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1

他在另一條路上向我微笑
他走得比較慢有時氣定神閒
有時心事重重

有時他越過我的前面
向另一方向指引另一群人
有時他前往高處停佇且
呼喚

那呼喚如此低微而持續
像蓁莽林裡草創的音調

2

我追蹤而至，沿著奇幻
的大河溯流而上

時代的迷霧，不停向上堆高
亂世的鼓點，由遠而近
一些犧牲，已然做好記號

──貴氣的俎豆，精美的托盤
一場華麗的祭典，準備展開──

我看到他
跣足散髮不知如何
是好──

「我迷路了──」他說
「我在招魂──」寒食帖

那些人為什麼存在──

一個月前生的，一個月後死的
一百年前生的，一百年後死的
那些人

吃喝，拉撒，交媾，參加典禮
宴會，戰爭，逃離──

要重複幾次
那些人就會自動消失──

就會自動跑進清明上河圖，流刑地
紅樓夢，雪國，竹藪中
或是歧路花園

或是寒食帖裡那一路叫喊的尖細線條──

四個字，四個尖細叫喊的字
可以拉出多少
消失的人此刻我在

此刻我在屋子裡，靜默
望著外面

有時候──其實是常常
想起我那迷惘的青少年
還有我那神經質的中年

──甚至直到昨天，我還是惶惶然

我總不知道如何度過人世
沒有人教我──其實是有的
我總聽不進去。當他們說話
我的內心就造了一個句子：「是這樣嗎」

我另有一個世界
所有句子胡亂堆在一起
不成形，不成秩序，總是把內心攪亂
也就難以向人說明
一說明，就囁嚅，就變得毫無價值

勉強將它形象化，會出現一些名詞
例如樹，鳥，草，天空，雲，書
至於動詞，只能動作，難以形容
其他呢？其他──
到現在此刻
我正在那個世界裡
混雜混亂混沌

想從中撈出幾個字
但徒勞無功，還是無法具體說出十七世紀

他們派出傳道人
他們派出上帝，天使
在前哨站──

弓箭手啟程
路上泥濘
鳥
花樹
泥濘

路拓寬，再拓寬
城堡建造，再建造
還有槍的森林，雨的彈藥

拉著古琴的那人
前往人群聚集的廣場

他拉的是前朝樂曲
他們以為他是外國來的──

他們對他笑
他卻哭了

「我肚子餓呀──」
他拿到幾個慷慨的錢幣

大衣破爛，胸口寒傖──
他剛從淪陷區逃出來
──但這裡是另一個淪陷區

他們買去他的古琴
他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