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和花草樹木學做人處世
只有親手種植的關係才能識得花草樹木之魂,這好比人和人的關係,賞花就如識人只得很表面的認識,沒有真正生活在一起,是無法看出人的真性情的。


幾年前搬家,住進了台北市中心二樓的華廈,當初挑上這間房,就因看上了這裡有寬大的室外空間,以市中心動輒每坪上百萬的屋價而言,竟然可有近六坪的長陽台加露台,也好讓我稍稍滿足一下種植花草樹木之心意。

人生常是這樣,太年少時擁有的事物並不知珍惜,往往失去後回憶當時才知可惜。我一直到近四十歲時才不可遏止地渴望住在一所有大院子的房屋,這個理想若真的敢搬到鄉村也不難完成,只是人生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的工作又不能離開都市,但都市中雖然要啥有啥,偏偏土地最稀有,在都市中想有個院子,地價都可能要好幾億台幣了。

我這一代人,剛好出生在台灣由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的變遷階段,在我二十歲以前,台北還是個到處有平房、處處可見稻田的地方。我在二十歲以前住在台北近郊的溫泉鄉新北投,那裡風景非常秀美,陽明山、大屯山、七星山環繞三邊,一邊開向淡水河沖積的關渡平原。童年的家在溫泉路的山凹處,是一所日式平房,屋前屋後都有院子,小時候看樹就是樹,只會享用,並不太知道花草樹木和地理、歷史的風土關係,長大了回想起,才知道當年家中種植的各種花草樹木都其來有自,例如屋後有一株長得甚高的檳榔樹和茂盛的麵包樹,恐怕是受早期北投原住民凱達格蘭族影響所種的樹木,因檳榔果、檳榔葉、麵包果、麵包葉都是原住民常食常用之物。但我爸媽一是江蘇人一是閩南人,都不識這兩物,因此每年都讓原住民免費來採摘。日後當我年長後去部落遊玩,吃到了麵包果,才可惜童年時竟不懂享用就在家院中生長的甜美的果實。

後院中還有幾株高大的果樹,可供我童年爬樹摘果,有枇杷樹、芒果樹、蓮霧樹、芭樂樹、楊桃樹,這些我一直認為是很台灣的果樹,長大後才知道大多是荷蘭人從東南亞引進台灣的水果。童年時這些水果都不用上街買,每到產季,吃都吃不完,真是幸福啊!可以往樹上一爬,學猴子般挑最成熟的果子來吃,也不怕有農藥殘餘,當時誰會灑農藥?也不用施肥,土地力還肥沃得很,長出來的土芒果、土芭樂、土蓮霧又香又甜,但曾幾何時,這些土水果都從土地上絕跡了,新培育的大芒果、大芭樂、大蓮霧的甜都要靠肥料養,吃來令人不放心。
後院的樹木都是果樹,前院的樹則以賞花為主,用途為輔。有一排的桂花樹,每到秋天飄香,尤其是晚上,香味深邃的連我睡在臥床上都聞得到,我常常就在桂香飄逸中入眠;少年時代的詩意也許就在桂香的潛移默化中養成。早春時,前院有兩株山櫻開滿粉紅的花,真是美喲!受過日本教育的外婆會把山櫻花小心地摘下,曬乾後和煎茶放在一起泡茶;秋天時,爸爸也會採下桂花放在細麻布上晾乾製成桂花醬煮酒釀湯圓。他們兩個人各有所需,一個是日式風情,一個是中國風情,山櫻花聽說是從前日據時代種下的,桂花則是台灣光復後外省文官種植的。

前院的另一邊是花園,種了山茶花、桃花、槴子花、菊花、杜鵑花、茉莉花、石榴花、繡毬花、夾竹桃、玉蘭花、玫瑰等等,春夏秋冬輪流開花。小時候並不太注意花時,但季季看、年年看,十幾年下來也會注意到早春的杜鵑花、桃花開了,接著是早夏的玫瑰、槴子花、玉蘭花,然後是盛夏的夾竹桃、石榴花,入秋時的繡毬花、菊花,入冬的山茶花。後來媽媽還種了聖誕紅,一到深冬整個花園就有了紅豔豔的耶誕紅,花園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姿態,但家中客廳每到過農曆年前都會在茶几上放上好幾盆的水仙蒜,春節一到一定會開滿了水仙花,讓早春的氣息悠然來到人間。

小時候分不清這些花草樹木的不同屬性品等,但心中卻也有不同的感受,初長時讀到李漁的《閒情偶寄》中〈種植部〉所記載的各項木本、藤本、草本、眾卉、竹木,拿來驗證年輕時的感受,只覺非常有趣,但還不能深得李漁之心。直等到四方遊歷又二十年後,看過了更多的花草樹木,對世間人情也有更多的了解,再加上失去了日常生活與土地和花園的聯繫,最後只得在都市露台上藉著大小盆栽尋回和花草樹木的舊情時,再重讀李漁之文,此時終於讀通了李漁所感。

李漁〈種植部〉中所記,都是他親手種植過的樹木,只有親手種植的關係才能識得花草樹木之魂,這好比人和人的關係,賞花就如識人只得很表面的認識,沒有真正生活在一起,是無法看出人的真性情的。

我在陽台上放置了大小盆栽,依著日光照射的高低,種植了各種草本、藤本、木本等等,這些植物因為長在陽台的盆栽中,不比童年家中的植物都長在泥土中,生命力自然比較脆弱,需要經常打理,也更受四時節氣與暑氣寒氣的影響。幾年下來,有的植物歷經挑戰都能恢復生機,有的植物雖屢屢敗北卻依然奮鬥向上,有的植物卻奄奄一息苟延殘喘,也有植物就此葬身淪亡了。面對這些植物的命運,如伴以李漁之文思之,每每可覓得人生真意也。
李漁文道:「草木之種類極雜。……木本堅而難痿,其歲較長者,根深故也。藤本之為根略淺,故弱而待扶,其歲猶以年紀。草木之根愈淺,故經霜輒壞,為壽止能及歲。是根也者,萬物短長之數也,欲豐其得,先固其根,吾於老農老圃之事,而得養生處世之方焉。

「人能慮後計長,事事求為木本,則見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驚;其為身也,挺然獨立,至於斧斤之來,則天數也。……則是藤本其身,止可因人而成事,人立而我立,人仆而我亦仆矣。至於木槿其生不為明日計者,彼且不知根為何物。」

只有親身種植過草本、藤本、木本植物者,才會真切地與李漁同感。我在剛開始設計陽台植物時,種植了不少香草盆栽,如百里香、鼠尾草、薄荷、迷迭香、馬約蘭、羅勒等等,整個陽台敞陰的一角養了數十盆香草,看了真歡喜。那一陣子常下廚,用的都是自己種的有機香草,朋友來訪,也都很羨慕我有這片香草花園。以前我在南歐旅行時,最喜歡參觀中世紀修道院的香草園,沒想到自己如今也能在台北的天空下享有用珍饈香草做菜的樂趣。但這樣的好景過不了好久,台北的氣候冬天並不嚴寒,香草草本並不怕霜雪侵害,從秋天長到冬天,到了春天再到早夏都還欣欣向榮,但一到大暑,氣溫高達攝氏三十六度時,加上陽台偶爾會有瞬間熱風吹來,不少細枝細嫩的香草植物如百里香、羅勒等就先陣亡了,真是如李漁所言,為壽止能及壽,我雖然會不斷更替新盆栽,但眼見這些嬌貴香草常常有過不了一年或過不了兩年、三年的,幾年下來只剩下可受熱的迷迭香還活得好好的。香草植物如此脆弱,當然不是珍貴之物,用來做菜也說得過去,但做人處世則千萬不可學香草不耐暑熱考驗,所謂人不可做溫室中的植物,指的就是這類脆弱的香草植物,做事只在乎表面工夫,不知深入根底,就容易事如浮雲,一下子就會過去,求知亦如此,不肯認真研究,知識就如香草,只能一時暫用。

草木植物中的水仙,李漁說其只有一時之命,冬季養花,春季開花,希臘人常以水仙比喻青春自戀之人甚有道理,青春何其短暫,只不過是人生四季中的一季,人若自戀也甚為短促,青春一過就自戀不起來了,種在陽台上的水仙就經常教我此等道理。

自古以來,高人逸士喜愛菊者甚多,尤以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最為出名,但李漁偏偏不愛菊,何以故?如果我不是親自種菊過就無法明白此理,原來菊花之美全仗人力,不似牡丹、芍藥之美可仗天工,養菊之人必須十分勤勞,從春徂秋,自朝迄暮,須無一刻之暇,才能養出豐麗而美觀之花,否則只能種出堪點綴疏籬的婆娑野菊。李漁認為種菊乃儒者之治業,太累了,我也深有同感,養花種樹既
為怡情,還是種可成天公之美的逸品吧!

節選自《美好生活,其實很簡單──韓良露和李漁的「閒情偶寄」》之〈和花草樹木學做人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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