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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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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條又長又直的道路,兩線道,一來一往。
仲夏傍晚,斜陽將路兩旁無盡的砂土照成一片純粹的琥珀色,只有矮灌木長長的影子零星點綴在上頭。

周遭除了微微的風聲,只有一種迴盪在廣大平原的嗡嗡共鳴;除此之外,喉嚨內口水的吞嚥聲,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沙漠地區的下午炙熱依舊,氣溫接近華氏一百度,我站在路的中間,口乾舌燥;路的兩頭都是通往看不見的地平線,卻想不起來自己是從哪裡出發,也不曉得目的地是在哪裡。唯一存在於腦中的,是「我必須往前走」的單純想法,但我卻站定原地,不知道該往哪一端走去。

一株乾枯的風滾草無聲地劃過柏油路面。
原本趨近於寂靜的環境被一絲細微的音波劃破,乍聽像是來自遠方的蟬鳴,規律而尖銳;試圖回頭去看,逆光之下,柏油路上有個黑點朝我駛來,很明顯它的目的地也是路的那一端。

隨著時間推移,金屬摩擦和氣體噴發的規律節奏如史麥坦納(Bedrich Smetana)的交響樂〈莫爾道河〉中不斷加入的弦樂和管樂,氣勢磅礡中又帶著些微的不安定感,那是一種對故鄉的懷念、也是對未知所感到的恐懼。

一輛一九二九年出廠的哈德遜牌貨車,分辨不出是原本塗裝成淺咖啡色,還是車身均勻佈滿斑駁的鐵鏽痕。雖然行駛在一望無際的平坦沙漠地帶,引擎聲聽來卻像是過勞的工人:使不上力、氣喘吁吁。原因顯而易見,小小的車身上頭堆滿了雜物:木桶、工具箱、雞籠、平底鍋、水壺、洗衣盆、床墊、毛毯,上頭用一塊稍嫌小的防水布將這些物品和車身緊緊捆住。超載的物品讓四條過度磨損的輪胎在爆裂的臨界點徘徊,可以想見,這裡離他們的出發點已經有好一段距離,過程想必是顛沛曲折。車身呈現出一種隨時有可能傾倒的危險平衡,從我眼前經過。

他們速度不快,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此時轉動的引擎聲轉變成如一群獵犬的狂吠,往遠處飛奔而去。車身不斷因為過重的物品搖晃,但卻沒有因此偏離筆直的道路。車的背影帶有一份堅定,也許是毫無選擇,他們唯有前進才能找到答案。

那車體往地平線的那端逐漸縮小,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盡頭。周遭又回歸一片寧靜。
「是那邊嗎?」我猶豫。

正當望向地平線時,又有一個聲音從後方逼近,這次它變得低沈渾厚許多。凝聚在柏油路面的高溫熱氣讓遠方的景物不斷抖動,鮮紅色的外殼看起來像是起火燃燒般。

舉起手掌試圖阻擋刺眼的陽光,龐大而略微扁平的身軀透露出一種霸氣。我伸出右手大拇指吸引它的注意,這隻巨獸的低吼持續,沒有減緩。

白色胎壁、流線設計的車身、鍍鉻保險桿、飛機尾翼造型的後車燈,還有車尾那金色的V字型浮雕,是一九五五年出廠的凱迪拉克62系列敞蓬車。前座的一男一女約莫三十歲,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們帶著太陽眼鏡,表情嚴肅地凝視前方。後座一位六歲的男童,穿著白色襯衫和毛呢外套,深棕色的頭髮有著和我相同的自然捲。錯身的那一瞬間我們彼此對望,一切靜止了,素未謀面卻有種熟悉感;他那帶有稚氣和疑惑的眼神告訴我說:「我知道你會來到這裡。」

然後他們呼嘯而過,用將近六十英哩的速度。
我回想男孩那堅毅的眼神,和自己當下的心境完全相同:沒有恐懼與不安,即使孓然一人在這空曠孤絕的環境,全身上下卻被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感以及被棉被緊緊捆住般的安全感包覆著。

我微笑,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
身後,道路另一端的盡頭再次有了動靜。飛揚的塵土凝聚成小型的沙塵暴,黃沙中傳出的不是雷鳴,而是各種引擎聲匯聚在一起所形成的重低音,震得耳朵發癢。

從那片混沌中衝出來一台接著一台的車輛。衝在前頭的是兩台有著誇張超長前叉的美式摩托車,油箱上分別漆著火焰和美國國旗的圖案,兩位騎士一位穿著棕色皮衣皮褲加上牛仔帽;另一位則是黑色皮衣皮褲,戴著和油箱相同圖案的星條旗安全帽,後方還坐了一個身著詭異白西裝加上金色安全帽的傢伙,不知怎麼老覺得他有點眼熟。引擎力量透過排氣管放出「磅磅磅磅」的噪音,他們揚長而去,只留下那隱藏在墨鏡後一臉逍遙的表情。

接著是一台一九六六年的火鳥敞蓬,原本灰藍色的車漆因為長途跋涉的污泥沾染,變成一種貌似玳瑁外皮的美麗紋路。車上坐的是兩個女人,望著遠景的眼神中並存著渺茫的不確定感,和堅定不移的決心,也許踏上這段旅程也是她們的宿命?兩人對彼此相視而笑,加足油門往前飛奔,對她們來說,路的那端會是個更好的世界。

一家四口坐在一台黑色的豐田房車中,三十多歲的父親微笑,在副駕駛座的母親有些不安,父親緊握著母親擱置在大腿上無所適從的交疊雙手,用溫度告訴她:這裡對我們或是孩子來說,都是更好的地方;而後座十一歲和八歲的兄妹,還不曉得這個新世界會是什麼模樣?

載滿搖滾樂手的銀色灰狗巴士,笑鬧聲、器樂彈奏聲從窗戶的縫隙傳出。
一輛缺乏保養的八九年份白色福斯Golf,六個人擠在過小的車身中,男孩將自己塞在前後座椅的中間,不覺得侷促,反倒是清楚知道自己會永遠記下這段旅程。

鮮紅色的美式賽車,車身佈滿五顏六色的廣告貼紙和醒目的橘紅色車號「95」,和一台優雅的淺紫色保時捷優雅又帶有點較勁意味地並行通過。

此時漫天的煙塵已經籠罩周圍,我摀住口鼻,不讓任何一顆細微的砂粒進入肺部,只剩下用意志力撐開、瞇成一條細縫的右眼;即便呼吸困難、視線模糊,仍試圖捕捉那些過去的人所留下的痕跡和線索。

「都過了嗎?」還在懷疑的同時,又一台車子的黑影從我前方倏地劃過。後方沒有任何聲響,這是最後一輛了。

原本以為我會無法留下這輛車的任何資訊,參雜眼淚和微粒的眼睛朝它望去,卻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九八七年出廠的三代喜美,深藍色,為了和三門的掀背款式做區別,我們會暱稱這種四門房車款是「有屁股」的喜美。

那塊車牌被沙塵蒙蔽,是深刻在心裡的記憶讓那組車牌號碼顯得清晰:444-1020;左前車窗早已打開,是為讓自然風吹拂拭去車內的煙草味。此時父親必定將左手肘靠在車窗沿、食指輕觸上嘴唇,單留右手掌控著方向盤,在這筆直的道路上,這麼做一點都不危險。那是一種專屬於他的率性,而我永遠也學不來。

靜待揚起的黃沙回歸平靜,有些灰頭土臉。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但也許我只要知道有這一條路、一個方向就足夠了。

於是,我緩緩抬起腳步,就算無法追趕上他們的速度,但仍邁開步伐,往前走著。
夕陽又斜了一些,垂掛在地平線的邊際,好刺眼。(待續)童話

再度遇上一列超越兩公里的貨運列車,在彼此像是嬉戲中的獵犬相互追逐下,來到了Amboy。Roys Cafe就像高熱柏油路上出現水灘的海市蜃樓,留有五○年代流線風格的碩大招牌,孤獨地站在這廢棄的小鎮。

Roy Crowl在四○年代和他的女婿共同經營這家包含餐飲、住宿和汽車維修的店面,在二戰後公路旅行風氣最盛時邁入「全年無休」的顛峰,雇員曾高達七十人,而整個Amboy鎮的人口也不過才七百人。

逃不過與其他小鎮相同的命運,一九七二年,I-40號高速公路的通車像把巨鎚敲毀了這座屹立三十年的夢幻城堡。路的另一側是一座漆成雪白的小教堂,外表就像兒童時期所畫的房子那樣;斜屋頂、一扇窗、一扇木門;頂上的十字架像個小孩子好奇地歪著頭,看著望向遠方的老人。

老人的眼神中,似乎還閃耀著過去輝煌年代的光輝。
在雙手幾乎沒有移動方向盤的情況下,車子又向前行駛了五十英哩。今日一路伴隨我們的貨運列車無預警地停駐在沙漠中央,柴油引擎仍然發出巨大的喘息聲,像一隻宮崎駿的動畫《風之谷》中藍色眼睛的溫馴王蟲,靜靜等待下次移動的信號。

秉著一種旅行伴侶的溫柔,我們也隨著列車停下。西方的晚霞將沙漠透淨的天空染上了由橙到紫的漸層,周遭只有引擎空轉、和鞋子摩擦土壤的聲音;於是在此地此時,只有天、地、太陽、車、人,世界回歸到一種如創世初始的純粹,心境也像天空一般,不帶有半點雜質。

小培轉過頭,輕輕地「啊」了一聲。往東方看過去,銀色的月亮從遠方的丘陵之間升起,彷彿那兒就是童話中神祕又遙遠的國度。看得出神時,另一列車從反方向快速通過,月亮在車廂間隙的短暫露臉,成了一部定格動畫,而我們靜靜地觀賞著。

沒有路燈的狀況下,月亮的照明強度遠大於我想像。公路一路通往加州邊界的Needles,城鎮在黑夜中閃爍的招牌是太空船即將抵達的未知星系;偶而出現的路標吸取了遠光燈的反射,成了一串指引著疲累駕駛員的一串跑道燈,在無垠的黑暗中不致迷航。

於是我們前進,繼續前進……


駕駛

即便鼻樑及雙臉頰都已輕微曬傷呈現淡粉紅色,內心依然抵擋不了讓乾爽的熱風吹拂臉龐的快感,畢竟這是在終年潮溼的島國無法體會的經驗,無視於副駕駛的反對下(「我的額頭快要脫皮了」小培無奈地說),依然打開車棚前進,讓時速六十英哩的自然風代替髮蠟,恣意幫我們抓出每日的造型。

總長度兩千三百多公里的科羅拉多河不僅切割出了盛名遠播的大峽谷景觀,也是加利福尼亞與亞利桑那兩州的自然分界,特意離開公路來到河邊一探究竟,卻意外地解開了前一天內心的疑惑。

在這廣闊的河岸邊設置了一間小有規模的水上樂園,遊客們除了戲水日光浴外,還可以在特定的區域駕駛水上摩托車或是私人快艇─是的,快艇─於是一切謎底揭曉,這就是為何在沙漠地區仍會看到拖車載運船隻的原因,注重休閒活動的美國人,當然不會放棄能在天然環境中戲水的機會。雖然都身處同一個州內,東河西海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情,不曉得擁有大片沙灘的聖塔莫尼卡居民看到這裡稍嫌侷促的環境,心裡會不會偷偷竊笑呢?

路過Topock的小賣店買了加崙裝的飲用水,老闆笑說:「今天還不到一百度,算是涼快了!」之後便進入了荒蕪的山區路段Oatman Highway;旅遊書上特別用粗黑斜體標明這是一段極度崎嶇的山路,心中不免戒慎恐懼。

小的時候很喜歡父親會在出遊時一邊抱著我一邊開車,雖然此舉完全牴觸了行車安全,卻可以算是體驗駕駛的最早經驗:灰色喜美的音響中不斷重複播放莫札特K525小夜曲,而方向盤的每個轉動、迴旋都如同這悅耳的樂章,存在著一種自由的美感。

這樣的想像一直存在到國中時期,一次和母親兩人到淡水出遊,開到當時尚未開發的漁人碼頭邊,個性無法捉摸的雙子座媽媽突然開口問我:「欸,你要不要試開看看?」便將那台購入不滿一年就更換變速箱的福斯Polo停在空地中央,大膽地教起我該如何發動、前進、停車,僅短短半小時的體驗,卻因為自己的恐懼(較少)和興奮(占了大半)無限擴大,那記憶就像昨日之事一般清晰。

但與其說這是母親一時興起的即興遊戲,更確切的感覺卻是自己已經被視為一個有能力的成人,坐上駕駛座的瞬間,彷彿也跨越了一條世代的界線。

駕駛的意義從此不只是自由的表徵,也代表了一種成熟的責任。

從拿到駕照到現在也超過了十年的時間,必須感謝台北混亂的交通賜與我重重考驗,訓練出高度的敏銳度與反射神經,因此導遊書上不斷強調的恐怖路段,和下班時間的台北市區比較起來,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段富有駕駛樂趣的別緻風景。
於是,一邊欣賞窗外的景色,輕鬆扭轉方向盤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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