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等候補給和二十二個約定前來的腳伕,我在祖果梅洛這個疾病溫床待了兩個星期,差點葬身在這陰濕的地方。我們唯一的棲身之所是一間密不透風的非洲茅屋,以泥草拌和敷成的外牆裡還有一堵內牆,屋頂像篩子般擋不住雨,牆壁有無數縫隙,地面則是一層爛泥。屋外大雨下個不停,感覺好像身處愛爾蘭終年潮濕的「黑色北方」。南風和西南風時時颳起,風勢凜冽且寒冷刺骨,巨大的植物也因為浸泡在水裡太久而開始腐爛,雜草叢生的姆格塔河河岸就在我們住處的手槍射程內,因此瘴癘的威脅更形嚴重。旅途上的惡劣氣候,連巴羅其人護衛也開始受不了,他們滿心以為會有人代為打點一切,結果在淒風苦雨中忍受了七天後,才打起精神自行建造一個遮風避雨的棚子。自此他們變得難以駕馭,像吉普賽人那樣偷竊村民養的家禽,和奴隸激烈爭吵,甚至侮辱地位屬他們上司的撒林薩伊;十三個巴羅其人中,有三個更被指控曾粗鄙地侮辱庫圖族婦女。經過調查,他們侮辱婦女之事雖然「未能證實」,但是我們已有結論:萬一這件事傳回家鄉,一定要教這些傢伙吃鞭子或盡數趕離營隊。
七月二十七日,賽福領著他的三十名奴隸返回度圖米區,這些奴隸不守規矩,強行染指村民的綿羊、山羊、母雞。他們的主人賽福主動提議,願以總數六十元的代價幫我們把行李搬運過山區,運到往烏果果路程的中途點;我認為他索價過高,要求以同樣價錢包下全段旅程,他拒絕了,宣稱即將組織另一隊商旅前往內地。我懷疑他的話不可信,因為以前有個叫穆沙木祖里的印度商人託賽福運送一大批值錢的象牙,卻被他無恥地騙走了,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不過這次他倒是說了實話:大約一年後,我們在路上遇到正要前往烏吉吉海的賽福。眼前他則向我乞討藥品、茶葉、咖啡、糖、香料,事實上他每樣東西都要。然而我們自己的補給已經被不懂得未雨綢繆的果阿人浪費太多了,這兩名果阿侍從似乎以為自己住在物資充沛的市集裡。為了報復我在度圖米不肯雇用他的服務,賽福欺騙我的腳伕,宣稱我要抓他們去當奴隸,其中九人便因此逃跑了。他們不但帶走預付的一半酬勞,還捲走零星衣物與瓦齊拉的長劍,我因此派遣了三名毛瑟槍手奴隸去追回失物,並交代必要時可以動武。關於遭竊衣物,賽福寫信來說,損失幾件「居家用品」對我來說不算一回事,所以他並沒有強迫逃走的腳伕歸還,但他倒是老實地歸還了那柄有價值的長劍。這個人以行為證明他真是忝為阿曼阿拉伯人的一份子,因為他們向以好客有禮聞名;卑鄙的賽福卻是例外,只會令同胞丟臉。我曾寫信向馬季德陛下提出正式控訴,可惜桑吉巴的兵力尚未涵蓋庫圖區。
旅隊陣容
我們在祖果梅洛雇用了五名新的腳伕,納入瓦齊拉的編制下,現在整支隊伍總共有一百三十二個人。瓦齊拉公然酗酒,因此一夥人吃飯時總是會引來嚴守誡律、一絲不苟的伊斯蘭教徒不滿。他是個很有能力的通譯,通曉五種非洲方言,不過在這個地區算不上出眾,倒是當他清醒時,在工作的起步階段一人可抵三人用。儘管如此,正如古印度歷史所記錄的:通曉多種語言的人是危險的族群。如果一名東方人懂得兩種語言,我對他還存有疑慮,但他若能講三種語言,我便完全不懷疑他了。此外,瓦齊拉由於體內有一半奴隸血統(母親是札拉莫奴隸,父親則有一半斯瓦希里血統),因此做事總是虎頭蛇尾;酷愛粟米啤酒和絨毛草啤酒使他忽而渾噩冷漠,忽而暴戾激動,並在海岸區欠下大筆債務。來到烏念維茲後,許多公函隨後追來,敦促阿拉伯人立即逮捕他,所幸當時地方官和獄卒都外放公幹去了,才沒有捉拿他下獄。不過瓦齊拉並沒有隨我們旅隊抵達烏吉吉海。他的五名同伴亦然,雖然他們每人事先領了價值十五元的布匹,做為全程來回的工錢。
從祖果梅洛出發前往山區之前,我想先為讀者報告一下旅隊的陣容,讓你們明白帶領這樣的一支隊伍是多麼不幸的一件事。
撒林薩伊可以撇開不提,因為我已經在《布萊克伍德雜誌》描述過他的事跡(一八五八年二月號),不值得在這裡再浪費篇幅。他有四名奴隸隨行服侍他,包括不久後便叛他而去的小廝法拉基。法拉基這個年輕人擁有哈巴狗般討人歡心的外表,個人魅力十足,但往往不守本分。當時正充當法拉基妻子的哈麗瑪夫人本來沒有隨隊同行,但有一天我卻聽見哈麗瑪夫人尖聲哭喊,依我推想,哭聲的背後大概有頓棍打。這件小事的緣由……算了,還是不要在這裡搬弄是非,反正之後我便要求哈麗瑪離開旅隊。
替斯皮克扛槍枝的是西奧族的黑人蒙拜,這個人我曾經在《布萊克伍德雜誌》上兩度描述過他(一八五八年三月號和一八五九年九月號),因此這裡也用不著再次介紹。與他同族的馬卜祿是我的侍從,是蒙拜在桑吉巴挑選來的。他原本是一位阿拉伯酋長的奴隸,我以每個月五元的代價租下了他。馬卜祿是那種方頭大耳的黑人,眉毛很低、瞇瞇眼、塌鼻子,天生神力,並有食肉獸般強而有力的下顎。馬卜祿甫加入,就變成旅隊裡最醜陋、最重名利的一員,熱中打扮已經到了毫無節制的地步。他的脾氣很壞,而且忽冷忽熱,這一刻還亢奮得發野,下一刻卻變得悒鬱寡歡;有時沉默寡言,未幾又會露出兇野暴戾的性格。他的笨手笨腳簡直無可救藥,交辦他的每件事情總是搞砸;當我們從祖果梅洛出發時,除了牽驢和搭帳棚以外,我已經禁止他做別的事情。這些傢伙一開始都表現良好,無懼中午的烈日當空,寒冷的夜裡只需伴隨火堆餘燼也能呼呼大睡;我們對他們也就另眼看待。可是後來有次因婦人之仁,我把兩床英國毯子扔到他們肩上後,卻即刻把他們寵壞了。從此他們學會早上賴床,要別人前來吆喝才懶洋洋地聳著肩膀,蜷縮身體,渾身上下用毯子裹得緊緊地爬起來,好像生怕晨風會把肌膚刮走。懶散的本性開始流露出來:旅隊休息時,他們故意選在主人叫喊聲傳不到的茅屋落腳,怕被人叫回去工作。英國人總是有本事寵壞東方僕役。一開始我們走很長的路才休息,心裡期望這種高壓制度能持續下去,當然了,手下很快就耗盡精力,變得懶散、冷漠,與先前的勤快有如天壤之別;我們開始討厭他們,最後不得不將其開除。不過,蒙拜和馬卜祿卻是例外,他們一路跟隨探險隊,最後與我們一起返回桑吉巴,分別時心中還有點依依不捨。蒙拜尤其令我們感動,大病一場後,他又搖身變回從前那個鳳毛麟角的人才──勤快而且誠實。
熟知印度人者,根據經驗都曉得東方的葡萄牙混血兒有多麼平凡無趣,因此關於兩名果阿僕人華倫坦和蓋塔諾,我除了可以簡單形容一下之外,實在想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事。這兩名僕人是我在孟買為東印度公司雇用的,除了食宿,每個月還要發二十盧比薪水,每一年,果阿、達曼、第烏總要誕生許多半下階層混血兒,長大後泰半在富裕的英屬印度謀個廚房小廝、保母、僕役之類的差事。這些混血兒的缺點是階級觀念甚重,瞧不起土耳其人、異教徒、無宗教信仰的人,因而常常帶來後悔莫及的後果。他們又專門狐假虎威;面對布匹、衣服、藥品和其他日用品時,就把十誡中的第七誡(不可偷竊)拋到腦後。此外又不肯面對現實,喜歡糟蹋別人的物品,卻會小心愛惜自己的東西;體力不佳且意志力薄弱;貪吃無饜,以致天天鬧消化不良;習慣放血,要是拖遲了放血就會立刻生病。不過他們也有優點,華倫坦具有印度人手巧、機智的特質,能在短時間內學會足以表達自己意思的斯瓦希里語,也很快懂得看經線儀和溫度計,對我們幫助頗大。儘管如此,華倫坦有個嚴重缺點:熱愛胡說瞎掰,因此需要嚴格監督。他很會縫製外套,煮咖哩也很拿手。至於蓋塔諾,擔任起看護工作時出奇細心體貼;他奮不顧身的勇氣也值得嘉許:有時為了取回忘了帶的鑰匙,敢在夜裡獨自一人穿過森林;碰到情緒激動的土著時,蓋塔諾也可以毫無懼色地混入其中,並且每次都有辦法讓他們轉怒為樂,這樣的勇氣和他瘦弱的體型形成了強烈對比。蓋塔諾罹患嚴重的續發性熱病,與他主人的症狀一樣會侵犯大腦,在姆塞尼(Msene)時,他的熱病再度發作,症狀看起來像癲癇,病情似乎漸漸惡化。他的腦袋越來越糊塗,個人衛生越來越糟糕,浪費與健忘的程度都比以前更甚;要他工作往往又得強迫才行;印度酥油可算是旅隊物資中最稀少的珍饈,但蓋塔諾竟然用來引火、燃火,對於這種種失當的舉止,我只能歸咎他染上的疾病。
巴羅其人
輪到談談巴羅其人了。他們是由桑吉巴的馬季德親王派遣來擔任隨隊扈從,每個月向我們收取十元的「代表團津貼費」。馬季德親王命令他們:不論我去那裡都得隨行保護,負責我和物資的安全。前文曾經提過,漢摩頓中校離開前,曾預付一小筆錢讓他們添置裝備,並向他們保證,如果表現良好,返回桑吉巴後,英國政府還有豐厚獎賞。巴羅其扈從的配備是常見的火繩槍、卡奇彎刀(其中一、兩人還擁有大馬士革刀刃)、綴有發亮飾物的印度皮盾牌,以及隨身佩備的長匕首、額外火柴、火藥包、打火石和撥火棒。
領導這支扈從的馬羅克衛官,從桑吉巴帶來七名口碑甚佳的戰士,分別是莫哈梅德、夏達德、伊斯麥、貝洛克、阿布都拉、達偉西和杰萊。行經栲樂鎮時,馬羅克衛官又說服胡達巴卡施、穆薩、古爾、黎札和裁縫小廝胡督爾等人隨他一起發財去。
馬羅克衛官是個獨眼漢子,古印度諺語有云:
「獨眼漢,少善類,
笑裡藏刀不忠心。」
馬羅克也不例外。他有俊美如義大利人的五官,但因曾經罹患天花,以致破相。他從來不正眼看人,嘴型暴露他不太可靠的人格。馬羅克宣稱自己喜歡殺敵作戰,不貪戀飲食,不過根據某些可疑情況,使我認為他是阿拉伯人形容的「赴宴跑第一,作戰總殿後」那種人。一開始,馬羅克表現得十分熱忱,也很勤快,可惜不久就完全走樣,嘴裡喃喃抱怨,對什麼都不滿意,做事拖拖拉拉,當旅隊逐漸西行,離他的家鄉越來越遠時,馬羅克的行為甚至惡化到公然抗命。然而回程抵達海岸地帶時,他對我卻又變得謙卑起來,分手時還虛情假意地痛哭流涕。
莫哈梅德是旅隊裡的「白鬍子」(當地稱之為rish safid);東方商旅隊伍若少了一位白鬍子老人,就會覺得隊伍欠周全。我有兩個這類不可或缺的老隊員,但他們唯一的用處似乎只是在年輕人面前倚老賣老,除此之外,我實在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作用。真是從早到晚說個不停的老頭子!在文明軍隊裡,士兵並不因為某人年齡大而尊敬他,相反地,老兵白了鬍子只是他個人才能欠佳的證據,否則應該早就升軍官了。因此在東方每次有一小撮人搶好處時,職位低的白鬍子老翁總是被當作傻子或低賤的小人物,可心安理得地將他撇到一旁;儘管別人還是命他做扈從,但是一般來說他的表現總是不如人意。
莫哈梅德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他的戰友們很失望地發現他空長了臉上的皺紋,腦子卻空空如也,常常譏諷他是顆爛核桃,當著他的面說:「什麼!鬍子都白了還沒長智慧?」莫哈梅德把漢摩頓中校事先發放的十五元裝備費用拿來買了個男奴童,後來又一意孤行用男奴童換來了個女奴童。一開始他的舉止相當和善,可是由於我拒絕把他的奴童納入編制並發予佣金,他的態度因此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後來這個脾氣暴躁、生性吝嗇的老兵,向衛官質問配給多寡的問題,一言不合,竟然拔出彎刀刺向衛官;這樁犯上舉動讓我不得不交代胡達巴卡施私下懲罰他,讓他挨了頓棍棒。
夏達德是旅隊裡最年輕風流的人物。他的相貌絕對稱不上英俊,五短身材,體型略胖,鼻子往上翻,小小的瞇瞇眼,鬍鬚像黑莓荊棘叢般濃密扎人,波浪似鬈髮像帘子那樣,自一頂猩紅色小氈帽披掛而下,使他看起來頭重腳輕。儘管如此,夏達德卻以一把嘖嘖琴和高亢的假音擄獲過許多婦女芳心,在這裡,這兩樣加起來的吸引力,就和男高音魯畢尼令歐洲女性神魂顛倒的魅力一樣無法抵擋。夏達德在孟買住過相當長時間,學會了印度話和印度人的狡猾,在我碰過的東方人裡,和倫敦人一樣愛濫用H音的大概只有他一個。夏達德很熟悉英國和歐洲各地的人,更擅長欺瞞他們的伎倆,因此養成他喜歡上下其手、胡亂抱怨、犯上叛逆的習慣。他的兄弟,或表弟(在這些地方,同部落的人多少都沾親帶故﹞伊斯麥體弱多病,有一張畸形的嘴巴,兩頰深深凹陷,形銷骨立,一路上雖然渴望回東邊的老家,卻始終和旅隊一同前進,直到在烏念維茲染上慢性疾病倒下為止。
七月二十七日,賽福領著他的三十名奴隸返回度圖米區,這些奴隸不守規矩,強行染指村民的綿羊、山羊、母雞。他們的主人賽福主動提議,願以總數六十元的代價幫我們把行李搬運過山區,運到往烏果果路程的中途點;我認為他索價過高,要求以同樣價錢包下全段旅程,他拒絕了,宣稱即將組織另一隊商旅前往內地。我懷疑他的話不可信,因為以前有個叫穆沙木祖里的印度商人託賽福運送一大批值錢的象牙,卻被他無恥地騙走了,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不過這次他倒是說了實話:大約一年後,我們在路上遇到正要前往烏吉吉海的賽福。眼前他則向我乞討藥品、茶葉、咖啡、糖、香料,事實上他每樣東西都要。然而我們自己的補給已經被不懂得未雨綢繆的果阿人浪費太多了,這兩名果阿侍從似乎以為自己住在物資充沛的市集裡。為了報復我在度圖米不肯雇用他的服務,賽福欺騙我的腳伕,宣稱我要抓他們去當奴隸,其中九人便因此逃跑了。他們不但帶走預付的一半酬勞,還捲走零星衣物與瓦齊拉的長劍,我因此派遣了三名毛瑟槍手奴隸去追回失物,並交代必要時可以動武。關於遭竊衣物,賽福寫信來說,損失幾件「居家用品」對我來說不算一回事,所以他並沒有強迫逃走的腳伕歸還,但他倒是老實地歸還了那柄有價值的長劍。這個人以行為證明他真是忝為阿曼阿拉伯人的一份子,因為他們向以好客有禮聞名;卑鄙的賽福卻是例外,只會令同胞丟臉。我曾寫信向馬季德陛下提出正式控訴,可惜桑吉巴的兵力尚未涵蓋庫圖區。
旅隊陣容
我們在祖果梅洛雇用了五名新的腳伕,納入瓦齊拉的編制下,現在整支隊伍總共有一百三十二個人。瓦齊拉公然酗酒,因此一夥人吃飯時總是會引來嚴守誡律、一絲不苟的伊斯蘭教徒不滿。他是個很有能力的通譯,通曉五種非洲方言,不過在這個地區算不上出眾,倒是當他清醒時,在工作的起步階段一人可抵三人用。儘管如此,正如古印度歷史所記錄的:通曉多種語言的人是危險的族群。如果一名東方人懂得兩種語言,我對他還存有疑慮,但他若能講三種語言,我便完全不懷疑他了。此外,瓦齊拉由於體內有一半奴隸血統(母親是札拉莫奴隸,父親則有一半斯瓦希里血統),因此做事總是虎頭蛇尾;酷愛粟米啤酒和絨毛草啤酒使他忽而渾噩冷漠,忽而暴戾激動,並在海岸區欠下大筆債務。來到烏念維茲後,許多公函隨後追來,敦促阿拉伯人立即逮捕他,所幸當時地方官和獄卒都外放公幹去了,才沒有捉拿他下獄。不過瓦齊拉並沒有隨我們旅隊抵達烏吉吉海。他的五名同伴亦然,雖然他們每人事先領了價值十五元的布匹,做為全程來回的工錢。
從祖果梅洛出發前往山區之前,我想先為讀者報告一下旅隊的陣容,讓你們明白帶領這樣的一支隊伍是多麼不幸的一件事。
撒林薩伊可以撇開不提,因為我已經在《布萊克伍德雜誌》描述過他的事跡(一八五八年二月號),不值得在這裡再浪費篇幅。他有四名奴隸隨行服侍他,包括不久後便叛他而去的小廝法拉基。法拉基這個年輕人擁有哈巴狗般討人歡心的外表,個人魅力十足,但往往不守本分。當時正充當法拉基妻子的哈麗瑪夫人本來沒有隨隊同行,但有一天我卻聽見哈麗瑪夫人尖聲哭喊,依我推想,哭聲的背後大概有頓棍打。這件小事的緣由……算了,還是不要在這裡搬弄是非,反正之後我便要求哈麗瑪離開旅隊。
替斯皮克扛槍枝的是西奧族的黑人蒙拜,這個人我曾經在《布萊克伍德雜誌》上兩度描述過他(一八五八年三月號和一八五九年九月號),因此這裡也用不著再次介紹。與他同族的馬卜祿是我的侍從,是蒙拜在桑吉巴挑選來的。他原本是一位阿拉伯酋長的奴隸,我以每個月五元的代價租下了他。馬卜祿是那種方頭大耳的黑人,眉毛很低、瞇瞇眼、塌鼻子,天生神力,並有食肉獸般強而有力的下顎。馬卜祿甫加入,就變成旅隊裡最醜陋、最重名利的一員,熱中打扮已經到了毫無節制的地步。他的脾氣很壞,而且忽冷忽熱,這一刻還亢奮得發野,下一刻卻變得悒鬱寡歡;有時沉默寡言,未幾又會露出兇野暴戾的性格。他的笨手笨腳簡直無可救藥,交辦他的每件事情總是搞砸;當我們從祖果梅洛出發時,除了牽驢和搭帳棚以外,我已經禁止他做別的事情。這些傢伙一開始都表現良好,無懼中午的烈日當空,寒冷的夜裡只需伴隨火堆餘燼也能呼呼大睡;我們對他們也就另眼看待。可是後來有次因婦人之仁,我把兩床英國毯子扔到他們肩上後,卻即刻把他們寵壞了。從此他們學會早上賴床,要別人前來吆喝才懶洋洋地聳著肩膀,蜷縮身體,渾身上下用毯子裹得緊緊地爬起來,好像生怕晨風會把肌膚刮走。懶散的本性開始流露出來:旅隊休息時,他們故意選在主人叫喊聲傳不到的茅屋落腳,怕被人叫回去工作。英國人總是有本事寵壞東方僕役。一開始我們走很長的路才休息,心裡期望這種高壓制度能持續下去,當然了,手下很快就耗盡精力,變得懶散、冷漠,與先前的勤快有如天壤之別;我們開始討厭他們,最後不得不將其開除。不過,蒙拜和馬卜祿卻是例外,他們一路跟隨探險隊,最後與我們一起返回桑吉巴,分別時心中還有點依依不捨。蒙拜尤其令我們感動,大病一場後,他又搖身變回從前那個鳳毛麟角的人才──勤快而且誠實。
熟知印度人者,根據經驗都曉得東方的葡萄牙混血兒有多麼平凡無趣,因此關於兩名果阿僕人華倫坦和蓋塔諾,我除了可以簡單形容一下之外,實在想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事。這兩名僕人是我在孟買為東印度公司雇用的,除了食宿,每個月還要發二十盧比薪水,每一年,果阿、達曼、第烏總要誕生許多半下階層混血兒,長大後泰半在富裕的英屬印度謀個廚房小廝、保母、僕役之類的差事。這些混血兒的缺點是階級觀念甚重,瞧不起土耳其人、異教徒、無宗教信仰的人,因而常常帶來後悔莫及的後果。他們又專門狐假虎威;面對布匹、衣服、藥品和其他日用品時,就把十誡中的第七誡(不可偷竊)拋到腦後。此外又不肯面對現實,喜歡糟蹋別人的物品,卻會小心愛惜自己的東西;體力不佳且意志力薄弱;貪吃無饜,以致天天鬧消化不良;習慣放血,要是拖遲了放血就會立刻生病。不過他們也有優點,華倫坦具有印度人手巧、機智的特質,能在短時間內學會足以表達自己意思的斯瓦希里語,也很快懂得看經線儀和溫度計,對我們幫助頗大。儘管如此,華倫坦有個嚴重缺點:熱愛胡說瞎掰,因此需要嚴格監督。他很會縫製外套,煮咖哩也很拿手。至於蓋塔諾,擔任起看護工作時出奇細心體貼;他奮不顧身的勇氣也值得嘉許:有時為了取回忘了帶的鑰匙,敢在夜裡獨自一人穿過森林;碰到情緒激動的土著時,蓋塔諾也可以毫無懼色地混入其中,並且每次都有辦法讓他們轉怒為樂,這樣的勇氣和他瘦弱的體型形成了強烈對比。蓋塔諾罹患嚴重的續發性熱病,與他主人的症狀一樣會侵犯大腦,在姆塞尼(Msene)時,他的熱病再度發作,症狀看起來像癲癇,病情似乎漸漸惡化。他的腦袋越來越糊塗,個人衛生越來越糟糕,浪費與健忘的程度都比以前更甚;要他工作往往又得強迫才行;印度酥油可算是旅隊物資中最稀少的珍饈,但蓋塔諾竟然用來引火、燃火,對於這種種失當的舉止,我只能歸咎他染上的疾病。
巴羅其人
輪到談談巴羅其人了。他們是由桑吉巴的馬季德親王派遣來擔任隨隊扈從,每個月向我們收取十元的「代表團津貼費」。馬季德親王命令他們:不論我去那裡都得隨行保護,負責我和物資的安全。前文曾經提過,漢摩頓中校離開前,曾預付一小筆錢讓他們添置裝備,並向他們保證,如果表現良好,返回桑吉巴後,英國政府還有豐厚獎賞。巴羅其扈從的配備是常見的火繩槍、卡奇彎刀(其中一、兩人還擁有大馬士革刀刃)、綴有發亮飾物的印度皮盾牌,以及隨身佩備的長匕首、額外火柴、火藥包、打火石和撥火棒。
領導這支扈從的馬羅克衛官,從桑吉巴帶來七名口碑甚佳的戰士,分別是莫哈梅德、夏達德、伊斯麥、貝洛克、阿布都拉、達偉西和杰萊。行經栲樂鎮時,馬羅克衛官又說服胡達巴卡施、穆薩、古爾、黎札和裁縫小廝胡督爾等人隨他一起發財去。
馬羅克衛官是個獨眼漢子,古印度諺語有云:
「獨眼漢,少善類,
笑裡藏刀不忠心。」
馬羅克也不例外。他有俊美如義大利人的五官,但因曾經罹患天花,以致破相。他從來不正眼看人,嘴型暴露他不太可靠的人格。馬羅克宣稱自己喜歡殺敵作戰,不貪戀飲食,不過根據某些可疑情況,使我認為他是阿拉伯人形容的「赴宴跑第一,作戰總殿後」那種人。一開始,馬羅克表現得十分熱忱,也很勤快,可惜不久就完全走樣,嘴裡喃喃抱怨,對什麼都不滿意,做事拖拖拉拉,當旅隊逐漸西行,離他的家鄉越來越遠時,馬羅克的行為甚至惡化到公然抗命。然而回程抵達海岸地帶時,他對我卻又變得謙卑起來,分手時還虛情假意地痛哭流涕。
莫哈梅德是旅隊裡的「白鬍子」(當地稱之為rish safid);東方商旅隊伍若少了一位白鬍子老人,就會覺得隊伍欠周全。我有兩個這類不可或缺的老隊員,但他們唯一的用處似乎只是在年輕人面前倚老賣老,除此之外,我實在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作用。真是從早到晚說個不停的老頭子!在文明軍隊裡,士兵並不因為某人年齡大而尊敬他,相反地,老兵白了鬍子只是他個人才能欠佳的證據,否則應該早就升軍官了。因此在東方每次有一小撮人搶好處時,職位低的白鬍子老翁總是被當作傻子或低賤的小人物,可心安理得地將他撇到一旁;儘管別人還是命他做扈從,但是一般來說他的表現總是不如人意。
莫哈梅德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他的戰友們很失望地發現他空長了臉上的皺紋,腦子卻空空如也,常常譏諷他是顆爛核桃,當著他的面說:「什麼!鬍子都白了還沒長智慧?」莫哈梅德把漢摩頓中校事先發放的十五元裝備費用拿來買了個男奴童,後來又一意孤行用男奴童換來了個女奴童。一開始他的舉止相當和善,可是由於我拒絕把他的奴童納入編制並發予佣金,他的態度因此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後來這個脾氣暴躁、生性吝嗇的老兵,向衛官質問配給多寡的問題,一言不合,竟然拔出彎刀刺向衛官;這樁犯上舉動讓我不得不交代胡達巴卡施私下懲罰他,讓他挨了頓棍棒。
夏達德是旅隊裡最年輕風流的人物。他的相貌絕對稱不上英俊,五短身材,體型略胖,鼻子往上翻,小小的瞇瞇眼,鬍鬚像黑莓荊棘叢般濃密扎人,波浪似鬈髮像帘子那樣,自一頂猩紅色小氈帽披掛而下,使他看起來頭重腳輕。儘管如此,夏達德卻以一把嘖嘖琴和高亢的假音擄獲過許多婦女芳心,在這裡,這兩樣加起來的吸引力,就和男高音魯畢尼令歐洲女性神魂顛倒的魅力一樣無法抵擋。夏達德在孟買住過相當長時間,學會了印度話和印度人的狡猾,在我碰過的東方人裡,和倫敦人一樣愛濫用H音的大概只有他一個。夏達德很熟悉英國和歐洲各地的人,更擅長欺瞞他們的伎倆,因此養成他喜歡上下其手、胡亂抱怨、犯上叛逆的習慣。他的兄弟,或表弟(在這些地方,同部落的人多少都沾親帶故﹞伊斯麥體弱多病,有一張畸形的嘴巴,兩頰深深凹陷,形銷骨立,一路上雖然渴望回東邊的老家,卻始終和旅隊一同前進,直到在烏念維茲染上慢性疾病倒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