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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童:一本漂流的想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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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節選一】

海童

許多年前,每當天色將暗未暗的傍晚時分,常見兩隻粉紅身影,自晚霞盡頭潛游到村子岸邊礁台旁的河口處逗留。

牠們倆游進河口,礁台為障,在淡水淺灘上追逐、打滾,激起片片水花。兩隻粉紅身影,吱吱喀喀喳喳,發出如小孩嬉戲的尖短音笑鬧聲。

牠們身長約三尺,皮膚油亮,通身粉紅,前肢細長柔軟如袖,掌間三指,後肢粗短,腳踝平板無指,可直立短跑,亦可併容如蹼,在水裡頭上下拍水快速游泳。

嬰孩頭,大目眼,小尖耳,頭頂及臉腮旁稀疏粉紅毛髮,外貌大約可辨,一雄一母。

個別看,牠們身形相貌怪異;看一陣子後,又覺得人身嬰孩樣,幾分熟悉親切;又一陣子觀察後,心裡竟然多少也感染了牠們淺灘上潑水打滾嬉鬧的歡愉。

村民們見怪不怪,心裡曉得,牠們來自異界,但傍晚才來,黎明前離開,該河口又偏遠偏僻,與村民生活互不干擾。

可愛而無害,長久以來,彼此相安無事。

村民也因形樣和行為,暱稱牠們為「海童」。

意思是,海裡來的兒童。

多年後,河口海階地為傅姓老闆購得。

傅老闆城市裡經營旅店有成,看中這偏遠偏僻但面海的海階地景觀,打算於階地上經營看海田野旅宿。

傅老闆看準快速興起的海岸田野休閒風,說動就動。

不久後,海階地上一連來了好幾輛怪手和卡車,開始整地施工。

施工期間,傅老闆好幾次來到工地視察。

有次他傍晚來到,打點結束一天的工地工作後,階地居高臨下,傅老闆轉頭見海面晚霞橫鋪,海面夕暉生波。

這黃昏景色吸引久居繁華城市的傅老闆步下階地,走到海邊。

走下海邊的傅老闆,立刻就聽見了礁台後傳來一陣,吱吱喀喀喳喳,小孩嬉鬧的尖短音笑鬧聲。

「奇怪,這偏僻海邊哪來孩子的嘻鬧聲?」

傅老闆於是繞過礁台,立刻就看見了兩隻粉紅異物在淺灘上追逐嬉戲。

「這什麼怪物啊,哪天若嚇到旅宿遊客,如何是好。」

厭惡夾雜幾分畏怯吧,驅趕他們的念頭才起,傅老闆板起臉,嘴裡隨著就發出粗魯的喝斥聲。

兩隻海童,聞聲停下嬉戲,轉頭觀察傅老闆。

這個發出惡聲的人,並非多年來牠們習慣了的,平靜且樸素氣息的村民。

兩隻海童,警覺地即刻趴下身子,四肢張開,虎步蹲低,全身粉紅毛髮直豎。

牠們右肩聳起,左肩低俯,幾近水面,斜臉,昂眼,怒目,唇肉綻翻,露出上下四顆尖牙,嘴裡呵氣吼嘯。竟然,聲如洪鐘,音如洪濤滾滾。

晚風一旋,海童們那聲吼嘯,疊蕩效應,震得遠方村子所有人都暫停動作,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震得整片河口水面盪起陣陣疙瘩。

這聲吼嘯,嚇到傅老闆。

他倒退三步,免強撐住。

沒想到,這麼兩隻小小異物,竟能發出如浪濤洪亮的吟吼聲。

傅老闆轉身拔步,急忙半爬半掙退回階地。

海童倆,兩三下撲躍,躍穿河口捲浪,跳回海水裡去。

從此,村民們再也沒人見過曾在河口處嬉戲的海童粉紅身影。

【內文節選二】

雨天的海

你們一群海洋蒸氣粒子飄在一起,聚成雲朵,遮了她的光,海洋母體顏色因而深沉幾許。

她沉默如常,以坦蕩舒緩的呼吸和湧動告訴懸浮在她空中的你們說:「回不回來,什麼時候回來,都沒有關係。」

空中的你們俯瞰母體坦蕩,團團裊裊愈聚愈多,愈是擁擠。

你們跟底下的母體海洋同樣是水,只是鹹淡不同,浩渺不同,位置高低不同,其中最大的差別,其實是個性和態度完全不同。

當初受陽光暖手招喚,你們興沖沖蒸發、出走、散逸,紛紛離開母體。

心中雖有不捨,但她也沒多說什麼。

之後,關於你們的隨風飄流,或你們集成湮雨落在山頭、平原,或者,因為想念母體想回家而落回海面,她從不干涉,不阻攔,不勸說,不過問,不給任何意見。

就這樣,她始終開敞胸懷,任你們來去自由。

她的自信在於完全明白,無論你們逃逸多遠,無論你們如何變身、變態,無論你們飄逸得多麼零散瑣碎,時候到了,該回來的,每一滴,她確信都要得回來。

你們以為的自由逃逸,其實,全在她的掌握中循環。

這天,初聚時,才從旅途回來的你們個個輕快。

碰了面,你們招呼擦頰擁抱,碰碰融融,二而一,四合一,顆粒個體一次次變粗變大。

體重一次次增加,顏色逐漸凝重。

相見不久後,你們在空中已擁擠成沉重的團塊。

這時,你們才恍然知覺,這次親切碰面後,恐怕再也無法繼續四處輕盈遊蕩。

她在底下,心底明白一切,仍然不喜不悲,沉默無語。

你們的心情愈沉重,遮去的光就愈多,底下母體顏色便愈顯陰鬱。

但她仍沉默無語,也因為無語,反而好像是反覆對著你們說:「你們可以回來,可以不回來,可以隨你們的方便,隨你們的心情。」「那就回去吧。」你們其中一個,貼近海面,攀著底下母體海面揚升而來的風喊了一聲。

「乾脆落一落才得輕快。」另一個也附和著說。

淅瀝嘩啦,海面揚起一陣蒼脆的水珠子,淅瀝嘩啦,淅瀝嘩啦,她的胸脯濺起一株株水栽似的透明秧苗。

來自母體的風,為你們掀起大片雨霧雨簾,從雲端懸垂而下,籠罩大片海面。
淅瀝嘩啦,淅瀝嘩啦。

回來了,你們一起都回來了。

她仰過身來,讓始終埋在水面下的微笑露出海面。

【內文節選三】

歸屬

人生而有命,這命何來何終,玄秘深奧,從來無人能解。

有人用星象,用生肖,或依血型,依十二宮命盤,用六合方位,用面相,用姓名意涵或姓名筆畫,用體態或骨骼特徵來探索天機。

然而,所有這些方式所能觸摸的命,不過水面波紋而已。

每個生命,那深奧紛歧的命脈,如一座森林所蘊含的複雜生態網絡,如高遠無聲的星宿夜空,如那深海無明的空寂,即使天馬行空如探針似的思想都無可行觸,何況是尋得歸屬。

你一直以為,每個人來自不同前世,無人知曉的原因,有緣相聚在今世。

前世來自天上的,或可稱為「天人」,來自山裡的就稱「山人」,來自大海的自然是「海人」,來自鳥界的是「鳥人」,穿梭陰陽來自彼岸的可稱為「魍魎」或「小鬼」,來自植物界的也稱為「植物人」或「宅人」。

你認為,即使同個屋簷下的父母師長朋友兄弟姊妹們,能夠近密相處,只是機緣相重,每個都一樣,分別來自相異的源頭,也將各有不同歸屬。

乍看水面波紋,說理不就是同震共蕩而興起的漣漪嗎,人形五官手足能言善道看來也都一致,差別的,恐怕都在前世深沉的源脈差異中。

兩個人,兩句話,相處一陣,差別很快就出來了。

天人聊天,鳥人談鳥,山人論山,字句裡處處疊影,三兩句,便能勾勒出彼此心中同存共鳴的前世那幅畫面。

唯獨海人相認不易,因為海人的個性,往往如海沉默。

老遠天際那反照天光的雲朵下方,看見嗎,那片離岸靜默緩緩擁著、盪著老是浮著光點的海面,海人的心思,都漂在那、都泊在那。

當海人畫了心中一條美麗的魚,同是海人的你不會問:「啊你還吃魚嗎?」

當你描述海上風光,海人絕不會問:「何不潛入海面下談海?」

海人世界中,天天吃魚也天天讚美魚,吃魚和讚美魚,只是對話層級的差別,之間,根本沒有矛盾。海人也都明白,稍微都數千公尺深的海,去計較或討論海面上下或其中二、三十米,毫無意義可言。

海人喜歡吃魚,也喜歡看魚。

海人的心思融在海裡。

海人的心緒常沉著於幽暗無明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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