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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露家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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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在家的滋味
從童年開始,我就知道每家灶神愛吃不同的東西。像爸爸的灶神,是從他老家江蘇南通帶來台北的,這個灶神愛吃江北煮得爛糊糊的麵,愛吃冬季裡過霜熬得稠兮兮的白菜,也愛用好多大蒜慢煨出來的紅燒黃魚,在台北沒有東海的黃魚賣,爸爸只好買金門的大黃魚來祭灶神和他自己的五臟廟。
爸爸的灶神見多識廣,愛吃他鄉下老家用兩片厚厚蓮藕夾碎肉炸出來的肉餅,也愛吃過了長江的各種江南滋味,灶神和爸爸一起去過蘇州、南京、上海……忘不了蘇州拆蟹粉煮出的菜心、南京秦淮的鹽水鴨、上海的蔥鯽魚,爸爸的灶神也愛吃上海白俄人的洋餐,像羅宋湯、起司焗明蝦等等。
爸爸的灶神不會天天上工,因為爸爸是董事長,有時會在外工作應酬,但當爸爸有空時,灶神可就忙壞了──爸爸有時買來一隻野生的甲魚或河鰻,灶神就得陪著他好幾小時用秋天新上市現剝的栗子燒河鰻燉甲魚。爸爸興起時,還要灶神陪他熬夜,用果汁機打泡過水的黃豆,用棉布濾渣,讓我們全家一大早起來就有新鮮的豆漿喝,還有剛蒸好的肉包子。
爸爸的灶神很喜歡請客,有一次爸爸在冬天預訂了一隻黑羊,在那年除夕晚開了好幾鍋涮羊肉,請爸爸那一船跟他從老家逃難來台灣的弟兄。我生日時爸爸的灶神也賣力演出,炸豬排,焗馬鈴薯、烤巧克力蛋糕,爸爸的灶神東方西方武藝都高強,把我的小朋友同學都收拾得服服貼貼。
爸爸的灶神做工很專業,但心態卻是業餘的,因為爸爸是老爺,愛吃愛做全憑己意,有時爸爸的灶神回天上去玩了,那時爸爸就天天帶我們上館子,吃江浙菜、北京菜、上海西餐,還有爸爸的新歡:香港海鮮。
平常家裡爸爸的灶神不上工時,就輪管家陶媽媽的灶神演出,這個灶神是從廣東汕頭來的。陶媽媽說,她的灶神以前也是在自家的大戶中主饋的,但跟著陶媽媽來到台灣後,家道中落,得跟她到別人家幫廚。
陶媽媽的灶神有著嶺南閩菜的口味,像泥鰍鑽豆腐這樣的菜,就充滿了嶺南水田的回憶,雖然這道菜中也有陶媽媽傷感的生命往事。陶媽媽的灶神也愛做些奇怪的小菜,像韭菜炒鴨血、酸菜焗魚腸、鹹魚蒸肉餅,都特別適合送飯,因為陶媽媽要等我們這些小孩吃飽飯後,就得帶灶神回家去餵她自己的小孩。
陶媽媽的灶神任勞任怨,但她做工是為了養一家活口,因此陶媽媽的灶神很少即興演出,也不愛做大菜,做大菜是爸爸灶神的事,陶媽媽的灶神是公務員,上午來,晚上走,有一種無奈但認命的家常滋味。
爸爸的灶神有個情敵,經常跟著阿嬤一起來我家爭風吃醋,阿嬤的灶神據說祖上老家在泉州,但這一輩子落籍台南,如今跟阿嬤一起搬來北投。平常阿嬤的灶神和爸爸的灶神,一個住舊北投,一個住新北投,彼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但當阿嬤的灶神從舊北投市場買了一大堆菜,風塵僕僕地提到新北投女兒家中時,爸爸的灶神就沒好日子過了。首先,阿嬤會對著冰箱一陣數落爸爸灶神做的菜不好吃,把剩菜(那可是爸爸灶神的寶貝)丟掉,然後換阿嬤的灶神主灶,完全是一副爭奇鬥艷的模樣,把阿嬤老家台南的各種有名大菜搬上陣,河鰻燉成了當歸河鰻、醬燒青蟹改成了紅蟳米糕、砂鍋獅子頭變成了佛跳牆……阿嬤的灶神可不是普通貨色,當年大概跟湄州的媽祖是結拜的姊妹。阿嬤的灶神的這番表現,完全是在和媽媽拋媚眼,要讓爸爸的灶神眼睜睜看到阿嬤的女兒開懷大吃,可比吃爸爸的灶神的手藝時更有胃口。
阿嬤的灶神治服媽媽有一套,畢竟媽媽從小吃慣阿嬤的灶神做的菜,但我們小孩卻三心兩意,一下子投靠爸爸的灶神,一下子向阿嬤的灶神撒嬌,有時我兩邊都不睬,一心只想去外面和鄰居男生玩棒球,讓灶神的菜一旁涼快。
當我有時去阿嬤舊北投的家拜訪灶神時,發現在我家大展雌風的灶神,變成了個小家碧玉,愛做各種家庭小料理,因為阿公不愛吃大菜,只喜歡台南小菜配紅露酒。
阿嬤的灶神會在靠鐵道的半露天廚房中,用風爐烤烏魚子,切成小片夾白蘿蔔片,小鍋裡燉肉燥,澆在白飯上,要我在廚房外的菜園中現採地瓜葉,剝顆蒜炒一炒,順便給我一串烤香腸吃。
我很喜歡阿嬤的灶神在冬天時用米酒蒸甜糯米糕,米酒的香味飄來飄去,對小孩而言充滿早熟的禁忌,也喜歡清晨起來,灶神煎一片鹹魚配白飯,再喝一碗熱騰騰現煮的味噌豆腐湯。
等我長大後,才知道阿嬤的灶神不僅係出泉州和台南,還有和漢料理的日本血統,一直到今天,複雜的中日糾葛與兩岸情結都還在我的胃口中爭風吃醋。
從小,我就知道每家的灶神都遊歷四方、各顯神通,北投溫泉路老家附近住了不少媽媽的同事,每家都供有自己的灶神,那個年代,大家都住平房,灶神的滋味很容易出牆,我沿著各家的小巷中行走,一下子聞到曾老師家來自湖南的灶神在炒豆豉辣椒,想到她家灶神做的蒜苔湖南臘肉,我就流口水,還好我跟曾老師的女兒小毛是好朋友,我推開院子的門進去找她玩,往往就玩到晚餐桌上。
王老師家的灶神下起白菜水餃,也是很引誘人的,王老師的丈夫看到我,就會叫我進去一塊吃水餃,我學他口裡放一顆剝好的生蒜頭,再放一粒水餃,一咬辣得我流眼淚,我逞著強,連吃了十幾粒蒜頭連水餃,但王老師跟我同齡的兒子卻有山東大漢的豪情,可以一次吃五十粒水餃連蒜頭,只可惜那時電視上還沒有大胃王比賽。王老師家的灶神滋味媽媽最怕,每次我回家,媽媽都大聲小聲說我怎麼渾身大蒜味,不准我對著她的臉呼氣。
我一直對各家灶神的來歷興趣很大,促使我開始研究食譜,有如追蹤灶神的百家姓。長大後認識了個男朋友,去他家吃艾草糕、粉豆腐、鹹豬肉、梅干扣肉,經我考證,我認為他家的灶神恐怕來自客家,但男友否認,說他是江西興國人。他從小認定的客家人都來自新竹北埔、高雄美濃,但我只憑飲食就斷定他是客家人未免荒謬,我一再叫他回家問,終於他的父親說他的媽媽的確是江西客。灶神也許隱姓埋名,但灶神從來不說謊,每一家的滋味,灶神可都是記得清清楚楚,在灶神的世界裡,各家爐火上都供著祖宗八代的家譜。媽媽最後的虱目魚粥
母親在醫院的生命末期,胃口一直不好,醫院的飲食當然難吃,我們會問她想吃些什麼,偶爾她會突然有一點胃口,說想吃虱目魚粥。
媽媽想吃的食物,是她十九歲嫁給爸爸之前常吃的台南小吃,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想回味的其實都是童年之味,一輩子說爸爸的菜好吃的媽媽,終於不再需要做好食客的角色了,媽媽一次也沒有說起想吃爸爸做的什麼美味。
媽媽的童年之味,很清楚地就是台灣之味,但我的童年之味是什麼呢?在我走到人生的最後,我會想吃什麼呢?如今我毫無所悉。
有時在異國的旅途中,強烈思念家鄉的飲食時,我會玩起比分的遊戲,早餐是想吃燒餅油條豆漿還是清粥小菜還是虱目魚粥或是豬心冬粉,媽媽的選項竟然常常也是我的選項,原來母女還是同味的,我相當不解,母親是如何把她的味覺喜好傳承給我,難道是來自身體的基因嗎?明明父親是顯性強勢的飲食文化影響者,但我畢竟是和媽媽一樣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是否味覺也如一條伏流,母親對我的口味的影響一直隱約在那流動,而我年紀越大,越了解母語的力量,飲食的口味也是一種語言,喝母親奶水長大的我,飲食的母語隱約在那流動,早已隨奶水浸透在我全身的細胞中。
家傳菜
前一陣子,開始記錄父親做菜的食譜,父親常做的菜,我從小吃到大,自然也自以為會做,但有一天突然想到,我向來做菜都是順心隨意,出手油鹽醬醋,從無定法,因此表面上可以把父親的菜,做出個七、八分樣,但絕無可能做出父親的八、九分味道。
然而,父親年事已長,終有一天,我會再也吃不到父親做的菜,而屆時如果我學他做的菜又做的味道很不像時,我一定會很傷感,既知如此,還不如現在就開始好好向他模倣一些菜吧!
父親做的菜,其實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可以上中國菜大系大譜的名菜,大多只是他自己愛吃也常做的菜,稍有名的如蒜子黃魚、鯗烤肉、上海式燻魚,還有一些是餐館少見的,他自己家鄉的菜,如東台蓮藕餅、大白菜燒豆腐、家鄉春捲、如意什錦菜、全家福等等。
因為要和父親學做菜,也一併和他上菜市,也因此回到了十幾年間較少去的東門市場。我家從我十七歲到二十七歲之間,住在台北東門町一帶,之後,我出國、回國,住在天母一帶,已習慣上菜色更豐富的士東市場買菜,但搬離東門的父親,仍有空就回那買菜,我一直不解原因,直到和他一起買菜,才知道那裡的肉販,不需要他開口,就知道他喜歡買哪一部分的肉,而魚販也會替他挑上好的魚,他沿路買蔬菜、買生鮮,都可以一路敘舊,這等溫馨,怪不得父親大人特不愛上超市買菜。
買菜回家,幫著父親洗洗弄弄,一邊做菜,又讓我有回到童年的感覺,小時候,家中雖然有請做菜的管家,但父親總愛往廚房跑,他做大廚,管家陶媽媽變二廚,我就成為跑腿的,當年父親正值壯年,因此常做大菜,複雜的紅燒甲魚、冰糖蹄膀、麵糊黃魚托、松鼠桂魚都常上桌,但如今父親已沒力氣做這些大菜了,原來,人一生什麼時間做什麼菜,都有生命的定數,由不得人。
每個家庭都有自家的家傳菜,不見得非有大名堂,但一定比餐館中的名菜,更能打動家人的心,因為菜裡有生命記憶的滋味,但這些滋味卻十分脆弱、難以保存,餐館的菜有一代一代的師傅保存,但親人的味道卻必須靠自己家人保存,雖然這樣的保存終究會消逝,但對想要記住的人而言,能記住個數十載,也就不負一場家傳滋味的因緣聚散了。
最好的食光
前一兩個月常有寒流,父親年事已高,又有心臟病宿疾,怕他受風寒,不好像往日一到週末就帶著他出去外食,只好改成買現成的熟食帶回家孝敬他。
我常告訴朋友,要對老人家好,最好的方式就是買好吃的東西給他們,但什麼是好吃的東西呢?就必須考慮一些狀況,例如你自己覺得好吃的東西,老人家不見得喜歡,老人家大都牙口不好,根本不能吃硬脆之物,要懂得買老人家容易入口的,此外老人家味覺退化,但又不可吃太油太鹹,因此要買食材好做工細的食物,老人家又吃不多,多花點錢買貴一點的各式熟食,老人家是吃得出分別的,但他們往往會怕孩子花錢而不肯表示他們愛吃好東西。
不少朋友跟我表示,他們的父母常抱怨沒胃口,說什麼東西都不想吃了,或說什麼都不好吃,我父親偶而也會這樣,其實他們不是真的沒胃口,只是老人家的世界很封閉,吃來吃去如果都是常吃之物,自然吃久了就不好吃,因此要懂得為老人家換口味,買點他平日不易吃到的食品,像我只要吃到好東西,就會想適不適合老父吃,例如在某小店吃到了柔軟的、入口即化的手工牛肉丸,就會立即買一斤回家,偶而也會買名店的小籠包讓他換口味,或專程去些他早年自己會去買、但現在老了不能趴趴走了、因此都不再去的老店,例如某家的醬豬肉、某家的豆沙包、某家的湖州粽等等。
為老人家買好吃的東西,是要多花點心思的,但人老了,生活容易單調,偶而滿足口腹之慾的快樂最實惠,老人家只要穿的暖,並沒有太多場合穿華衣華服,鞋子也是以舒適為主,都不需要名貴的東西。老人家又往往都很有自尊,不會主動跟孩子訴苦,因此聽他們的話語要多用點心,吃不下飯了,並不是真的吃不下了,要先給他們換換口味看看,他們身體還行時,要多帶他們出去外食,去老館子懷舊,去新餐廳看看新花樣,若身體不行,也要懂得讓他們在家裡也可以有好胃口。
另外,老人家吃東西宜清淡,但卻不可忽略佐料,為老人家買貴一點的好米、好茶、好醬油、好醋、好麻油,也可以增加他們飲食的品質,開門七件事講究一些,往往勝過一頓鮑蔘翅肚。
我常常看到一般人在討小孩開心時都很盡心,但對討老人家歡心就不那麼認真,但想想老人家在世的日子還剩多少呢?想到這些,難道不覺得更應當讓老人家活著時有更好的胃口嗎?
我總是記得小時候父親帶我去吃餐館、買熟食點心回家的往事,那些食物的記憶,都是人生的好食光,如今是到了我反哺報恩的時候,也要讓父親晚年生活中仍然擁有最好的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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