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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書法與中國敘事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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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國傳統敘事學之理論基礎──書法、史學、敘事、古文與比事屬辭
摘要
研討中國傳統敘事學,學界多乞靈於西方之理論,關注情節之推動、形象之塑造、對話之穿插、觀點之提示、主題之凸顯等等。影響所及,促使學界錯失敘事學之話語權,罹患文化之「失語症」。其實,中國傳統敘事學有其文獻足徵之文本,源遠流長之作品,更有具體可行之學理基礎,足以重建敘事學之精神家園。章學誠〈論課蒙學文法〉云:「敘事之文,比事屬辭,《春秋》教也。」其〈上朱大司馬論文〉又稱:「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其源本於《春秋》『比事屬辭』。」可見《春秋》比事屬辭,為探討敘事、史學、古文、書法之關鍵津筏。本文以《春秋》、《左傳》、《史記》三部經典為敘事傳統之濫觴,選擇章學誠、方苞、金聖歎、劉知幾之敘事學作為佐證,而歸本於「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之提示。然後知中國傳統敘事學,濫觴於《春秋》之紀事書法,體現為歷史之編纂學,一變為紀傳之表述,再變為敘事之藝術,三衍為古文之義法,要皆薪傳比事屬辭之《春秋》教。至於書法、史學、敘事、古文,有得於《春秋》教者有四:(一)筆削取捨,衍為詳略互見;(二)比事措置,化成先後位次;(三)約文屬辭,派生為虛實、顯晦、曲直、重輕諸修辭手法;(四)原始要終,張本繼末,演化為疏通知遠,安章布局。要之,中國傳統敘事學的重點,在「敘」,不在「事」。凡此,皆可作為中國傳統敘事學之理論基礎,而與西方敘事學重「事」,而較不重「敘」,有所不同。

關鍵詞
敘事 書法 史學 古文 比事屬辭
一、從中西敘事學的交會談起
中國敘事學有源遠流長之敘事傳統,有門類豐富之敘事作品,以及自成體系之敘事理論。舉凡中國古典小說之研究者,皆知史傳敘事為古典小說之源頭。然古典小說如何接受史傳、如何反應轉化為敘事?卻未嘗細考深論。除正史紀傳外,漢魏六朝樂府詩、志怪之敘事,隋唐兩宋之敘事歌行、碑傳記傳、傳奇、變文、話本,乃至於元明清之小說、戲曲,要皆不離敘事,或敘事文學之範疇,皆為中國敘事傳統之分支與流裔。然學界於此,多未作追本溯源之探論,不無遺憾。
中國傳統敘事學之源頭,當推《春秋》一書。蓋古春秋記事成法為「爰始要終,本末悉昭」。孔子作《春秋》,就此因革損益,遂為自成一家之歷史哲學。孔子《春秋》有筆有削,故敘事往往史外傳心。唯藉事之比、辭之屬可以推求書法,此之謂經學敘事。自《左傳》、《史記》以降,歷代多視《春秋》為歷史性敘事之楷模,奉《春秋》書法(或稱筆法)為敘事之法度,隱然自成一套具體可行之敘事規則,可以用來衡量文學性敘事之標準。左丘明著《左傳》,以歷史敘事解說聖人之《春秋》,有所謂「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五例。或先經以始事,或後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先後措置,順理成章,歷史敘事之義法粲然大備。司馬遷著《史記》,以孔子《春秋》為典範,敘事傳人有得於「推見至隱」之《春秋》書法,以及《左傳》屬辭比事、詳略重輕、虛實互見諸書法義法,於是蔚為史傳文學之淵藪,敘事文學之星宿海。由歷史敘事衍化為文學敘事,《史記》堪稱分水嶺。由此觀之,論說中國敘事學,推本溯源,當優先考察《春秋》、《左傳》、《史記》三部經典。所謂本立而道生,然後以之盈科而後進,較容易事半而功倍。
如此豐富而尨雜之敘事作品,擇其尤雅者成為歷史敘事、文學敘事,探源究委可以形成中國文學之敘事傳統,甚至建構中國文學之敘事學理論。較顯而易行者,如元明清小說戲曲敘事之研究,藉助小說戲曲之評點學,應該可以建構屬於中國傳統之小說敘事學,或戲曲敘事學,而不必再乞靈於西方之敘事學。可是,事實不然,研究小說戲曲之學者卻依然借鏡西方理論,從事類似比較文學之研究。學界喜好援引西方流行之方法或主義,借鏡參考其優長,作為「他山之石」的攻錯,「異域之眼」之觸發,本無不可。不過,如果流於活搬硬套,穿鑿附會,往往水土不服,則是弄巧成拙,彌離其本。鹵莽滅裂,已非一朝一夕之故,所從來久矣。
夏志清、葉維廉等早有提示,夏志清說:「我們不應該以西方小說中的準則來研討中國的古典小說。」葉維廉認為:「其背後的困惑,亦是『模子』的問題。」西方理論東來之後,學者趨之若騖,以之解讀文學作品,以之比附文學評論,大有走火入魔之趨勢。曹順慶等憂心這種「失語症」之文化病態,於是提出「返回精神家園」之呼籲,希望經由傳統「話語」之發掘與整理,可以重建本土文論之「話語權」。二、三十年過去了,學界研究文學,探討文論,依然乞靈西方。早在民國初年,胡適就已強調:「整治國故,必須以漢還漢,……以古文還古文家,……各還它一個本來面目。」錢鍾書亦以為:「文學隨國風民俗而殊,須各還其本來面目。」一個世紀都快過去了,研究文學、詮釋文論,借鑑西方者仍不在少,還我本來面目者依然不多。文學研究如此,敘事或敘事學探討亦不例外。
二十幾年前,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舉辦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美國史丹福大學王靖宇發表論文,論文題目為〈《左傳》與中國敘事文〉,大會邀我擔任特約討論人。王教授論文持情節、人物、觀點、意義、成品五個視角,以解讀《左傳》敘事文,顯然持西方敘事學(頗近小說敘事學)觀點探討《左傳》之歷史敘事。我不贊同他的論述,舉出歷史敘事與小說敘事不同,傳統敘事學與西方敘事學亦有差異諸觀點。王教授當時並沒有太多回應,倒是引發了歐美研究所單德興發言,歷數西方敘事學的學說和流派,附和王靖宇論文的見解。形成一種敘事學,彼此各自表述之窘境。事隔多年,早已忘了此事。直到2006年,成功大學執行教育部五年500億計畫,我擔任文學院長,教育部聘來專家學者評鑑文學院,單德興赫然在評鑑委員之列。賓主寒暄之後,單教授重提過往,述說當年事,且稱「少年輕狂,多有得罪」云云。回思往事之情境,當時不過各說各話而已,了無交集,可見單教授言重了。王教授當時已是知名學者,我質疑有關《左傳》敘事文的觀點,是否可取?單教授所云「年少輕狂,多有得罪」,是不是更適用於我?這背後隱然有些學術課題值得思考:敘事文如何解讀?歷史敘事如何詮釋?東西方敘事學是否殊途異轍?中國傳統之敘事學有無自家的「話語權」?都值得探索追求。
抒情為中國文學的傳統,自陳世驤、高友工到王德威諸家,不斷演繹這個命題,幾乎成為常言。迨董乃斌主編《中國文學敘事傳統研究》、撰作《中國敘事傳統論稿》專書,標榜敘事,持與抒情並立,認為可以平分中國文學之傳統。於是兩岸學者紛紛響應,申請研究計畫者有之,指導學位論文者有之,著成專書者有之。綜觀其研究路數,大抵多借鑑西方敘事學與小說敘事學之元素,基本上延續王靖宇《中國早期敘事文論集》(後改名《中國早期敘事文研究》),以及相關敘事學之薪火,更張不多,變易不大。其中,傅修延著有《先秦敘事研究:關於中國敘事傳統的形成》、《中國敘事學》等書。雖宣稱「傳統」,取名「中國」,亦純就研究文本而言。細究其研究方法與詮釋策略,除論述《春秋》、《左傳》之敘事外,與西方之敘事學(narratology)、敘事研究並無二致。試考察唐劉知幾《史通.敘事》、宋真德秀《文章正宗.敘事》、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章氏遺書.論課蒙學文法》,以及明清《左傳》、《史記》評點,甚至小說、戲曲評點,知中國歷史或文學傳統中之敘事手法,的確有別於西方敘事學。差異究竟何在?特殊性緣何產生?相關課題值得細究。
1981年,筆者撰寫博士論文〈左傳之文學價值〉時,雖設專章探討《左傳》敘事技法三十餘種,然未暇辨章學術,考竟源流。最近四年來研究興趣轉向《春秋》經典詮釋學,始悟「屬辭比事」為上述課題之核心與津筏,可以綰合敘事、史學、古文,以及《春秋》書法而一之。《禮記.經解》所謂「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堪稱破解系列議題之金鎖匙。而破解系列議題的關鍵論述,即在清代章學誠(1738-1801)闡說的「《春秋》教」。雖然,章學誠《文史通義》有《書》教、《詩》教、《易》教之倫,並無所謂「《春秋》教」之目;然《文史通義》、《章氏遺書》不殫其煩闡說《春秋》教,其警策粹言如隨風珠玉,散落諸篇,固已昭然若揭。為此,筆者曾撰〈比事屬辭與章學誠之《春秋》教:史學、敘事、古文辭與《春秋》書法〉、〈屬辭比事與《春秋》之微辭隱義──以章學誠之《春秋》學為討論核心〉二文,論述其中原委。細讀章學誠之學說,已為中國敘事傳統尋獲一重要之學理依據。
二、《春秋》為中國傳統敘事學之源頭
書法、史學、敘事、古文四者之間,實際存在某種內在聯繫、宗代關係。但由於事遠年荒,加上支派流衍變本加厲,開枝散葉後,漸行漸遠,導致認知模糊,甚至於數典忘祖,不識本宗。於是各譜系間之信念系統、話語方式,自然被視為各不相同、互不相關。本文致力中國傳統敘事學源頭之追溯,即隱含有重建譜系學的意義在。司馬遷私淑孔子,《史記》之修纂以《春秋》為典範。從《史記.孔子世家》論述孔子作《春秋》之旨趣,與《春秋》書(筆)法之特色,可以略窺夫子期待立言不朽之一斑: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孔子作《春秋》之著述旨趣,在行道自見。其參考底本,為魯史策書;其敘事立場,為據魯,親周,故殷。其褒貶抑損之義如何推求?司馬遷凸出「約其文辭」四字作為綱領。吳王、楚王貶稱為「子」,此稱謂修辭。晉文公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踐土之會諱飾修辭,而改為「天王狩於河陽」。約文屬辭可以推求《春秋》書法,司馬遷已略作提示。《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稱孔子次《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孔子世家〉亦稱「(孔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除辭文之約飾外,又特提史事之筆削去取。蓋合辭文之約飾、史事之去取,於《春秋》為「如何書」之法;《春秋》「何以書」之義,實憑藉「其事」、「其文」,而得以體現。由此觀之,司馬遷修纂《史記》,真有得於孔子作《春秋》之真髓。《史記.太史公自序》載司馬遷答上大夫壺遂問:「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曲筆應對「司馬遷何為而作《史記》?」司馬遷私淑孔子,《史記》典範《春秋》,由此知之。
在章學誠看來,孔子所作《春秋》,不止是微辭隱義書法之所寄,也是中國史學的源頭,敘事藝術的淵藪,更是古文義法的濫觴。四者同源共本,殊途同歸,要皆以屬辭比事之《春秋》教,作為創作、詮釋、解讀之金鎖匙。因此,研討上述四大課題,精準掌握「屬辭比事」系統思維之妙法,則思過半矣。有關這方面的論述,章學誠是這樣說的:
古人著述,必以史學為歸。蓋文辭以敘事為難,……然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其源本於《春秋》「比事屬辭」。
敘事之文,出於《春秋》比事屬辭之教也。……〔歐陽脩〕於《春秋》馬班諸家相傳所謂比事屬辭宗旨,則概未有聞也。
史家敘述之文,本於《春秋》比事屬辭之教。自陳〔壽〕、范〔曄〕以上,不失師傳。
古文辭,必由紀傳史學進步,方能有得,蓋古人無所謂古文之學。……敘事之文,出於《春秋》比事屬辭之教也。
《禮記》稱屬辭比事,蓋就讀者而言;章學誠變易為比事屬辭,乃就作者而言,較切合歷史編纂學、文章義法之操作程序。《文史通義》與《章氏遺書》闡說《春秋》教,一篇之中三致其意:分別列舉敘事之文,馬、班相傳,史家敘述、紀傳史才、古文紀傳,以為皆與比事屬辭之《春秋》教密切相關。於是總括其義,曰:「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其源本於《春秋》『比事屬辭』。」史學、敘事、古文固皆源本於《春秋》比事屬辭,《春秋》比事屬辭如何又與上述三者相關?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上》所云,可以見其端倪:「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春秋》之義昭乎筆削,是此中關鍵。
依劉師培之見,「爰始要終,本末悉昭」,為古春秋記事之成法。清趙翼(1727-1814)《陔餘叢考》論孔子修《春秋》亦云:「當時國史其文法大概本與《春秋》相似,孔子特酌易數字以寓褒貶耳。」且謂「孔子刪定《春秋》之處」、「聖人改削之蹟」,即世所謂筆削者。孔子參考魯史記,作成一萬六千餘言之《春秋》,過程必有筆削去取,修飾潤色。其編著原則,誠如東晉徐邈(344-397)《穀梁傳》注所云:「事仍本史,而辭有損益。」孔子據魯史記纂修《春秋》,孟軻(前372?-289)《孟子.離婁上》稱為「作」,且提示作成之《春秋》,包含有其事、其文、其義三大元素,乃其事、其文與其義的創造性會通化成,《春秋》蔚為一部歷史哲學,而不再只是歷史。由於其中之微辭隱義「都不說破」,其義見諸言外,因此,孔子獨斷於一心之指義,遂曖而不明,鬱而不發。縱然是孔門高足如子夏子游之長於文學,對於孔子「筆則筆,削則削」之《春秋》,亦不能贊一辭。
章學誠為清朝乾嘉時期卓越之文史評論大師,所著《文史通義》雖未有專文論說《春秋》教,唯雜然散落諸篇,猶餘霞散成綺;集腋聚沙,亦可以成裘成塔。章氏論《春秋》之特質,剖析孔子筆削與《春秋》指義表達之關係,〈答客問上〉揭示極為明白。章學誠論《春秋》,強調五個重點:其一,《春秋》之義昭乎筆削;其二,筆削之義,雖然微茫杪忽,但可藉「具始末」之事,「成規矩」之文表出;其三,詳略、異同、重輕、忽謹等之互見互顯,是「獨斷於一心」指義的外在書法;其四,具事、成文、指義衍生諸多流派,皆歸本於史學;其五,至於史之大原,則本乎《春秋》。可見《春秋》雖為別識心裁之歷史哲學,自成一家,然自有其敘事之法度與規則,可用以衡量書法、史學與敘事之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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