外都聽得到。象夫會坐在這頭野獸的頭上，有時盤腿坐，有時則將雙腳放在耳朵那對大扇片後面。麥斯威爾先生跟我保證，除非安全無虞，否則他不會在沒有歐洲人的陪伴下就送我到陌生地帶，我完全相信他；至於安全疑慮，如果有，那八成也跟我這頭坐騎有關。
這種騎乘方式一點也不舒適。乘客得一面朝前，一面將腳懸在籃子邊緣。那個邊緣不是搞得人疼痛不已，就是讓人抽筋；當你試著往後靠來緩解疼痛時，那種笨拙而搖晃的動作反而更加難受，所以只好又恢復先前的姿勢，直到再次難以忍受。這頭大象顯然是沒「帶腦」，牠背上的馱具就跟日本馬的草鞋一樣麻煩，不是往前滑就是往後移。而且因為我比那位馬來小伙子重，所以我老是滑下去，努力想把自己扭動著爬回那條宛如山脊般的脊椎上，卻一次次失敗；而象夫也總是不斷停下來，拉扯綁住整套裝備的藤索，卻始終無法改善情況。
不到兩個小時，大象那龐大的身軀毫無預警地先在後方緩緩下沉，接著前方也同樣下沉，粗大醜陋的腿向前伸展。象夫示意要我下來，我便先爬到象頭上，再沿著一條藤繩滑到象夫身上，他用自己的背當作踏階。因為就算大象「下跪」（他們就是這麼形容這奇怪的姿勢），要上下象背，仍需要一把相當不錯的梯子才會方便。在象夫重新整理籃子等馱具時，我爬進了一間窮困的馬來人家，受到禮貌接待，還招待了我香蕉和水牛奶。好客是馬來人的一項美德。這戶人家由前後兩間相通的小屋組成，跟其他馬來屋一樣，也蓋在一根根的高柱上。他們將棕櫚樹製成立柱，把珍貴的尼邦刺椰劈成條狀，作成堅韌的架狀地板，牆面用細心劈開的蘆葦編成。至於屋頂則跟其他房子一樣，在高聳屋脊和陡峭竹梁上覆蓋乾燥的亞答葉，就完成了。我沒看到他們拿任何一顆釘子來蓋房子，全用藤繩綑綁固定。墊子就是他們全部的家具了，要坐要睡都行，幾個圓枕又小又硬，兩頭皆繡有花樣。客廳牆上掛著一把火槍、一支長矛、幾支釣竿和一個牛軛。後面那間小屋是女人和孩子的活動範圍，裡頭有個鐵壺，一串香蕉和葫蘆瓢。女人只穿著紗籠，小孩一絲不掛，衣著不多的男人們則懶洋洋躺在墊子上。
馬來人很愛養寵物，據說在馴養鳥獸方面很有一套。毫無疑問，他們低沉柔和的聲音與輕柔靈活的動作，從不驚嚇動物那敏感而膽怯的本性。此外，馬來小孩對長輩極為順從，也被鼓勵去博取鳥獸的信任，而非折磨牠們。他們用馬來膠製成的粘鳥膠、馬毛製的套索和模仿鳥的聲音等方式來抓鳥。這間小屋裡有竹製鳥籠，關著二十隻鳥，多半是會說話的八哥與羽毛翠綠的小鴿子；只要一呼喚，牠們便會飛出籠外，整齊地停在男人們的手臂上。我不知道八哥能學會多少詞語，但牠能把人聲模仿得維妙維肖，以至於我在夏威夷聽到牠們講英語時，都差點要被騙過去。這些八哥的發音跟人類實在太像，像到我都分不清是鳥還是馬來人在講話。這裡還有四隻愛情鳥被關在一只精製的竹籠裡，小巧可愛，紅色的喙，藍綠相間的羽毛。孩子們用一種鏟形、以藤條編成的工具，替鳥兒捕捉小蚱蜢。他們還養了幾隻家禽，和一隻幾乎沒了尾巴的貓。我想，除了屋樑下懸掛的一個竹製搖籃（裡頭躺著一名膚色黝黑的小嬰兒），以及一間我相信是用來儲存稻米的小棚屋之外，這戶人家看得見的財產，便算是全部列舉完了。
這種鏤空地板雖然有助於空氣流通，卻也有壞處；因為鏤空，固體和液體垃圾很輕易就能往下丟，所以屋子底下的那塊地常常積著臭水和一堆腐爛物。此外，有時前來復仇的敵人會趁著仇人躺在架狀地板上的墊子上睡覺時，從屋下的板條隙縫潛入，用克里斯劍行刺。
不過，我不能讓人留下馬來人是個骯髒民族的印象。他們很常洗衣服，能常洗澡就常洗澡。他們會盡可能把房子蓋在水邊，然後在小浴室洗澡。
我走進一間比前一戶更窮的人家，他們用一種令人感動的好客態度向我示意，想知道我是否想來顆椰子。我示意說想要，一名男子立刻就起身把一隻原本跟小孩玩的猴子叫了過來。這隻像猴又像猿的生物高約三英尺（約九十一點四公分），男子跟牠一起走了出去，沒三兩下牠就爬到了高高的椰子樹頂。主人跟牠說了些什麼，然後牠就動起來檢查樹上的椰子，選好一顆綠色的就開始手齒並用，把它給擰下來。椰子汁喝起來清爽微酸，但「椰肉」吃起來沒什麼味道，感覺像煮了五分鐘的蛋白，還不如再熟一點的好吃。
我已經走了一段距離，現在得先走回去才找得到大象。我之前在灌木叢翻找一些酸果，在回去的路上我才驚訝地發現，靴子裡居然滿是血跡；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五隻小小的褐色水蛭，身上帶著漂亮的黃色條紋，牢牢地吸附在我的腳踝上。我從未聽說過牠們在吡叻是害蟲，反而擔心牠們是更糟糕的東西；但象夫一見我的處境，立刻調了一些菸草汁，朝那些生物噴去，牠們便帶著極度厭惡的樣子縮了回去。由於不得不繼續走動，這些咬傷又繼續流了好幾小時的血。我完全不記得最初被叮咬時有任何感覺。後來我才聽說，原來這些吸血蟲棲息在葉片與草叢間，當牠們聽見人或動物路過發出的沙沙聲時，就會將身體伸到最長，只要能碰觸到對方身體或衣物的任何部位，就立刻攀附上去，之後再盡可能快速找到可以讓牠們大吃一頓的位置。
我將敘事放緩，讓它與旅程同步，但我寫下的這些事情，對你而言想必和當初對我一樣新奇。正中午站在滿地的含羞草上面確實很新鮮，當時近乎垂直的陽光自無雲、如鋼鐵般湛藍的天空直射而下，眼前是跪趴在地的叢林巨獸，身旁只有兩名完全不懂英語的馬來人作伴，而我既無武器，也無護衛，孤身待在這個才剛遭戰火蹂躪的重災區──關於它已有七本藍皮書撰寫過，裡頭紀錄了這裡曾經的無法無天，與許多已廣為流傳的暴力事件。
確實，我老在幻想騎大象必定是件非常光彩氣派的事；可到頭來，我絲毫不覺得尊貴感有提高多少。儘管乘坐裝備簡陋又原始，但對這裡而言，一個人的地位高低，卻是以他擁有多少頭大象來衡量的。那些馱具調整好後，象夫跳上象背，伸出手來拉我上象頭，接著這頭生物緩緩自地面站起，我們便繼續上路。
但接下來這段路程「又恐怖又好玩」，如果它還稱得上好玩的話！走了沒多久，跳下去聊天抽菸的象夫把大象丟著，讓牠「隨意走走」，結果牠走了不下一英里（約一點六公里）後轉進叢林，在那裡開始搗毀樹木，接著又跑到泥坑，把裡頭的水全吸了出來，以一陣巨響噴了噴自己，也噴了噴乘客，弄得我一身濕。之後回到路面的牠停下來好幾次，然後用象鼻抵地的方式撐著頭，好像要倒立一般，見狀我便用傘敲牠，結果牠發出我此生聽過最響亮的吼聲。與我同乘的馬來人立刻跳下來，往回跑去找象夫，結果座椅全往我這頭倒，我只能勉強抓住，心裡不斷揣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總覺得那頭揮舞著長鼻的巨獸，隨時可能用鼻子把我捲起，丟進某個泥坑裡。
象夫回來後，我又得再度下象，這一次要讓大象到河裡好好洗個澡。牠灑了大量的水在自己身上，還吸了許多水，然後沿路灑在身體兩側，讓自己清涼一下。雖然大象皮膚看起來又皺又厚，但一些非常小的蟲還是能從中吸到血，所以無人照料時，牠會跟水牛一樣聰明地在身上塗滿泥巴保護自己。重新上象後，我們又騎了兩小時，只不過牠這次走得相當慢，一小時才走一英里（約一點六公里），而且一副鐵了心要躺下的樣子。每當被催促加快腳步時牠便咆哮起來，有時是憤怒的吼聲，有時是惱火的抗議，有時則像委屈的申訴。接著那人試著把帶鉤的棍子插進牠巨大的「扇片」裡想拉牠前行，卻只換來一連串哀號；接著象夫又重新爬上象頭，這頭野獸才又踉踉蹌蹌的走，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似的，一臉沮喪的象夫只好又下了象。那時我也示意要下象，但大象卻不願跪下來，我只好順著牠粗糙的肩膀抓著藤繩，然後踩著象夫的肩膀走下來。象夫將籃子等馱具卸下來留在一間屋子，大象則被放回叢林；我步行走完剩下的路到瓜拉江沙，而象夫替我扛著行李箱！我第一次騎大象就這樣以滑稽的局面收場。我想我總共走了大概八英里（約十二點八公里），卻沒有累垮；這就充分說明了吡叻的氣候有多宜人。跟我同行的馬來人告訴當地人說，這頭大象「壞透」了，但我後來聽說「其實牠病得很重，快累死了」，我希望這才是牠行徑惡劣的原因。
我都還沒提到這段路途中經過的某些路段的景色有多動人。這條路行經一處宏偉山隘，彷彿熱帶植物的所有榮華都在此匯聚，讓人對所謂的「風景」有了新的認識。腳下是極美的樹蕨、完好的香蕉樹、棕櫚樹、開著鮮花的藤本植物、優雅的蔓生植物，朱紅色的蘭花下有著太陽鳥、蜂鳥和我所見過最光鮮亮麗的蝴蝶，一條清澈如水晶的溪流自岩石間奔流而過，翻騰悅耳的水聲令人著迷，讓這片美景美得難以言喻。在晴朗的清晨獨自眺望武吉武拉必（Bukit Berapit）山隘，真的很值得為此繞上半個地球而來。
路上的另一個奇景是硝山，一座巨大孤立的紅白石灰岩台地，經風化與礦物染色後呈現出極為鮮豔的色彩，內部布滿洞穴，當中許多都無法進入，洞口處長著巨大的鐘乳石。一些可以進入的洞穴，洞頂高達七十英尺（約二十一點三公尺）。硝山的外型與蘇格蘭的巴斯岩（Bass Rock）相似，高約一千兩百英尺（約三百六十五點七公尺）。不規則的山頂為森林所覆蓋，而近乎垂直的紅白色山壁幾乎不給樹木留下立足之地，使它在內陸群山的森林中孤立而略顯荒涼地聳立著。
行程滿十個小時後，當我獨自步行時，開始遇見馬來人；接著又遇見九頭大象，他們三頭一組，背上坐著男女與小孩，似乎是出來「兜風」的，那些大象從正面看來總是顯得格外雄偉。然而這段道路穿越的是一片荒僻的叢林地帶，虎、象與犀牛出沒其間，唯有零星幾處粗鄙馬來人種植的香蕉和甘蔗田打破這份孤寂。太陽西下時，我俯瞰到一條寬廣美麗的河，遠處另一頭還有幾座丘陵與山地，岬角岸邊有座村莊，其上方是一座草坡，坡頂在椰子樹間矗立著一棟平房；從門口那一抹猩紅色的制服，我便知道那一定是官邸。江沙河上有座小橋，旁邊是一間哨所和官員住的幾間高腳屋，沿著陡坡而上便是那棟平房，格狀欄杆的門廊下有座長梯通往寬廣且布置舒適的走廊，那裡就是參政司辦公室和起居室；中央部分向屋後延伸，兩側各有一間臥室，中段則作為飯廳。這是一間再樸實不過的寓所了──它能遮風避雨，提供這種氣候所需的一切舒適，卻毫無多餘裝飾。自海岸出發行走三十三英里（約五十三點一公里），我已深入該邦的內陸，抵達江沙河匯入吡叻河之處，距河口一百五十英里（約兩百四十一點四公里）；而此刻，我獨自置身於荒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