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樣三
晨風吹起，光點噴霧般在夜幕上翻灑而出，曙光在遠遠天邊撐開了天空和海洋的明顯界線，海面浮現少許亮點。船舷邊傳來陣陣水聲，引擎奏響黎明節拍，每一聲響都在翻轉著整片海洋景觀。 桅杆上的燈號仍然亮著；天空顏色黑裡透藍，星點稀微；遠山濛濛浮現；天邊雲彩從暗紅、鮮紅轉而橙紅熾熱；海面薄霧籠罩。時間似乎被攪進瞬變的漩渦裡而飛奔無常。
「三月三樣三」，是海湧伯對這個季節的形容。這時節，大陸冷氣團日漸萎縮，海洋溼熱氣團西向漸進，兩個氣團勢均力敵在台灣上空拉鋸交戰形成滯留鋒。海洋受這條徘徊滯留鋒影響，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這時節的天候和海潮幾近變幻無常。 船身左旋騎越一脈水丘，海湧伯轉頭吐掉菸嘴，船頭打直，船尖逆著曙光破浪前進。半跪在船尾甲板上，我開始將一簍色彩鮮艷的假餌一個個謹慎小心的拋下船尾。
海湧伯不時回過頭來，他嚴苛的眼神如破曉時的清冷。 那一年，我蹲在船尾放餌，一串餌放到一半，一群齒鰹（討海人俗稱「煙仔虎」）過來搶食。一股下沉力道拖直了漁繩。我兩掌盤住母繩，膝蓋使勁頂住船尾板，高聲大喊：「吃餌了！吃餌了！」如千斤鐵錨拉住手腕，漁繩手銬般牢牢扣住我的雙手。煙仔虎一陣使勁，漁繩催緊，我看著透明漁繩上游閃著鋒利刀芒，漁繩變成一把利刃磨切我的手掌。海湧伯即時退開引擎，彈跳過來揮刀砍斷漁繩。海湧伯說：「在海上，咱無硬碰硬的本錢。」
船頭掘犁海面，翻溢出箭頭樣的兩道白沫，船尖直指天邊一道若隱若現的暗色潮流。曙光迎面拂照，海湧伯臉上敷著一層霞紅光澤，傾斜晨光像一把雕刻刀鏤刻出海湧伯黧黑臉龐上凹凸深刻的皺紋。 船隻駛近黑潮邊緣。前方海面上橫亙著一道迤邐蜿蜒色澤分明的海潮線。千百隻燕鷗像戍守疆界的衛兵，沿著海潮線排成彎彎曲曲的一串。褐色水藻浮潛水面，像一塊塊不受歡迎的破布，被兩種顏色的潮水推來擠去。淺色海水這邊，波紋細如疙瘩，似在畏縮退卻；墨藍潮水那頭，波浪洶湧起伏，似蘊含著無限動力推壓過來，潮水交接處，水波聳揚顫動，發出細微嗦聲、喟嘆聲，似兩性潮水在這裡纏綿交融。
海湧伯說：「這是海洋生命線。」 海湧伯急轉船身，船尖如犁頭犁向那停在水面的成串燕鷗。水鳥紛紛驚起，翻身越過船桅，又匆匆斜翅落回船後的白沫裡。牠們浮在水面的身子左右搖擺，嘴喙急急點向海面，搶食被船槳翻攪至水面的浮游生物。牠們仍然列隊成串浮在海潮交界線上，似海面閃閃發亮的一條珍珠項鍊。
斜插出兩側船舷外的長竹竿，拖住成串假餌飛奔。引擎節奏迫切高亢，長竿左右擦浪起伏，似船隻揚起雙翼正在做起飛前的衝刺。海湧伯從駕駛台上下來，站立甲板上操縱舵柄。海潮線是一個指標，標示著海面下熱鬧滾滾的生命現象。海湧伯知道，成群煙仔虎就在附近。
北方天際攏聚一片暗紫雲霧，如提在晴空中緩緩前行的暗色布幕。體型碩大的白腹鰹鳥，三兩成群比翼滑翔浪頭。牠們發現獵物後，長翅後縮，頸項長伸，全身化作一支箭簇，猛烈射向水波裡。幾道銀灰背鰭劃過浪峰浮現左舷外，十數隻討海人稱做「和尚頭」的花紋海豚，漸次露出圓鈍額頭穩穩游過船邊。
海湧伯似乎從這些海面景象得到啟示，急急左傾船身，切入黑色潮水裡。 暗紫色雲團逐漸接近，墨藍潮水盪溢出白色水花，半邊天空漸漸被灰雲盤據。沉沉暗紫瀰漫，水色凝重。一道金黃亮光擎天獨立從雲縫間隙投射光束圈照海面，彷彿天神撥雲窺探從雲端舉著燈火探照海面。聳浪湧起，片斷光線受飄動雲霧搧擺，海面出現詭譎光影。 一線晶瑩綠光浮顯浪緣。那剔透如玉的綠光閃現在浪峰端頂，隨湧浪堅定的移動著，持續數秒鐘後又隨湧浪覆滅而瞬間消逝。就那短短數秒鐘過後，我轉頭看海湧伯，海湧伯也正好轉頭看我。我感覺那是海洋在告知我們什麼，是否海洋的無窮驚奇和海洋的精髓寶藏就要現身﹖
去年，也是這個季節我們同樣出海拖釣煙仔虎。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綠光。綠光消失後，兩道灰色背鰭出乎意外的近距離出現右舷海面，海湧伯反射反應立即緩了緩引擎，看清楚是一群海豚後，海湧伯打算左轉船隻離開。不料左前又湧現一群。船身左右兩側和船頭船尾陸續出現數百隻海豚。海湧伯退開引擎，船隻停住。船隻被一大群海豚團團圍住。左舷外，一隻海豚破浪而起衝向天空，牠身子凌空旋轉數圈後悠然落水。那是名叫「飛旋海豚」－－一種很頑皮的海豚－－正圍住船隻戲耍。
接二連三，像是競技，一隻躍起飛旋，隨後三四條接著飛起。兩圈不夠，兩圈半、三圈……還有索興在空中翻觔斗。也有跳起幾乎與船桅等高，隨興像一根拋在空中翻滾旋轉的木棍。
海面是舞台，只有我和海湧伯是觀眾，一場壯觀的海洋舞蹈在我們眼前立體演出。我坐在船尾板上隨海豚的每一個起落大聲鼓掌歡叫，牠們似乎也為這喝采盡興盡力的演出。我彷彿聽到一陣陣小孩的嘻笑聲參雜在嘩啦啦的戲水聲中。
綠光的出現告訴我們，這是一片富饒海洋。海湧伯操船盤旋，油門催緊，他眉間凝出幾道皺紋，那是海湧伯充滿自信的神情。
果然，兩側長竿「咿呀！」一聲脆響，竿頭同時往船後甩去，兩隻長竿瞬間繃屈成不勝負荷的弓弧狀。用來緩衝拉力的內胎橡皮，扯長成即將斷裂的纖細模樣。原本垂在水裡的鉛條，勃起般挺舉水面。
海湧伯口裡高聲吶喊著：「犁囉！犁囉……」把引擎推至頂端，濃密黑煙汨汨從排氣孔湧出。我張開大口「啊－－」而竟無法收攏。眼皮顫跳，拳心握出汗水。我想，這一切一定需要一個句點來收束（我等候著突然斷的剎那），我有著即將休克的感覺。 時空似乎緊停滯住了，長竿、漁繩、引擎和心情，都把張力扯到了極限而失去彈性。 海湧伯仍然「犁囉！犁囉…」喊個不停，就像拔河比賽到了最後關頭，不顧一切的嘶嚎拚命。 豆仁大的雨點簌簌撲落。
鋒面逆轉吞噬了黎明晴空。灰雲沈著低垂。海面受雨點擊打濺起水花，似一片插滿灰色秧苗的稻田。水色陰沉，潮水汩動，船隻若置身大洪流裡的一片枯葉。 堅挺的兩根漁繩持續抽動著，嘶吼叫囂的引擎已經止住。海湧伯離開駕駛艙，丟過來一雙工作手套，嘴角帶著一抹笑容用沙啞的聲音說：「少年家，拉魚囉！」那是海湧伯難得一見的笑容。
海湧伯說，煙仔虎是一群飢餓的狼群。當船隻拖動的假餌在狼群附近游動，狼群首領必當身先士卒衝過來一頭咬住餌鉤。若船隻在這時停止或放慢，上鉤這匹狼掙扎的模樣會警惕其牠狼群不要靠近。所以狼匹一吃餌，船隻便要加速急走，讓上鉤的這匹狼像在追擊餌食，整個狼群就會爭先恐後瘋狂盲目的隨後追食過來，像一群飢餓的狼。
有一次，天氣晴朗，船隻在沿岸海域搜索半天，沒有海潮線蹤影。海面平和，看不出任何顯示煙仔虎存在的跡象。海上茫茫杳杳，船隻四處巡尋如在海中撈針。海湧伯爬上船隻塔台上駕駛，我坐在船尾看著聳湧白沫發呆。這一趟看似無指望了。
海湧伯突然高聲大喊：「拍花啦－－拍花啦！」。引擎高聲擂起，船身急轉。我順著船尖望去，前頭海面上，像水滾開了樣，出現一大片白花花滾浪。 船隻逼近，那圈滾浪是由一大群苦蚵魚爭先恐後跳出水面所造成。苦蚵魚歇斯底里四處亂竄，慌亂的模樣像在逃命。
一隻苦蚵魚躍起空中，小魚縱身搖擺，賣力的想延遲在空中逗留的時間，小小眼珠子裡閃著水光。一匹狼，一尾煙仔虎倏地衝出水面，以和小苦蚵魚不成比例的勁道破浪躍起。煙仔虎彎腰、曲身、扭擺硬尾，每一個動作都展現驚嘆號的架式，以迅雷速度凌空咬住小苦蚵魚。小苦蚵魚露出在煙仔虎嘴角的半截身子，仍奮力搖擺顫抖著。
「噗通－－」一聲。一陣水花埋葬了小苦蚵魚。 為了逃避煙仔虎襲擊，苦蚵魚在海面「拍花」，遠遠望去像苦蚵魚發出的一片求救信號，彷彿苦蚵魚在蒼茫大海中舉出旗幟招搖，告知漁船水面下煙仔虎的狼蹤。海湧伯陰陰淺笑，將船頭輾過海面那圈滾白。兩側長竿著魔樣的往後拋甩，引擊雷鳴。
我和海湧伯合力將一串煙仔虎拖近船尾。煙仔虎被船隻衝刺拖累後已露出疲態，成串煙仔虎半翻著身子隱隱浮出水面，漁繩末端仍有幾隻煙仔虎做最後苦鬥，拉住繩端左右迴擺。 雨水粗獷的落著，衣衫濕透貼緊皮膚，我們使勁挽拉煙仔虎，胸膛裡燃燒著就要豐收的一團烈火。 船尾不知何時閒聚了幾隻黑鯖河豚，牠們肥胖的身軀在波影裡游閃著，顫動的兩片胸鰭賣力維持著等待的姿勢。 海湧伯皺了皺眉頭，加緊收繩動作。
「幹！死人牙齒。」海湧伯終於這樣罵了一句。 我騰出一隻手抓住一根長竿，想趕走這幾隻圍觀的河豚。牠們狀似遲鈍，動作卻非常敏捷。桿子才剛落水，水波一閃，河豚機靈的竄開到竿子鉤不著的距離，仍然那副笨拙等候的模樣。河豚小心翼翼，步步進逼，而且越聚越多。我不停的用嫌惡的眼角瞪視牠們。也許是討海人對河豚的仇恨情結，看著牠們我老是連想到豺狼、老鼠、蒼蠅或是蛆蟲。尤其牠們那群集伺機而動的等待，讓我感覺陰險，像魔鬼使者那樣的嘴臉。
黑鯖河豚，海湧伯叫牠們「死人牙齒」。牠們總是適時出現在漁人收魚的關鍵時刻。有一次，我們用圍網撈住一群鰹魚，從收網機吃力的運轉，我們愉悅的想像魚兒滿艙的豐收場景。漁網緩緩從水裡拖起，網袋即將浮現。
一陣聳動水波在船尾激盪開來，如千百隻網底鰹魚突然掙脫束縛急急逃竄奔命。海面魚背蠢動，似在搶食、爭鬥。海湧伯臉色大變。船尾海面一片血紅。 非但鰹魚沒有上來，連網袋也被大群河豚咬成稀爛。海湧伯頹喪的抓起無線話機，洩恨般罵了出來：「幹你娘咧，死人牙齒，最少也讓我看看鰹魚生做什麼款，幹你娘咧！」話機那頭靜悄悄的無人答話。 「死人牙齒」謹慎小心的圍攏過來。中鉤的煙仔虎仍然持續掙扎翻騰，河豚不敢貿然進犯。但是，牠們曉得煙仔虎已然失去虎威，時間終將熄滅煙仔虎最終的氣力。牠們只需等待。
牠們漠視漁船的存在，漠視煙仔虎的垂死掙扎，而只用等待就要來收割戰果。 等待也是一種殘忍，無論對已經處在生命邊緣的煙仔虎，或是對在海面上焦急揮汗的討海人。 海湧伯兩手交錯使勁，兇狂收回漁繩。雨勢轉弱，纖纖雨線若遊絲飄在風裡。 大隊河豚圍攏在最先到達船尾的那條煙仔虎四周。牠們隨著收繩的律動在水波裡規律的擺舞，像盛宴前的舞會。煙仔虎似是不甘心淪落被河豚糾纏，翻身甩動尾鰭，海面拍出水花。漁鉤鉤住煙仔虎上頷，漁繩又牢握在海湧伯手裡，煙仔虎只能有限度下潛及不住打轉。
這群河豚耗子樣的緊追煙仔虎身後打轉。追在最前頭體型較大的幾隻河豚，皺了皺嘴唇，露出血鉗樣的森森利牙。 海湧伯已顧不得用力過猛會使煙仔虎脫鉤，他俯趴在船尾板，單手奮力一提。煙仔虎的圈轉即刻收束到圓心。煙仔虎被提離水面，最大的那隻河豚緊抓住這場拉拔的最終一刻，飛撲過來，張開大口，緊緊咬住這尾煙仔虎尾柄。
煙仔虎被提摔到甲板上，這隻河豚仍死命咬住不放，和煙仔虎一起在甲板上摔跳。 水裡河豚眼睜睜看著獵物消失，毫不遲疑識途老馬似的，立刻折身往第二尾煙仔虎衝去。第二尾煙仔虎已被圈圍成密密麻麻灰撲撲一團。這尾煙仔虎顯然已經困頓疲憊，翻出白腹橫躺水面，露出水面上的胸鰭只微微顫動著，似在做最後的抗議。 幾隻河豚同時發難，衝上前去啃住煙仔虎尾部。牠們全身大弧顫擺撕扯，咬掉一塊肉後，河豚警戒的轉身就跑。大隊河豚見煙仔虎沒有反擊，大舉撲進，像二次太平洋大戰中日本零式自殺機，飛身撞擊煙仔虎這艘已經停擺了的航艦。
海湧伯大聲喝，所有我曾聽過最粗最不堪入耳的髒話，一下子傾盆幹出。海湧伯額頭青筋曲扭，胳臂肌肉糾結，像急著為海洋這塊偌大的藍布抽絲般，奮猛錯亂的從海面抽拉出漁繩。我舉起長棍，對準黑壓壓糾纏成一團的河豚猛力敲打下去。河豚似是奮不顧身，像蛆蟲般湧滾在煙仔虎身上。
牠們湧動搶食激起的水花比我的敲打更形激烈。有幾隻河豚被我擊中，翻身痙攣著盤旋下沈。大多數河豚依舊瘋狂搶食，把船尾海面翻騰如滾燙的油鍋。 煙仔虎像中彈著火般曳拖著一團紅色煙霧。
第二集煙仔虎被提上甲板，只剩一顆頭顱和半截身軀；第三隻煙仔虎只剩一顆頭顱連接一條血肉模糊的骨排。海湧伯心裡明白，接下去的還能剩下什麼。 雨點再度狂暴，斜風夾帶雨滴撲打在船頂，發出撕裂破布樣的噗噗聲。海面一片蒼茫。 船尾甲板上凌亂糾結的漁繩裡，橫七豎八乾掛著煙仔虎魚頭、魚骨和血肉破敗的魚身。唯一一條全身完整的煙仔虎，已經停止抽搐，冰冷瑟縮在甲板角落。咬在牠尾炳上的那隻河豚仍然死命咬住沒有
放鬆，睜著大眼在煙仔虎墳場般的船尾甲板上姍姍蠕動。 海湧伯猶豫著緩緩啟動引擎。他抓起駕駛台上的無線話機。滂沱大雨中聽不清海湧伯低頭說了些什麼。 我半跪在船尾甲板上收拾殘局，不時回頭注意海湧伯臉色。我始終提不起勇氣走進駕駛艙內避雨。 浪花迎面澆灌，船隻前行，繼續搜尋下一個海潮線，下一個滾白拍花，或下一個奇蹟樣的綠光。
在「三月三樣三」這樣多變的季候，海湧伯並沒有打算放棄遭遇下一個變局的機會。海湧伯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苦笑著對我說：「少年家，假餌放下去吧！」
晨風吹起，光點噴霧般在夜幕上翻灑而出，曙光在遠遠天邊撐開了天空和海洋的明顯界線，海面浮現少許亮點。船舷邊傳來陣陣水聲，引擎奏響黎明節拍，每一聲響都在翻轉著整片海洋景觀。 桅杆上的燈號仍然亮著；天空顏色黑裡透藍，星點稀微；遠山濛濛浮現；天邊雲彩從暗紅、鮮紅轉而橙紅熾熱；海面薄霧籠罩。時間似乎被攪進瞬變的漩渦裡而飛奔無常。
「三月三樣三」，是海湧伯對這個季節的形容。這時節，大陸冷氣團日漸萎縮，海洋溼熱氣團西向漸進，兩個氣團勢均力敵在台灣上空拉鋸交戰形成滯留鋒。海洋受這條徘徊滯留鋒影響，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這時節的天候和海潮幾近變幻無常。 船身左旋騎越一脈水丘，海湧伯轉頭吐掉菸嘴，船頭打直，船尖逆著曙光破浪前進。半跪在船尾甲板上，我開始將一簍色彩鮮艷的假餌一個個謹慎小心的拋下船尾。
海湧伯不時回過頭來，他嚴苛的眼神如破曉時的清冷。 那一年，我蹲在船尾放餌，一串餌放到一半，一群齒鰹（討海人俗稱「煙仔虎」）過來搶食。一股下沉力道拖直了漁繩。我兩掌盤住母繩，膝蓋使勁頂住船尾板，高聲大喊：「吃餌了！吃餌了！」如千斤鐵錨拉住手腕，漁繩手銬般牢牢扣住我的雙手。煙仔虎一陣使勁，漁繩催緊，我看著透明漁繩上游閃著鋒利刀芒，漁繩變成一把利刃磨切我的手掌。海湧伯即時退開引擎，彈跳過來揮刀砍斷漁繩。海湧伯說：「在海上，咱無硬碰硬的本錢。」
船頭掘犁海面，翻溢出箭頭樣的兩道白沫，船尖直指天邊一道若隱若現的暗色潮流。曙光迎面拂照，海湧伯臉上敷著一層霞紅光澤，傾斜晨光像一把雕刻刀鏤刻出海湧伯黧黑臉龐上凹凸深刻的皺紋。 船隻駛近黑潮邊緣。前方海面上橫亙著一道迤邐蜿蜒色澤分明的海潮線。千百隻燕鷗像戍守疆界的衛兵，沿著海潮線排成彎彎曲曲的一串。褐色水藻浮潛水面，像一塊塊不受歡迎的破布，被兩種顏色的潮水推來擠去。淺色海水這邊，波紋細如疙瘩，似在畏縮退卻；墨藍潮水那頭，波浪洶湧起伏，似蘊含著無限動力推壓過來，潮水交接處，水波聳揚顫動，發出細微嗦聲、喟嘆聲，似兩性潮水在這裡纏綿交融。
海湧伯說：「這是海洋生命線。」 海湧伯急轉船身，船尖如犁頭犁向那停在水面的成串燕鷗。水鳥紛紛驚起，翻身越過船桅，又匆匆斜翅落回船後的白沫裡。牠們浮在水面的身子左右搖擺，嘴喙急急點向海面，搶食被船槳翻攪至水面的浮游生物。牠們仍然列隊成串浮在海潮交界線上，似海面閃閃發亮的一條珍珠項鍊。
斜插出兩側船舷外的長竹竿，拖住成串假餌飛奔。引擎節奏迫切高亢，長竿左右擦浪起伏，似船隻揚起雙翼正在做起飛前的衝刺。海湧伯從駕駛台上下來，站立甲板上操縱舵柄。海潮線是一個指標，標示著海面下熱鬧滾滾的生命現象。海湧伯知道，成群煙仔虎就在附近。
北方天際攏聚一片暗紫雲霧，如提在晴空中緩緩前行的暗色布幕。體型碩大的白腹鰹鳥，三兩成群比翼滑翔浪頭。牠們發現獵物後，長翅後縮，頸項長伸，全身化作一支箭簇，猛烈射向水波裡。幾道銀灰背鰭劃過浪峰浮現左舷外，十數隻討海人稱做「和尚頭」的花紋海豚，漸次露出圓鈍額頭穩穩游過船邊。
海湧伯似乎從這些海面景象得到啟示，急急左傾船身，切入黑色潮水裡。 暗紫色雲團逐漸接近，墨藍潮水盪溢出白色水花，半邊天空漸漸被灰雲盤據。沉沉暗紫瀰漫，水色凝重。一道金黃亮光擎天獨立從雲縫間隙投射光束圈照海面，彷彿天神撥雲窺探從雲端舉著燈火探照海面。聳浪湧起，片斷光線受飄動雲霧搧擺，海面出現詭譎光影。 一線晶瑩綠光浮顯浪緣。那剔透如玉的綠光閃現在浪峰端頂，隨湧浪堅定的移動著，持續數秒鐘後又隨湧浪覆滅而瞬間消逝。就那短短數秒鐘過後，我轉頭看海湧伯，海湧伯也正好轉頭看我。我感覺那是海洋在告知我們什麼，是否海洋的無窮驚奇和海洋的精髓寶藏就要現身﹖
去年，也是這個季節我們同樣出海拖釣煙仔虎。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綠光。綠光消失後，兩道灰色背鰭出乎意外的近距離出現右舷海面，海湧伯反射反應立即緩了緩引擎，看清楚是一群海豚後，海湧伯打算左轉船隻離開。不料左前又湧現一群。船身左右兩側和船頭船尾陸續出現數百隻海豚。海湧伯退開引擎，船隻停住。船隻被一大群海豚團團圍住。左舷外，一隻海豚破浪而起衝向天空，牠身子凌空旋轉數圈後悠然落水。那是名叫「飛旋海豚」－－一種很頑皮的海豚－－正圍住船隻戲耍。
接二連三，像是競技，一隻躍起飛旋，隨後三四條接著飛起。兩圈不夠，兩圈半、三圈……還有索興在空中翻觔斗。也有跳起幾乎與船桅等高，隨興像一根拋在空中翻滾旋轉的木棍。
海面是舞台，只有我和海湧伯是觀眾，一場壯觀的海洋舞蹈在我們眼前立體演出。我坐在船尾板上隨海豚的每一個起落大聲鼓掌歡叫，牠們似乎也為這喝采盡興盡力的演出。我彷彿聽到一陣陣小孩的嘻笑聲參雜在嘩啦啦的戲水聲中。
綠光的出現告訴我們，這是一片富饒海洋。海湧伯操船盤旋，油門催緊，他眉間凝出幾道皺紋，那是海湧伯充滿自信的神情。
果然，兩側長竿「咿呀！」一聲脆響，竿頭同時往船後甩去，兩隻長竿瞬間繃屈成不勝負荷的弓弧狀。用來緩衝拉力的內胎橡皮，扯長成即將斷裂的纖細模樣。原本垂在水裡的鉛條，勃起般挺舉水面。
海湧伯口裡高聲吶喊著：「犁囉！犁囉……」把引擎推至頂端，濃密黑煙汨汨從排氣孔湧出。我張開大口「啊－－」而竟無法收攏。眼皮顫跳，拳心握出汗水。我想，這一切一定需要一個句點來收束（我等候著突然斷的剎那），我有著即將休克的感覺。 時空似乎緊停滯住了，長竿、漁繩、引擎和心情，都把張力扯到了極限而失去彈性。 海湧伯仍然「犁囉！犁囉…」喊個不停，就像拔河比賽到了最後關頭，不顧一切的嘶嚎拚命。 豆仁大的雨點簌簌撲落。
鋒面逆轉吞噬了黎明晴空。灰雲沈著低垂。海面受雨點擊打濺起水花，似一片插滿灰色秧苗的稻田。水色陰沉，潮水汩動，船隻若置身大洪流裡的一片枯葉。 堅挺的兩根漁繩持續抽動著，嘶吼叫囂的引擎已經止住。海湧伯離開駕駛艙，丟過來一雙工作手套，嘴角帶著一抹笑容用沙啞的聲音說：「少年家，拉魚囉！」那是海湧伯難得一見的笑容。
海湧伯說，煙仔虎是一群飢餓的狼群。當船隻拖動的假餌在狼群附近游動，狼群首領必當身先士卒衝過來一頭咬住餌鉤。若船隻在這時停止或放慢，上鉤這匹狼掙扎的模樣會警惕其牠狼群不要靠近。所以狼匹一吃餌，船隻便要加速急走，讓上鉤的這匹狼像在追擊餌食，整個狼群就會爭先恐後瘋狂盲目的隨後追食過來，像一群飢餓的狼。
有一次，天氣晴朗，船隻在沿岸海域搜索半天，沒有海潮線蹤影。海面平和，看不出任何顯示煙仔虎存在的跡象。海上茫茫杳杳，船隻四處巡尋如在海中撈針。海湧伯爬上船隻塔台上駕駛，我坐在船尾看著聳湧白沫發呆。這一趟看似無指望了。
海湧伯突然高聲大喊：「拍花啦－－拍花啦！」。引擎高聲擂起，船身急轉。我順著船尖望去，前頭海面上，像水滾開了樣，出現一大片白花花滾浪。 船隻逼近，那圈滾浪是由一大群苦蚵魚爭先恐後跳出水面所造成。苦蚵魚歇斯底里四處亂竄，慌亂的模樣像在逃命。
一隻苦蚵魚躍起空中，小魚縱身搖擺，賣力的想延遲在空中逗留的時間，小小眼珠子裡閃著水光。一匹狼，一尾煙仔虎倏地衝出水面，以和小苦蚵魚不成比例的勁道破浪躍起。煙仔虎彎腰、曲身、扭擺硬尾，每一個動作都展現驚嘆號的架式，以迅雷速度凌空咬住小苦蚵魚。小苦蚵魚露出在煙仔虎嘴角的半截身子，仍奮力搖擺顫抖著。
「噗通－－」一聲。一陣水花埋葬了小苦蚵魚。 為了逃避煙仔虎襲擊，苦蚵魚在海面「拍花」，遠遠望去像苦蚵魚發出的一片求救信號，彷彿苦蚵魚在蒼茫大海中舉出旗幟招搖，告知漁船水面下煙仔虎的狼蹤。海湧伯陰陰淺笑，將船頭輾過海面那圈滾白。兩側長竿著魔樣的往後拋甩，引擊雷鳴。
我和海湧伯合力將一串煙仔虎拖近船尾。煙仔虎被船隻衝刺拖累後已露出疲態，成串煙仔虎半翻著身子隱隱浮出水面，漁繩末端仍有幾隻煙仔虎做最後苦鬥，拉住繩端左右迴擺。 雨水粗獷的落著，衣衫濕透貼緊皮膚，我們使勁挽拉煙仔虎，胸膛裡燃燒著就要豐收的一團烈火。 船尾不知何時閒聚了幾隻黑鯖河豚，牠們肥胖的身軀在波影裡游閃著，顫動的兩片胸鰭賣力維持著等待的姿勢。 海湧伯皺了皺眉頭，加緊收繩動作。
「幹！死人牙齒。」海湧伯終於這樣罵了一句。 我騰出一隻手抓住一根長竿，想趕走這幾隻圍觀的河豚。牠們狀似遲鈍，動作卻非常敏捷。桿子才剛落水，水波一閃，河豚機靈的竄開到竿子鉤不著的距離，仍然那副笨拙等候的模樣。河豚小心翼翼，步步進逼，而且越聚越多。我不停的用嫌惡的眼角瞪視牠們。也許是討海人對河豚的仇恨情結，看著牠們我老是連想到豺狼、老鼠、蒼蠅或是蛆蟲。尤其牠們那群集伺機而動的等待，讓我感覺陰險，像魔鬼使者那樣的嘴臉。
黑鯖河豚，海湧伯叫牠們「死人牙齒」。牠們總是適時出現在漁人收魚的關鍵時刻。有一次，我們用圍網撈住一群鰹魚，從收網機吃力的運轉，我們愉悅的想像魚兒滿艙的豐收場景。漁網緩緩從水裡拖起，網袋即將浮現。
一陣聳動水波在船尾激盪開來，如千百隻網底鰹魚突然掙脫束縛急急逃竄奔命。海面魚背蠢動，似在搶食、爭鬥。海湧伯臉色大變。船尾海面一片血紅。 非但鰹魚沒有上來，連網袋也被大群河豚咬成稀爛。海湧伯頹喪的抓起無線話機，洩恨般罵了出來：「幹你娘咧，死人牙齒，最少也讓我看看鰹魚生做什麼款，幹你娘咧！」話機那頭靜悄悄的無人答話。 「死人牙齒」謹慎小心的圍攏過來。中鉤的煙仔虎仍然持續掙扎翻騰，河豚不敢貿然進犯。但是，牠們曉得煙仔虎已然失去虎威，時間終將熄滅煙仔虎最終的氣力。牠們只需等待。
牠們漠視漁船的存在，漠視煙仔虎的垂死掙扎，而只用等待就要來收割戰果。 等待也是一種殘忍，無論對已經處在生命邊緣的煙仔虎，或是對在海面上焦急揮汗的討海人。 海湧伯兩手交錯使勁，兇狂收回漁繩。雨勢轉弱，纖纖雨線若遊絲飄在風裡。 大隊河豚圍攏在最先到達船尾的那條煙仔虎四周。牠們隨著收繩的律動在水波裡規律的擺舞，像盛宴前的舞會。煙仔虎似是不甘心淪落被河豚糾纏，翻身甩動尾鰭，海面拍出水花。漁鉤鉤住煙仔虎上頷，漁繩又牢握在海湧伯手裡，煙仔虎只能有限度下潛及不住打轉。
這群河豚耗子樣的緊追煙仔虎身後打轉。追在最前頭體型較大的幾隻河豚，皺了皺嘴唇，露出血鉗樣的森森利牙。 海湧伯已顧不得用力過猛會使煙仔虎脫鉤，他俯趴在船尾板，單手奮力一提。煙仔虎的圈轉即刻收束到圓心。煙仔虎被提離水面，最大的那隻河豚緊抓住這場拉拔的最終一刻，飛撲過來，張開大口，緊緊咬住這尾煙仔虎尾柄。
煙仔虎被提摔到甲板上，這隻河豚仍死命咬住不放，和煙仔虎一起在甲板上摔跳。 水裡河豚眼睜睜看著獵物消失，毫不遲疑識途老馬似的，立刻折身往第二尾煙仔虎衝去。第二尾煙仔虎已被圈圍成密密麻麻灰撲撲一團。這尾煙仔虎顯然已經困頓疲憊，翻出白腹橫躺水面，露出水面上的胸鰭只微微顫動著，似在做最後的抗議。 幾隻河豚同時發難，衝上前去啃住煙仔虎尾部。牠們全身大弧顫擺撕扯，咬掉一塊肉後，河豚警戒的轉身就跑。大隊河豚見煙仔虎沒有反擊，大舉撲進，像二次太平洋大戰中日本零式自殺機，飛身撞擊煙仔虎這艘已經停擺了的航艦。
海湧伯大聲喝，所有我曾聽過最粗最不堪入耳的髒話，一下子傾盆幹出。海湧伯額頭青筋曲扭，胳臂肌肉糾結，像急著為海洋這塊偌大的藍布抽絲般，奮猛錯亂的從海面抽拉出漁繩。我舉起長棍，對準黑壓壓糾纏成一團的河豚猛力敲打下去。河豚似是奮不顧身，像蛆蟲般湧滾在煙仔虎身上。
牠們湧動搶食激起的水花比我的敲打更形激烈。有幾隻河豚被我擊中，翻身痙攣著盤旋下沈。大多數河豚依舊瘋狂搶食，把船尾海面翻騰如滾燙的油鍋。 煙仔虎像中彈著火般曳拖著一團紅色煙霧。
第二集煙仔虎被提上甲板，只剩一顆頭顱和半截身軀；第三隻煙仔虎只剩一顆頭顱連接一條血肉模糊的骨排。海湧伯心裡明白，接下去的還能剩下什麼。 雨點再度狂暴，斜風夾帶雨滴撲打在船頂，發出撕裂破布樣的噗噗聲。海面一片蒼茫。 船尾甲板上凌亂糾結的漁繩裡，橫七豎八乾掛著煙仔虎魚頭、魚骨和血肉破敗的魚身。唯一一條全身完整的煙仔虎，已經停止抽搐，冰冷瑟縮在甲板角落。咬在牠尾炳上的那隻河豚仍然死命咬住沒有
放鬆，睜著大眼在煙仔虎墳場般的船尾甲板上姍姍蠕動。 海湧伯猶豫著緩緩啟動引擎。他抓起駕駛台上的無線話機。滂沱大雨中聽不清海湧伯低頭說了些什麼。 我半跪在船尾甲板上收拾殘局，不時回頭注意海湧伯臉色。我始終提不起勇氣走進駕駛艙內避雨。 浪花迎面澆灌，船隻前行，繼續搜尋下一個海潮線，下一個滾白拍花，或下一個奇蹟樣的綠光。
在「三月三樣三」這樣多變的季候，海湧伯並沒有打算放棄遭遇下一個變局的機會。海湧伯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苦笑著對我說：「少年家，假餌放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