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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詩:黃粱評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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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須有先生,詩人廢名〉



  周作人(1885-1967)說:「廢名君是詩人,雖然是做著小說」,廢名的幾部小說都由周作人作序;廢名(1901-1967)也為《周作人散文鈔》寫了序,說作者「於明澈的思想之中流通著一個慈祥的空氣」,兩人相知相惜。廢名生前自己沒出過詩集,只有1944年開元(沈揚,字啟無,1902-1969)編的廢名、開元詩合集《水邊》(收廢名詩十六首),1945年開元編的廢名詩文輯《招隱集》(收廢名詩十五首),兩本書裡的廢名詩閃爍著奇異光輝。2007年陳建軍、馮思純編定的《廢名詩集》在臺灣出版,收廢名詩九十二題一百零五首(另有舊體詩二首譯詩二首),2009年北京大學版的六大卷《廢名集》問世,廢名大致完整的生平事蹟與文學創作才與世人見面。
  廢名本名馮文炳,中國湖北省黃梅人,1929年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畢業後任教於北京大學國文系。1926年6月9日取「廢名」為筆名,7月26日開始用「廢名」發表作品。1926年4月8日,馮文炳曾致函他的老師周作人,提到:「我的名字,算是我的父母對於我的遺愛,而且善與人同,我的伙計們當中,已經被我發覺的,有四位是那兩個字,大概都是『缺火』罷,至於『文』,不消說是望其能文。但我一點也不稀罕,——幾乎是一樁恥辱,出在口裡怪不起勁。」這段文字顯示了廢名對獨特性的堅持,一者,「名」不想與時人同,二者,「文」不想與時尚同。
  1917年胡適(1891-1962)提倡的新文學運動,重要成果之一,是極大地壓抑傳統舊詩的寫作動能,催生白話新詩創作。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雜誌(四卷一號)首次刊發三位作者九首新詩:胡適(〈鴿子〉、〈人力車夫〉、〈一念〉、〈景不徙〉)、沈尹默(〈鴿子〉、〈人力車夫〉、〈月夜〉)與劉半農(〈相隔一層紙〉、〈題女兒小蕙週歲日造象〉)。沈尹默(1883-1971)〈月夜〉:「霜風呼呼的吹著。/月光明明的照著。/我和一株頂高的樹並排立著。/卻沒有靠著。」廢名的《談新詩》,認為這首詩不愧為新詩的第一首詩。愚庵(康白情,1896-1959)亦標舉〈月夜〉:「在中國新詩史上,算是第一首散文詩。其妙處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新詩年選.愚庵評語》)康白情的批評觀點立足於兩處:以散文寫詩,可意會不可言傳。前者是針對新詩的特定觀點,後者是詩之本質的普遍觀點。康白情的新詩觀念與廢名相近,廢名強調新詩要有兩項特質:「新詩要別於舊詩而能成立,一定要這個內容是詩的,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則是詩的,不關乎這個詩的文字擴充到白話。」(廢名〈新詩問答〉)最後一句駁斥了胡適關於舊詩的白話運用與新詩的白話書寫一脈相承的說法。廢名認為:「舊詩詞裡的『白話詩』,不過指其詩或詞裡有白話句子而已,實在這些詩詞裡的白話句子還是『詩的文字』。換句話說,舊詩詞裡的白話詩與不白話詩,不但填的是同一譜子,而且用的是同一文法。」(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廢名對詩、舊詩、新詩的觀念,與胡適的認知確實有些差異。廢名批評《新青年》首刊的其它詩作,包含胡適的〈一念〉、〈鴿子〉、〈人力車夫〉等:「都只能算是白話韻文,即句子用白話散文寫,諧韻,詩的情調則同舊詩一樣。」
  廢名所謂的「詩的內容」是什麼?「舊詩向來有兩個趨勢,就是『元白』易懂的一派同『溫李』難懂的一派,然而無論哪一派,都是在詩的文字之下變戲法。他們的不同大約是他們的辭彙,總決不是他們的文法。而他們的文法又決不是我們白話文學的文法。至於他們兩派的詩都是同一的音樂,更是不待說的了。胡適之先生沒有看清楚這根本的一點,只是從兩派之中取了自己所接近的一派,而說這一派是詩的正路,從古以來就作了我們今日白話新詩的同志,其結果我們今日的白話新詩反而無立足點。」(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廢名對「詩」的認知比胡適更嚴謹,也更重視詩的想像空間與自由表現。「真有詩的感覺如溫李一派,溫詞並沒有典故,李詩典故就是感覺的聯串,他們都是自由表現其詩的感覺與理想。」(廢名〈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此即廢名所強調的詩的非散文性內容,而非語體之雅言與白話的差異。從這個認識視域而言,廢名也間接駁斥了陳獨秀(1879-1942)〈文學革命論〉所倡導:「建設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的目標,因為那是一種將語言工具化與文學窄化的作法,將從根本上扼殺詩的自由心跡。

〈瘂弦詩學成就與封筆解析〉

二、生存的生淵(節選)

  為什麼本詩標題為「出發」?〈出發〉開端這麼寫:「我們已經開了船。在黃銅色的/朽或不朽的太陽下,/在根本沒有所謂天使的風中,/海,藍給它自己看。//齒隙間緊咬這/牆纜的影子。/到舵尾去看水漩中我們的十七歲。」瘂弦出生於1932年,「十七歲」意謂時代背景為1949年。中學生王慶麟無路可走只得報名從軍,1949年跟隨部隊渡海來臺,從此與家鄉父母永別。「我們已經開了船」即出發,那是沒有退路的不得已的選擇,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將被命運如何擺布。然而敘述者撞上了:「絕望和絕望和絕望的日子」,這是生存「深淵」的另一種說詞。通過〈從感覺出發〉與〈出發〉兩詩夾擊,有助於理解〈深淵〉此一劃時代傑作。
  〈深淵〉前引法國哲學家沙特(Sartre,1905-1980)之言:「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暗示存在主義挖掘的虛無感即將遍地瀰漫。〈深淵〉的敘述模式像波浪翻湧,全詩98行分做五個波峰四個波谷,依序為:峰1-12、谷13-22、峰23-37、谷38-44、峰45-57、峰58-69、谷70-77、谷78-83、峰84-98,波峰波谷連續推湧,最後產生詩意迴響的高峰巨浪(對映生存深淵)。

   孩子們常在你的髮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份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賸下來的生活。

  「1-12峰」出現三個歷史人物: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西班牙獨裁者法蘭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1892-1975)、本地獨裁者蔣介石(1887-1975)。耶穌受難象徵二千年來罪惡洶湧,遍地荒蕪黑暗,到處戰亂流血,都是人類自造的惡果。而二十世紀鑄造罪惡的代表人物是佛朗哥與蔣介石。佛朗哥在西班牙實行獨裁統治將近四十年(1936-1975),蔣介石也不遑多讓,自1950-1975年連續擔任「中華民國在臺灣」第一任至第五任總統,不但一黨專政又長期戒嚴。但在西班牙,大肆搜捕、關押、處死反對派的佛朗哥被民眾唾棄(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在臺灣製造白色恐怖的蔣介石卻威風凜凜勢不可擋(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人們只能揀拾「他吃賸下來的生活」,人們活在黑暗的生存謎團裡(在你的髮茨間迷失),不知何去何從?「1-12峰」,以荒誕與虛無開端統領全詩。
  「13-22谷」描述生活的真實樣貌,人們一方面必須向威權統治者屈服:「聞時間的腐味」、「向壞人致敬」,另一方面被迫放棄自我:「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日子的臉生瘡(所有的瘡口呻吟),陰部流濃湯(裙子下藏滿病菌),連太陽都發抖顫慄(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告示上)」,意謂「握緊格言的人」以意識形態治國,以官樣文章自欺欺人。
  「23-37峰」死亡再度現身,語調轉趨激昂:「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為什麼?加害者自稱一切作為皆是行善,讓受難者再被凌虐一次。「貓臉的歲月」是狗臉的歲月(La vie de chien)之翻版,形容生活艱難困苦。「打著旗語的歲月」形容時光如謎無法解釋。「肋骨的牢獄」形容活著如同受刑。「天堂是在下面」反諷此地即地獄。「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意謂無一物真實存在。「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轉喻自由了不可得連天空的雲都被綁架。
  「38-44谷」描述生命普遍耽溺於「性」之社會景觀,因政治暴力肆虐而逃避自我,「性與死亡」合謀凌駕於生。「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自然鼓動的生之音),現在變形為「愛被人膈肢」與「倒出整個夏季的慾望」,活著只剩下生物本能的宣洩;「青蠅在啃她的臉」(生命腐敗的象徵),活著喪失人的價值與尊嚴。「38-44谷」是一個短暫間奏,導引出底下兩個潮峰。
  「45-57峰」對生命陷落於性的描述轉趨深沉,從性的沉淪貫穿直抵靈魂的沉淪。性之沉淪的核心意象是「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處陷落」,同樣是以他鄉擬替本地(戒嚴時期不得不的晦澀)。那波里(拿坡里Napoli)為義大利南部古城,民謠盛行,〈我的太陽〉(O Sole Mio)就是經典作品,以浪漫高歌轉喻性之放縱(內含反諷意味)。「走在碎玻璃上/害熱病的光底聲響」,「桃色的肉之翻譯」,「用吻拼成的/可怖的語言」,總結為「血與血的初識」,現代感十足的性愛敘述。靈魂沉淪的核心意象是雙肩「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褲子原本遮蔽人的隱私部,現在遮在人臉上,「穿褲子的臉」成為不堪入目的人性象徵,聖潔墮落為汙穢,見不得人。人格跳盡者還剩下什麼?生命僅存一塊腐肉。「哈里路亞!我仍活著」,詩人為存在進行禱告!(第92行將再次反覆)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是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孃下……。
   當一些顏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詩意迴響依然處於潮浪高峰,「45-57峰」觸及性,「58-69峰」轉向死,兩者是對「38-44谷」簡略提示性與死亡的後續挖掘。「58-69峰」詩分兩節,上節的核心意象是「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下節的核心意象是「當他們的眼珠黏在/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後者敘述「因」:人們因白色恐怖時期的酷刑與槍決,精神意識被摧殘殆盡雙眼早已全盲。前者指涉「果」:人們心存恐懼不知死亡何時降臨,活著看似無所事事實則被死亡裹脅生命猶如乾屍。對此虛無之存有態,耶穌降臨也無能為力。「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以設問句質疑「歷史真實」蕩然無存。
  「70-77谷」,反思自身。「你」是代稱,影射臺灣陷落於被殖民處境的全體住民,在白色恐怖無所不在的精神摧殘底下,「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沒有人敢舉起手杖反抗;「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沒有人敢懷抱對於黎明的渴望。黑暗永無盡頭才堪稱為深淵,所有人都在「同影子決鬥」,影子者虛無也,同虛無決鬥能有什麼結果?更加虛無而已。「死者們小小的吶喊」湮沒無存沒人理會,你是誰?生命沒有擔當,文學喪失意義。結論:什麼也不是,存在等於不存在。
  「78-83谷」反思更加深邃,提出三個自我質問:如何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如何才能「在喉管中注射音樂」?如何才能「令盲者飲盡輝芒」?如何才能擁有反抗威權體制的道德勇氣?言說真實的語言藝術?洞察真相的觀念與想像?跳蚤腿子是螳螂手臂的另類說詞,對比性強烈。他們「握緊格言」就是握緊生殺大權,誰人敢置喙?但不敢反抗就是黑暗時代的共犯。「這層層疊疊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反思很徹底,但也很無奈。「虛無」場域不是什麼都沒有(就像「空」不是一無所有),只要你屈服於無上權力對你的宰制,深淵裡有的是妖嬈而美麗的「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花、酒、調笑讓人開心,日期就是等死,沒別的。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挽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賸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84-98峰」連續十五行高潮迭起,罪惡達到頂峰恥辱也達到頂峰,施暴達到頂峰受難也達到頂峰。不言具體的羞辱事件,只提到相框中的聖母「瑪麗亞」不堪受辱而遁逃,剩下「空框」;聖潔的對比是汙穢,存在的對比是虛無,此即「深淵」之實相。凝神虛白的高超語言技藝,計白當黑虛實相生。「官能,官能,官能!」只允許你物質享樂,不允許你精神振發,只允許你匍匐不允許你抵抗。但「罪惡」隨著每天的太陽升起刺瞎你的眼,你是一個永遠的盲人與啞巴,比盲人和啞巴還不堪,因為還得天天向壞人致敬(高呼偉大的領袖萬歲)你才活得下來。禱告有用嗎?自我安慰罷了!究竟是誰造的罪孽?歷史運轉為何如此荒誕?為什麼北極寒地的雪橇會無端滑到非洲熱帶雨林的剛果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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