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痛宰（節錄）
二〇〇六年以前，納達爾尚未贏下他四座美網冠軍的任何一座，甚至不曾打進超過第三輪。他近來在溫布頓打進決賽，還在三場硬地賽事封王，顯然他不僅是紅土專家而已。另外，他更在邁阿密和杜拜的室外硬地賽事打敗費德勒，但他還沒有在非紅土的大滿貫拿下冠軍。
「我認為這項大滿貫和我的個性很搭，」這是他對美網的感覺。「這就像一場秀。觀眾熱情、聲音又大，也很直接，我在這裡打得還不夠好，但我下定決心要打得更出色，爭取奪冠機會。」
他和費德勒早已對記者老是問對方的問題感到厭煩，卻沒料到，這還只是個開始而已。不過他們也很清楚，這些問題根本躲不掉，即使那時才二〇〇六年，以他們交手的頻率和每場對決的張力來看，這些關注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理所當然。
「我幾乎每次受訪都會被問到類似的問題，」納達爾說。「但我認為這對網球來說是件好事，沒有任何負面或敵意。我們相處得很好，彼此完全沒問題。如果大家常常談論這些事，對網球也是一種很好的宣傳。當然，巡迴賽上還有很多厲害的選手，這點不能忽略。但如果看積分，我跟他之間的差距還很大，我們兩個跟其他選手之間也是。我在過去七場大滿貫贏了兩場，他贏了五場。今年到目前為止，他拿下兩座冠軍，我贏了一座。我們也在很多決賽碰頭，今年已經打了五次，這真的很多。Ojalá（但願），這樣的競爭能維持久一點。」
納達爾的願望終究成真了，雖然在我看來，費德勒和他追求的東西並不一樣。如果沒有納達爾這樣天賦出眾又堅持到底的對手，他大概會樂於獨自稱霸網壇，無人能擋。畢竟，他才是那個率先登頂的球王：他擊退了前輩山普拉斯、阿格西，也壓過同時代的休威特、馬拉特．薩芬（Marat Safin）、羅迪克和費雷羅，並在二〇〇四年坐穩球王寶座。是納達爾撼動了費德勒的世界，而不是反過來。費德勒年輕時脾氣火爆，不擅長面對失敗。但後來他逐漸接受甚至擁抱失敗，把自己和球技推向全新的高度。若不是有納達爾這樣同樣想登上巔峰的對手，他也許永遠不會到達這個境界。
「一開始，羅傑和拉法之間的關係確實有點緊張，因為難免有嫉妒的情緒。」巴巴迪洛說。
在早期，納達爾團隊有時會在費德勒背後嘲諷他，說他飲食不夠自律，既沒有納達爾的態度，也沒有他那種咬牙苦撐、拚到底的能力。「他們會說：『他是個膽小鬼，整天坐在那裡吃瑞士巧克力。他之所以厲害，是因為有天分，但如果要拼意志、吃苦，他根本比不上我們。』」一位前網壇高層這樣轉述他聽過的話。
同一位高層也說，他聽過費德勒團隊（不是費德勒本人）經常私下質疑，納達爾怎麼能有這麼驚人的耐力，以及他的藥檢到底是否確實。
這種相互攻訐最終並沒有持續太久。ATP的公關團隊也出面協調，協助化解初期的緊張關係。他們向納達爾強調費德勒的優點，也向費德勒說明納達爾的好，並鼓勵兩人建立直接聯繫，而不是透過媒體或其他人傳話。
「他們真的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最好直接對話，不要去聽自己身邊的人在講什麼。」巴巴迪洛說。
他們已經連續四年在法網交鋒、連續三年在決賽狹路相逢，創下法網男子賽事前所未有的紀錄。他們也連續三年在蒙地卡羅決賽對決。納達爾在這些紅土重頭戲中場場獲勝，讓世界排名第一的費德勒傷痕累累。
費德勒不曾在法網擊敗過納達爾，也從未在兩人的交手中纏鬥到第五盤，但他曾在二〇〇六年義大利公開賽將納達爾逼出極限。納達爾以六比七（零）、七比六（五）、六比四、二比六和七比五（五）勝出，在托尼眼裡，這場比賽的整體水準和過程中的緊張感，都是兩人早期的對決中最好的一場。
他們之間確實有某種魔力，毫無疑問——即使托尼曾說，對上費德勒絕非什麼幸運的事。
「我寧願這世上沒有費德勒這號人物，」他在二〇〇六年對我說。「不然拉法去年早就是世界第一了。但很明顯，就算贏了十一座冠軍，距離球王寶座卻還是差一大截，就表示你碰上的是一位超級球王。我非常欣賞費德勒的球風，依我看，以技術而言，歷史上沒有人能與他相比。當然，不用面對史上最強的球員會輕鬆得多；但同時，網壇能有費德勒這樣出色的運動員，也是件好事。這是現實，而人生就是得接受現實。對我來說，現實就是羅傑現在比拉法更強，大家都會同意這點，數據也說明了一切。我們能做的，就是向他看齊，在有機會時努力超越他。但你不需要恨對手才能擊敗對方。羅傑顯然是位不可思議的球員，而拉法還不是。」
費德勒確實是一位出色的球員，在這個階段，他的整體實力仍在納達爾之上。不過，這番話正是托尼一貫的風格：對任何可能滋生自滿的想法都毫不留情。
拉法參加法網這麼多年，從未透露半點自滿的跡象，而二〇〇八年更是他專注與摧毀力達到新高的一年。費德勒即將全盤承受，無處可逃。
光看最終比數六比一、六比三、六比零，就足以令人震驚。我原本以為那場比賽是費德勒早早被壓制、無力回天，但重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這個比數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費德勒其實拚盡全力，在某些階段甚至打出了相當精采的球。然而，納達爾實在勢不可擋，不但化解了費德勒各種大膽的進攻策略，還讓他往往只能居於被動，無法掌控底線來回的節奏，左右奔跑的次數也遠高於平常。
納達爾開賽不久便迅速奠定優勢，一上場就破了費德勒的發球局；儘管費德勒在第三局勉強守住，納達爾隨後卻在二十五分中拿下二十二分。
納達爾的正拍一向是場上的焦點，但這場決賽真正令人驚豔的，是他的反拍。費德勒按照原定戰術，開場便果斷針對這一側進攻，卻收效甚微。相比之下，費德勒自己的反拍算是表現穩健，並沒有我記憶中那麼糟，但也難以造成實質威脅。他那招牌的反拍削球落點偏短，對納達爾幾乎無害。納達爾憑藉驚人的移動能力與拍頭速度，只要往前踩，就能打出致勝球，輕鬆將球抽向空檔。
納達爾的外型變化不大，依舊穿著無袖上衣、綠色系的衣服。不過與他們在二〇〇五年法網初次交手時相比，他現在接發球時站得更後面。這項策略後來也成為他的招牌之一，讓他在面對費德勒精準發球時有更多判斷與反應的時間。這場決賽中，他的回發球表現尤其亮眼。每一分開始之後，他會迅速向前推進，打法比以往更具侵略性，提早出手、攻擊性也更強。他的肢體動作則比二〇〇五年時收斂不少：握拳慶祝少了，飛躍剪刀腳也幾乎不見。此時此刻，他已對自己的實力有了十足的自信與掌握。
「我覺得我現在冷靜許多，」他告訴我。「當然，我還是會緊張，但我已經遇過很多不同的狀況，後來一切也進行得很順利。」
第一盤只打了三十二分鐘，就在費德勒一記急躁的正手截擊出界後告終。不過第二盤雙方打得更加接近，勢均力敵。費德勒在第三局就破了納達爾的發球，並且在網前頻頻得分；考量到納達爾在底線上的優勢，這幾乎是他唯一奏效的打法。他在風勢和手感都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下，精準掌握攻守之間的取捨，把局數追到三比三，並在納達爾的發球局迎來一個破發點。這是本場決賽第一個真正的關鍵分，納達爾決定用一記吊球來改變節奏，就如同他在對上喬科維奇時的關鍵時刻所做的一樣。費德勒反應稍慢，雖然還是趕上了，只是最後這個反拍太低，沒能過網。
機會就這麼溜走了，而事實證明，那也是他全場最後一次機會。納達爾持續施壓、精準發揮穿越球的威力，有時挑出精巧的高吊球，有時全力抽擊，不論是朝著費德勒打去，還是從他身邊穿過，都讓對手防不勝防。從那之後，費德勒再也沒能拿下一局。
比賽進入尾聲，他看起來既沮喪又難堪，更多的是困惑。他一貫奏效的制勝模式，在納達爾面前完全失靈；戰術上的調整也沒能帶來任何轉機。原以為能逐步逼近納達爾的紅土實力差距，卻反而越拉越大。
我當時還未意識到，費德勒的混亂狀態，其實正襯托出納達爾的從容與優雅。整場比賽中，納達爾僅出現七次非受迫性失誤：第一盤三次，第二盤兩次，第三盤也只有兩次。儘管費德勒多次主動出擊，顯得孤注一擲，但納達爾的打法絕非保守或一板一眼。
「我想這就是我進步的地方，」納達爾說。「我已經不再用典型的紅土打法了，這點我很確定。我現在是站在場內打球，而不是像過去那樣退到邊線後方兩公尺，不斷用上旋把球打進去。我當然還是在打上旋，但我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少進步。」
這場比賽是自一九八四年溫網以來，最一面倒的一場比賽。那年馬克安諾對上康諾斯僅掉四局，而納達爾在這場一小時四十八分鐘的比賽結束時做出的慶祝動作，是他在大滿貫贏二十幾場比賽以來最沉默的一次。
在費德勒最後一記正拍確定出界以後，納達爾一反常態地站著，僅將雙臂伸向天空，抬頭看了一下，接著就快步走到網前向費德勒致意。這毫無疑問是尊重和同理心的展現。
當晚，我和西班牙《國家報》的同事胡安．何塞．馬特奧（Juan José Mateo）訪問納達爾時，他特別強調這一點。納達爾的家人就在不遠處，包括妹妹瑪里貝爾。她頭戴費德勒商標「RF」的藍色帽子，似乎和哥哥感同身受。
「沒人願意看到別人那樣輸球、那麼難受，」納達爾說。「若羅傑進到大滿貫決賽，而對手不是我，也不是別的西班牙球員或我的朋友，我當然希望他贏球。但到頭來，這就是競技運動。我們一起打過很多場決賽，知道彼此都會使出渾身解數，只為了拿下比賽勝利。」
那麼，他是否享受這場比賽呢？
「何止是享受。雖然表現很好、很開心，但這不是一場輕鬆的比賽。」納達爾說。
不只他有這股矛盾的感覺。托尼在球員包廂和休息室，也以低調的方式與人互相道賀。
「費德勒的心態好像不太尋常，」托尼說。「他沒有一次讓我覺得他有十足把握，我看了他的表情，感覺非常抽離，而他也沒有對拉法透露任何訊息。羅傑原本握有破發點，被拉法救回時，他又垂頭喪氣了起來，沒有贏家的自信。今天的羅傑不像他。」
老實說，那天有一度很詭異。然而還是有慶祝的理由。這場勝利是納達爾連續四屆拿下法網冠軍，追平伯格的法網連冠紀錄。納達爾在這屆比賽之中只輸了四十一局，僅次伯格一九七八年創下的三十二局。
在伯格那場決賽開始之前，大會辦了一場紀念儀式慶祝球場啟用五十週年；而納達爾這場決賽開始之前，則是八十週年紀念儀式。伯格僅用一小時四十八分鐘，便擊潰另一位好手維拉斯，納達爾也打敗一位強敵，同樣耗時一小時四十八分鐘。而伯格也在現場將火槍手盃（Coupe des Mousquetaires）頒給納達爾，再適合不過。
然而，這場勝利的方式，卻讓納達爾一家感到有些不自在。
「唯有歷經艱難的勝利，才真正值得珍惜。」托尼說。
這正是托尼一貫奉行的信念，而納達爾也深受其影響。因此，托尼多年來推崇備至的對手，如今竟如此輕易地被擊倒，對他而言，也許是一種令人難以釋懷的矛盾感。
這是費德勒在大滿貫賽事中最慘烈的一場敗仗，也堪稱費納四十場對決中最一面倒的一場。回顧他們的交手紀錄，唯有一次出現單方未能拿下至少四局的情況，是在二〇一一年 ATP年終總決賽的小組賽，當時費德勒以六比三、六比零獲勝，但那是三盤兩勝制的比賽。
巴黎的戰局可說更加重要，然而即便費德勒如往常獲得大部分觀眾的支持，在這場比賽中，這一切也顯得遠遠不夠。比賽結束後，正當他拿起麥克風準備向全場觀眾致詞時，有位球迷用法語高喊：「羅傑，你是最棒的！」
「Oui, c’est moi（是啊）。」費德勒回應，但語氣顯然說服不了自己。
「當然，我本來希望今天能拿下超過四局，但拉法今年真的非常、非常強。」費德勒接著說。「他在這屆賽事的統治力，也許是前所未見的，就像比約當年一樣。他完全配得上這座冠軍。」
儘管納達爾還年輕，但他在法網所挑戰的，與其說是當前的對手，不如說是整段歷史。巴黎戰局毫無懸念，眼下該轉向更公平的對決舞台，而納達爾似乎已經率先揮出了關鍵一擊。
誠然，費德勒已經在溫布頓締造五連霸紀錄，後三次都發生在他於法網輸給納達爾之後。然而，他敗給納達爾從未輸得這麼慘。
眾人不禁開始思考，這會對全英俱樂部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畢竟，早在二〇〇七年，納達爾就已是最接近撼動費德勒草地霸權的人，只是他在比賽尾聲失去了手感，也罕見地動搖了心志。他在第五盤一開始便握有四個破發點，卻一個也沒能把握，最終只能獨自躲進休息室的淋浴間，在水龍頭開著的水聲中低聲啜泣。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時刻，尤其對於一位一向以「不留遺憾」作為比賽哲學的年輕人而言，更顯深刻。納達爾二〇〇六年溫布頓決賽輸給費德勒時，看起來真的只是為能站上決賽舞台而感到欣喜；但二〇〇七年的決賽，卻沒能讓他像以往那樣輕鬆歸零。他知道自己其實還能表現得更好，也明白自己還沒有完全付出所有。
他在法網封王的下一週，便於倫敦女王俱樂部的草地賽事再下一城，明確展現奪冠雄心。費德勒則在德國哈雷的草地賽事中奪冠，強勢作出回應。
兩人就此踏上了註定交鋒的道路，並且都以驚人的速度一路逼近終點。費德勒晉級決賽的過程中未失一盤，納達爾也只丟了一盤。
費德勒稱這場比賽是「夢幻決賽」，而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光是他們精采的對戰歷史，就足以讓這場對決成為不容錯過的網球盛事。而這場比賽的意義，還不止於此。費德勒正試圖挑戰連續六年稱霸溫布頓，以打破伯格在現代男子網壇的紀錄；納達爾則希望成為自一九八〇年伯格以來，首位連續奪得法網與溫網冠軍的男選手。
經典賽事可能隨時出現，但讓一場比賽昇華為傳奇的，從來不只是技術層面上的激烈交鋒或難分高下的比分，而是在所有鋪陳與期待交會時，這場賽事依然能超越一切期待。
二〇〇六年以前，納達爾尚未贏下他四座美網冠軍的任何一座，甚至不曾打進超過第三輪。他近來在溫布頓打進決賽，還在三場硬地賽事封王，顯然他不僅是紅土專家而已。另外，他更在邁阿密和杜拜的室外硬地賽事打敗費德勒，但他還沒有在非紅土的大滿貫拿下冠軍。
「我認為這項大滿貫和我的個性很搭，」這是他對美網的感覺。「這就像一場秀。觀眾熱情、聲音又大，也很直接，我在這裡打得還不夠好，但我下定決心要打得更出色，爭取奪冠機會。」
他和費德勒早已對記者老是問對方的問題感到厭煩，卻沒料到，這還只是個開始而已。不過他們也很清楚，這些問題根本躲不掉，即使那時才二〇〇六年，以他們交手的頻率和每場對決的張力來看，這些關注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理所當然。
「我幾乎每次受訪都會被問到類似的問題，」納達爾說。「但我認為這對網球來說是件好事，沒有任何負面或敵意。我們相處得很好，彼此完全沒問題。如果大家常常談論這些事，對網球也是一種很好的宣傳。當然，巡迴賽上還有很多厲害的選手，這點不能忽略。但如果看積分，我跟他之間的差距還很大，我們兩個跟其他選手之間也是。我在過去七場大滿貫贏了兩場，他贏了五場。今年到目前為止，他拿下兩座冠軍，我贏了一座。我們也在很多決賽碰頭，今年已經打了五次，這真的很多。Ojalá（但願），這樣的競爭能維持久一點。」
納達爾的願望終究成真了，雖然在我看來，費德勒和他追求的東西並不一樣。如果沒有納達爾這樣天賦出眾又堅持到底的對手，他大概會樂於獨自稱霸網壇，無人能擋。畢竟，他才是那個率先登頂的球王：他擊退了前輩山普拉斯、阿格西，也壓過同時代的休威特、馬拉特．薩芬（Marat Safin）、羅迪克和費雷羅，並在二〇〇四年坐穩球王寶座。是納達爾撼動了費德勒的世界，而不是反過來。費德勒年輕時脾氣火爆，不擅長面對失敗。但後來他逐漸接受甚至擁抱失敗，把自己和球技推向全新的高度。若不是有納達爾這樣同樣想登上巔峰的對手，他也許永遠不會到達這個境界。
「一開始，羅傑和拉法之間的關係確實有點緊張，因為難免有嫉妒的情緒。」巴巴迪洛說。
在早期，納達爾團隊有時會在費德勒背後嘲諷他，說他飲食不夠自律，既沒有納達爾的態度，也沒有他那種咬牙苦撐、拚到底的能力。「他們會說：『他是個膽小鬼，整天坐在那裡吃瑞士巧克力。他之所以厲害，是因為有天分，但如果要拼意志、吃苦，他根本比不上我們。』」一位前網壇高層這樣轉述他聽過的話。
同一位高層也說，他聽過費德勒團隊（不是費德勒本人）經常私下質疑，納達爾怎麼能有這麼驚人的耐力，以及他的藥檢到底是否確實。
這種相互攻訐最終並沒有持續太久。ATP的公關團隊也出面協調，協助化解初期的緊張關係。他們向納達爾強調費德勒的優點，也向費德勒說明納達爾的好，並鼓勵兩人建立直接聯繫，而不是透過媒體或其他人傳話。
「他們真的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最好直接對話，不要去聽自己身邊的人在講什麼。」巴巴迪洛說。
他們已經連續四年在法網交鋒、連續三年在決賽狹路相逢，創下法網男子賽事前所未有的紀錄。他們也連續三年在蒙地卡羅決賽對決。納達爾在這些紅土重頭戲中場場獲勝，讓世界排名第一的費德勒傷痕累累。
費德勒不曾在法網擊敗過納達爾，也從未在兩人的交手中纏鬥到第五盤，但他曾在二〇〇六年義大利公開賽將納達爾逼出極限。納達爾以六比七（零）、七比六（五）、六比四、二比六和七比五（五）勝出，在托尼眼裡，這場比賽的整體水準和過程中的緊張感，都是兩人早期的對決中最好的一場。
他們之間確實有某種魔力，毫無疑問——即使托尼曾說，對上費德勒絕非什麼幸運的事。
「我寧願這世上沒有費德勒這號人物，」他在二〇〇六年對我說。「不然拉法去年早就是世界第一了。但很明顯，就算贏了十一座冠軍，距離球王寶座卻還是差一大截，就表示你碰上的是一位超級球王。我非常欣賞費德勒的球風，依我看，以技術而言，歷史上沒有人能與他相比。當然，不用面對史上最強的球員會輕鬆得多；但同時，網壇能有費德勒這樣出色的運動員，也是件好事。這是現實，而人生就是得接受現實。對我來說，現實就是羅傑現在比拉法更強，大家都會同意這點，數據也說明了一切。我們能做的，就是向他看齊，在有機會時努力超越他。但你不需要恨對手才能擊敗對方。羅傑顯然是位不可思議的球員，而拉法還不是。」
費德勒確實是一位出色的球員，在這個階段，他的整體實力仍在納達爾之上。不過，這番話正是托尼一貫的風格：對任何可能滋生自滿的想法都毫不留情。
拉法參加法網這麼多年，從未透露半點自滿的跡象，而二〇〇八年更是他專注與摧毀力達到新高的一年。費德勒即將全盤承受，無處可逃。
光看最終比數六比一、六比三、六比零，就足以令人震驚。我原本以為那場比賽是費德勒早早被壓制、無力回天，但重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這個比數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費德勒其實拚盡全力，在某些階段甚至打出了相當精采的球。然而，納達爾實在勢不可擋，不但化解了費德勒各種大膽的進攻策略，還讓他往往只能居於被動，無法掌控底線來回的節奏，左右奔跑的次數也遠高於平常。
納達爾開賽不久便迅速奠定優勢，一上場就破了費德勒的發球局；儘管費德勒在第三局勉強守住，納達爾隨後卻在二十五分中拿下二十二分。
納達爾的正拍一向是場上的焦點，但這場決賽真正令人驚豔的，是他的反拍。費德勒按照原定戰術，開場便果斷針對這一側進攻，卻收效甚微。相比之下，費德勒自己的反拍算是表現穩健，並沒有我記憶中那麼糟，但也難以造成實質威脅。他那招牌的反拍削球落點偏短，對納達爾幾乎無害。納達爾憑藉驚人的移動能力與拍頭速度，只要往前踩，就能打出致勝球，輕鬆將球抽向空檔。
納達爾的外型變化不大，依舊穿著無袖上衣、綠色系的衣服。不過與他們在二〇〇五年法網初次交手時相比，他現在接發球時站得更後面。這項策略後來也成為他的招牌之一，讓他在面對費德勒精準發球時有更多判斷與反應的時間。這場決賽中，他的回發球表現尤其亮眼。每一分開始之後，他會迅速向前推進，打法比以往更具侵略性，提早出手、攻擊性也更強。他的肢體動作則比二〇〇五年時收斂不少：握拳慶祝少了，飛躍剪刀腳也幾乎不見。此時此刻，他已對自己的實力有了十足的自信與掌握。
「我覺得我現在冷靜許多，」他告訴我。「當然，我還是會緊張，但我已經遇過很多不同的狀況，後來一切也進行得很順利。」
第一盤只打了三十二分鐘，就在費德勒一記急躁的正手截擊出界後告終。不過第二盤雙方打得更加接近，勢均力敵。費德勒在第三局就破了納達爾的發球，並且在網前頻頻得分；考量到納達爾在底線上的優勢，這幾乎是他唯一奏效的打法。他在風勢和手感都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下，精準掌握攻守之間的取捨，把局數追到三比三，並在納達爾的發球局迎來一個破發點。這是本場決賽第一個真正的關鍵分，納達爾決定用一記吊球來改變節奏，就如同他在對上喬科維奇時的關鍵時刻所做的一樣。費德勒反應稍慢，雖然還是趕上了，只是最後這個反拍太低，沒能過網。
機會就這麼溜走了，而事實證明，那也是他全場最後一次機會。納達爾持續施壓、精準發揮穿越球的威力，有時挑出精巧的高吊球，有時全力抽擊，不論是朝著費德勒打去，還是從他身邊穿過，都讓對手防不勝防。從那之後，費德勒再也沒能拿下一局。
比賽進入尾聲，他看起來既沮喪又難堪，更多的是困惑。他一貫奏效的制勝模式，在納達爾面前完全失靈；戰術上的調整也沒能帶來任何轉機。原以為能逐步逼近納達爾的紅土實力差距，卻反而越拉越大。
我當時還未意識到，費德勒的混亂狀態，其實正襯托出納達爾的從容與優雅。整場比賽中，納達爾僅出現七次非受迫性失誤：第一盤三次，第二盤兩次，第三盤也只有兩次。儘管費德勒多次主動出擊，顯得孤注一擲，但納達爾的打法絕非保守或一板一眼。
「我想這就是我進步的地方，」納達爾說。「我已經不再用典型的紅土打法了，這點我很確定。我現在是站在場內打球，而不是像過去那樣退到邊線後方兩公尺，不斷用上旋把球打進去。我當然還是在打上旋，但我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少進步。」
這場比賽是自一九八四年溫網以來，最一面倒的一場比賽。那年馬克安諾對上康諾斯僅掉四局，而納達爾在這場一小時四十八分鐘的比賽結束時做出的慶祝動作，是他在大滿貫贏二十幾場比賽以來最沉默的一次。
在費德勒最後一記正拍確定出界以後，納達爾一反常態地站著，僅將雙臂伸向天空，抬頭看了一下，接著就快步走到網前向費德勒致意。這毫無疑問是尊重和同理心的展現。
當晚，我和西班牙《國家報》的同事胡安．何塞．馬特奧（Juan José Mateo）訪問納達爾時，他特別強調這一點。納達爾的家人就在不遠處，包括妹妹瑪里貝爾。她頭戴費德勒商標「RF」的藍色帽子，似乎和哥哥感同身受。
「沒人願意看到別人那樣輸球、那麼難受，」納達爾說。「若羅傑進到大滿貫決賽，而對手不是我，也不是別的西班牙球員或我的朋友，我當然希望他贏球。但到頭來，這就是競技運動。我們一起打過很多場決賽，知道彼此都會使出渾身解數，只為了拿下比賽勝利。」
那麼，他是否享受這場比賽呢？
「何止是享受。雖然表現很好、很開心，但這不是一場輕鬆的比賽。」納達爾說。
不只他有這股矛盾的感覺。托尼在球員包廂和休息室，也以低調的方式與人互相道賀。
「費德勒的心態好像不太尋常，」托尼說。「他沒有一次讓我覺得他有十足把握，我看了他的表情，感覺非常抽離，而他也沒有對拉法透露任何訊息。羅傑原本握有破發點，被拉法救回時，他又垂頭喪氣了起來，沒有贏家的自信。今天的羅傑不像他。」
老實說，那天有一度很詭異。然而還是有慶祝的理由。這場勝利是納達爾連續四屆拿下法網冠軍，追平伯格的法網連冠紀錄。納達爾在這屆比賽之中只輸了四十一局，僅次伯格一九七八年創下的三十二局。
在伯格那場決賽開始之前，大會辦了一場紀念儀式慶祝球場啟用五十週年；而納達爾這場決賽開始之前，則是八十週年紀念儀式。伯格僅用一小時四十八分鐘，便擊潰另一位好手維拉斯，納達爾也打敗一位強敵，同樣耗時一小時四十八分鐘。而伯格也在現場將火槍手盃（Coupe des Mousquetaires）頒給納達爾，再適合不過。
然而，這場勝利的方式，卻讓納達爾一家感到有些不自在。
「唯有歷經艱難的勝利，才真正值得珍惜。」托尼說。
這正是托尼一貫奉行的信念，而納達爾也深受其影響。因此，托尼多年來推崇備至的對手，如今竟如此輕易地被擊倒，對他而言，也許是一種令人難以釋懷的矛盾感。
這是費德勒在大滿貫賽事中最慘烈的一場敗仗，也堪稱費納四十場對決中最一面倒的一場。回顧他們的交手紀錄，唯有一次出現單方未能拿下至少四局的情況，是在二〇一一年 ATP年終總決賽的小組賽，當時費德勒以六比三、六比零獲勝，但那是三盤兩勝制的比賽。
巴黎的戰局可說更加重要，然而即便費德勒如往常獲得大部分觀眾的支持，在這場比賽中，這一切也顯得遠遠不夠。比賽結束後，正當他拿起麥克風準備向全場觀眾致詞時，有位球迷用法語高喊：「羅傑，你是最棒的！」
「Oui, c’est moi（是啊）。」費德勒回應，但語氣顯然說服不了自己。
「當然，我本來希望今天能拿下超過四局，但拉法今年真的非常、非常強。」費德勒接著說。「他在這屆賽事的統治力，也許是前所未見的，就像比約當年一樣。他完全配得上這座冠軍。」
儘管納達爾還年輕，但他在法網所挑戰的，與其說是當前的對手，不如說是整段歷史。巴黎戰局毫無懸念，眼下該轉向更公平的對決舞台，而納達爾似乎已經率先揮出了關鍵一擊。
誠然，費德勒已經在溫布頓締造五連霸紀錄，後三次都發生在他於法網輸給納達爾之後。然而，他敗給納達爾從未輸得這麼慘。
眾人不禁開始思考，這會對全英俱樂部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畢竟，早在二〇〇七年，納達爾就已是最接近撼動費德勒草地霸權的人，只是他在比賽尾聲失去了手感，也罕見地動搖了心志。他在第五盤一開始便握有四個破發點，卻一個也沒能把握，最終只能獨自躲進休息室的淋浴間，在水龍頭開著的水聲中低聲啜泣。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時刻，尤其對於一位一向以「不留遺憾」作為比賽哲學的年輕人而言，更顯深刻。納達爾二〇〇六年溫布頓決賽輸給費德勒時，看起來真的只是為能站上決賽舞台而感到欣喜；但二〇〇七年的決賽，卻沒能讓他像以往那樣輕鬆歸零。他知道自己其實還能表現得更好，也明白自己還沒有完全付出所有。
他在法網封王的下一週，便於倫敦女王俱樂部的草地賽事再下一城，明確展現奪冠雄心。費德勒則在德國哈雷的草地賽事中奪冠，強勢作出回應。
兩人就此踏上了註定交鋒的道路，並且都以驚人的速度一路逼近終點。費德勒晉級決賽的過程中未失一盤，納達爾也只丟了一盤。
費德勒稱這場比賽是「夢幻決賽」，而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光是他們精采的對戰歷史，就足以讓這場對決成為不容錯過的網球盛事。而這場比賽的意義，還不止於此。費德勒正試圖挑戰連續六年稱霸溫布頓，以打破伯格在現代男子網壇的紀錄；納達爾則希望成為自一九八〇年伯格以來，首位連續奪得法網與溫網冠軍的男選手。
經典賽事可能隨時出現，但讓一場比賽昇華為傳奇的，從來不只是技術層面上的激烈交鋒或難分高下的比分，而是在所有鋪陳與期待交會時，這場賽事依然能超越一切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