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品公司的大門走進來一男一女兩位外國人，他們先看了看景泰藍的商品，再到蘇繡的櫃位，最後又轉到玉石的櫃位，在那佇立許久談論起來，聽他們說話的聲調，不像是用英語在交談。自從高深離開藝品公司後，這兒都還沒請到懂外語的銷售人員。每當有外籍人士進來挑選藝品，內部人員往往一陣慌亂，結巴的結巴，閃躲的閃躲。牛店長這時候看見了，趕緊主動趨前，向兩位客人含笑點頭。兩位客人見到有人招呼，就嘰哩呱啦地問了起來。
店長面有難色，雙手在胸前搓揉一陣，然後才含含糊糊地蹦出一句：「You … can speak Chinese？」
外國女士聽了牛店長的破英文，微笑著用中文回答：「您說慢一點，聽得懂。」
只見牛店長又重複說了一遍：「You…can…speak…Chinese？」
「我可以說一點點的中文，我聽得明白的，請您慢慢的說。」
緊張過度的牛店長這才會意過來，面紅耳赤地說：「您會說中文啊？早說嘛！讓我窮緊張的。」
「是的，是的，對不起！這玉是新疆的，是嗎？」這位女士怕牛店長聽不清楚，身體趨前張大眼睛的問著。
「是啊，是新疆的和闐玉，如假包換。」
「如假包換？如假包換是什麼意思？」
「如假包換，如假包換，嗐！」牛店長是又抓腮又搔頭：「如假包換，就是這些絕對是真的，有假的您可以來…來換！Change，Ok！」他用兩手來回比劃。
女士點了點頭：「喔，明白，明白！」然後對身旁的男士嘰哩咕嚕說了幾句，男士聽完後，指著櫃內的兩件玉飾品，請牛店長拿出來讓他看。牛店長先是把玉飾擦了擦，再熟練地放在白茸茸的擦布上，請客人鑑賞，五指併攏的手掌，看起來頗有職業架式。正當男士拿起玉對著燈照著的當兒，牛店長隨口問了洋女士：「您們是哪兒來的？哪個國家來的？」
「德國。」
「德國，喔！美麗的國家，I see！I see！」
放下這兩件飾品後，倆人又是嘰哩呱啦的討論了一陣。男士將雙手插入口袋，墊了墊雙腳，用中文對牛店長說道：「謝謝你。」臉上似乎帶有一絲歉意。女士也說著：「謝謝。」倆人預備步出藝品店。
店長心想，這人怎麼回事，連價錢也不問就走了，趕緊喊著他們：「價錢給你們優惠啊！喂！喂！喂！」但兩位客人還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藝品店。
「明明會說漢語，還不跟我說漢語，這兩個德國人真缺德，分明是在耍我嘛！」幾個銷售員看到剛才發生的場景，忍不住想笑，礙於領導的權威，只能低著頭抿著嘴。
「我說你們這些銷售員啊！英文不會，最起碼也練一練招呼嘛！像是Hello！Welcome！How are you！不要說中國的客人，外國的客人也同樣是我們的上帝！你們這群人，別拿豆包就不當乾糧了！這樣的小Case還要我親自出馬，請你們來幹嘛的！這還不如我一個人自己幹就可以了。」牛店長有氣無處發，只能對著全體員工掃射一陣，最後才悻悻然地走回自己辦公室。
10
上晚班的一冰剛踏進賣場，看到同事個個都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心裡覺得納悶：「你們在笑什麼啊？」一個人湊到他的耳朵，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
「不就是緊張唄！你們看到個外國人走過來向你問路，你不緊張嗎？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喔！對了！」一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昨天我看到高深了，他現在在濱江道那兒擺攤呢！」
「擺攤，那多丟人啊！」
「就是那些個『提籃擔擔』，把好好的金街給堵了個嚴實，現在啊！就是請我去，我還不想去那兒了呢！」
「改明兒，林姐您帶我們去看看他。」
「你們看，這是他送給我的項鍊。」一冰從包裡頭拿出高深送的東西，這是一條綠孔雀石搭配紅色山珊瑚的圓珠項鍊，山珊瑚上還有著白斑及一些孔洞。幾個銷售員圍著她七嘴八舌，沒人注意到店長已經走到大家後邊，他冷不防伸出手來一拽，拿了去那串項鍊：「嘛東西啊？」牛店長一聽說是高深在地攤上賣的商品，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你們看這個配色，嘛！紅配綠是狗臭屁！要說他是從我們這兒出去的，一點品味都沒有，真還壞了我們的臉面！」接著語調轉趨小聲地又說：「應該再請記者去給他照照相片。」
一冰一把從他手中給項鍊搶了回來，嘴噘得老高。牛店長恍然大悟，又連忙的改口：「這項鍊嘛！是不怎麼樣！不過就是要看什麼人在戴。像是我們一冰同志，今天這紅裙子再搭配這項鍊，那這就是紅配綠多美麗，多美麗！你們說是不是啊？」有的人應付地點點頭，有的人是想笑不敢笑。「喂！要真喜歡的話，改明兒我送妳一條真的珊瑚項鍊。」牛店長小聲對一冰說。
「誰稀罕你送啊！」一冰眼角看著牛店長，嬌嗔的語調，讓他一時也分不清是拒絕還是期待。「顧客上門要好好招呼啊！」牛店長招呼大家各歸各位，接著喜滋滋地背著手，走進辦公室。
11
下班前，工作房的老伯來到賣場找孫心。他見孫心正招呼著客人，就沒過去打擾。直等客人結帳離開，才雙手杵著拐杖緩緩走過去，邊看著整理商品的孫心邊說：「妳老嬸說許久沒見到妳了，今晚家裡做了貼餑餑熬小魚，問妳到不到家裡來吃？」
孫心愉快地抬起頭來說：「好久也沒見到老嬸了，她好嗎？好想去看看她還有小弟。」
看孫心沒有拒絕的意思，老伯又說：「好是好，老惦記著你啊！那下完班咱們一道走？」
孫心想了一想說：「昨天買了幾本的書，有本挺適合小弟看的，我回宿舍拿，您不用等我。」
「喔！那要快點呃，這餑餑小魚涼了就不好吃了。」老伯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的又叮嚀：「道上騎車小心哦！」
老伯是父親最小的弟弟，天津人「北禮」的稱呼，稱父親的大哥為「大爺」，他的愛人則叫「大娘」，而最小的弟弟或妹妹則要加個老字。
老伯仍住在孫家的舊宅裡，位於河北區近海河邊上的一處四合院。聽長輩們說，祖上以前也在一河之隔的北門大街裡開金店，此四合院是祖上當時攢了錢置辦下來的物業。如今已成大雜院的院內，還住著好幾戶人家，老伯一家三口住在影壁後東廂房聯三間的房裡。
這兒要上茅房得走上一段路，是唯一的不方便。其餘小時的記憶，都是些好玩快樂的事兒，與鄰居的小孩在方磚墁地的庭院裡玩剁白菜、編花籃兒、丟手絹，甚至有時候同男孩子們砸大垜。過去要是來到舊宅，孫心老央求父親留她一個人在這兒玩上幾天。
騎車來到舊宅的如意門前，宅裡邊飄出來一股餑餑熬小魚的香味，對天津人來說，這是濃濃的媽媽味道。先將玉米製成的餑餑做熟了，再把炸得通體金黃的白鱗小鯽魚放入鍋內，撒上蔥薑蒜調味，注入清湯。等湯滾開了，先前做好的餑餑貼放鍋壁周圍，鍋蓋嚴實地蓋上十來分鐘，一掀起鍋蓋，香味四溢。
孫心穿過如意門，繞過影壁，循著香氣來到廚房，見老嬸還在忙乎著。「老嬸。」孫心溫柔地叫喚。
「呦！妳來啦！」老嬸兒在圍巾上擦了擦手，開心地握著孫心的手，臉上堆滿笑容。
「有嘛要做的？我來做就好了。」
「都做好啦！收拾收拾一下，沒事的。妳最近好嗎？工作還行吧？」老嬸關心地問著。
老伯在屋內聽到她倆說話的聲音，高聲叫喚：「老伴啊！還不快點叫小心來吃飯，我們爺倆肚子都餓扁啦！」接著又低聲咕噥：「客人來了不招呼快點來吃，還扯嘛啊！」
「就來啦！」老嬸和孫心來到擺著桌子的房，堂弟看到孫心，叫了聲姐。
「妳們再不來吃，我都前胸貼後背了。」
「長個兒呢！他現在是特會吃。」老伯邊望著他的兒子，邊分派碗筷。
「餓了是嗎？」孫心抱歉道，走了過去與堂弟比了比身高：「喲！一陣子不見，長得都比我還高了！怎麼樣，學校都好吧？」
堂弟靦腆道：「嗯！還行，就英語差了點！」
「這本書給你！昨個兒剛好我買的小說。」孫心從書包拿出書來遞給堂弟，堂弟立時翻開書來看。
「爸！您看，姐給我的《基督山恩仇記》！」
「嗯！有無謝謝你姐啊？」老伯對兒子說。只見堂弟沖著孫心笑，她摸摸堂弟的頭，抬頭看了看這臥房兼餐廳的居家空間，牆壁上吊著二胡，貼著幾張老伯寫的書法。
「老伯，最近有沒有拉二胡、練字呢？」
老伯拿起筷子，示意要大家坐下來邊聊邊吃。轉頭望著貼在牆上的字畫，上頭寫著「一年又過一年春，百歲曾無百歲人，能向花間幾回醉，十千沽酒莫辭貧」。厚重的墨跡，內斂著一絲剛毅的氣息，氣息中又透露出一股蒼茫。
自小孫心對老伯的印象特深刻的，就是他極為靈巧的雙手，不論是折紙、編花籃、畫畫、寫字，東西只要到他手上，出來的就是有模有樣，讓人不稱讚都難。
「字是寫了一些，二胡倒少拉了。」
桌上的那一盆餑餑熬小魚，光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老嬸挑了兩尾帶子的小魚擱在她及堂弟碗中，老伯一家和樂融融的溫暖畫面，讓孫心好生羨慕。
老嬸問孫心：「妳爸最近好嗎？有回家看看嗎？老久他都不上我們這兒走動了！」
「過年時回了家一趟，看他身體特硬朗的，應該好吧！」「妳姨照顧妳爸也顧得挺好的，嗐！都已經是那麼久的事兒了，就别緊著叼扯較真兒了，有空就多回去看看，哦！」
想起自己父親，孫心有一股莫名的怨懟，從心底往外冒。知青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年代，她的父、母親以及三姑都到鄉下海埠的學校教書，經由三姑的介紹後父母兩人認識結婚。
生下孫心後，母親得了種怪病，多次想到市裡的大醫院就診。不過動盪的年代，礙於成分不好，沒那個錢，爸對媽的這事兒又不積極，怕遭惹事端，使她癱在床上好多年。母親去逝的前幾年，爸與同校的女老師來往，成了公開的秘密。後來一家人疏通關係回到天津落下戶口，父親到大學作文員，並和那位女人結了婚，還有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一連串的經歷，使得她和父親之間的矛盾日益積累，倆人也一直沒說開。就這麼直到她上北京學習，孫心對於這個家，也就愈發地淡薄疏遠。
老伯夾起一個餑餑，放進嘴裡慢慢地嚼：「啊！真香啊！」接著喝了一口老酒：「那天妳和四輩鬧開了的事兒我聽說了，不就是小事一件嘛！妳也別太較真兒。」
「老伯、老嬸，什麼事您們都勸我不要較真，可您們沒看到他不講理的樣子，如果要委屈我自己，那是辦不來的！」
「嗐！妳跟他較嘛勁，橫豎金行是他們家的！我們這外人不就圖口飯吃唄！妳也知道四輩他家，到他這輩就只有這個重孫男孩，當然特溺愛了，什麼事讓點不都好了。」
「工作就要有工作的樣兒，他那種不好的示範，我看不過！要像他這樣子搞，那不把買賣都搞黃了。」孫心停了一會兒，想了想接著說：「老伯，您的手藝這麼的好，怎麼不開一家我們自產自銷的門臉。」
「哦！妳以為開一家金行那麼容易啊！除了手藝外，還要本錢、客人、貨源、師傅、店員，這些哪兒找啊？」
孫心似不以為然：「小有小的想法，大有大的作法，不想怎麼作，永遠都是替人打工的份兒。」
一旁的老嬸聽了也忍不住插話：「妳老伯啊！就這死腦筋。我也跟他說了多少遍，他說這個政策，說不定那個時候來個轉彎、再來個運動，幹買賣的首當其衝，又會受到整肅！外面都已經走到這地步了，還會再繞回以前那個年代嗎？說嘛我都不相信。這不有現成的師傅、店員，小有小的作法，況且還有個現成的老板兼跑腿，那不就是我嗎？」「現在這個日子不賴歹了，怎還不知足呢？到時候可別讓門給咱們碾了。我說妳啊！不是想做跑腿，而是想當老板想瘋了，想再讓我捨上這條命是吧！」
文革時，資本家的子女被歸成黑五類，在劫難逃，自然受到整肅。老伯當時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守著家宅護著老母，就那樣腿被打瘸了，那些烙在心底的陰影，至今仍久久不能褪去。有這麼的情緒反應，家裡的人還是能理解的。
「好了好了！不說了！不過小心，妳認真學做買賣，哪天我們倆自己幹！」
「唔！」孫心用眼睛的餘光看看老伯，低頭吃飯。
沉默了好一陣子，老伯朝老嬸呶了呶嘴，老嬸一會兒才會過意。
「小心啊！妳有二十五了吧？有對象沒？」
看了看她臉上的表情，老嬸接著又說：「妳三姑前個天打電話問我，說要給妳介紹對象，妳看怎樣？」
要說搞對象，孫心現在的心底壓根兒沒有想法，不過既然長輩說了，也不好馬上回絕。
「老嬸，三姑有說對方是幹嘛的嗎？」
「聽妳三姑說，好像在她們海埠的學校教書。」
「哦！教員是個不錯的職業，不過，我想過個幾年再談結婚的事。」
「再過個幾年！再過個幾年妳就幾歲啦！」老嬸的聲音有點急：「妳不能不考慮了！妳媽去逝的早，當姑嬸的我們不能不給操這個心，知道嗎？」
孫心繞了個心思。她不是不想有個伴，只是如今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哪天可以重幹祖上的金店買賣，不過這念頭，現在還不適合明說。
「老嬸，打我小時候您們就特疼我，這我知道。不過搞對象也是要講緣分的，您說的那個人住得那麼遠，要見個面可多麻煩啊！況且，我也不想到離您們那麼遠的地方去。」
「哪有多遠！大巴兩、三個鐘頭的時間而已嘛！不過妳說離不開我們，這我還特愛聽。」老伯喝得雙頰微紅，一臉得意相，感覺自己沒有白疼這個姪女。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有人不跟愛人在一起的，別聽妳老伯的糊塗話。」老嬸沒好氣地說。
孫心不想再談此話題，趕緊自行接下話茬：「我知道了，我自己再跟三姑說好了！」
一晚的噓寒問暖，臨回宿舍前，老嬸呼著孫心帶點餑餑回去吃，孫心開心地接下裝滿餑餑的袋子：「老嬸做的餑餑又脆又香，我特愛吃呢！」
老嬸不捨地摟了摟姪女，目送著她騎車遠去，直到車燈的微光隱沒在夜路的盡頭，才緩緩地走進老宅。．．．．出書請找博客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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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牛店長又重複說了一遍：「You…can…speak…Chinese？」
「我可以說一點點的中文，我聽得明白的，請您慢慢的說。」
緊張過度的牛店長這才會意過來，面紅耳赤地說：「您會說中文啊？早說嘛！讓我窮緊張的。」
「是的，是的，對不起！這玉是新疆的，是嗎？」這位女士怕牛店長聽不清楚，身體趨前張大眼睛的問著。
「是啊，是新疆的和闐玉，如假包換。」
「如假包換？如假包換是什麼意思？」
「如假包換，如假包換，嗐！」牛店長是又抓腮又搔頭：「如假包換，就是這些絕對是真的，有假的您可以來…來換！Change，Ok！」他用兩手來回比劃。
女士點了點頭：「喔，明白，明白！」然後對身旁的男士嘰哩咕嚕說了幾句，男士聽完後，指著櫃內的兩件玉飾品，請牛店長拿出來讓他看。牛店長先是把玉飾擦了擦，再熟練地放在白茸茸的擦布上，請客人鑑賞，五指併攏的手掌，看起來頗有職業架式。正當男士拿起玉對著燈照著的當兒，牛店長隨口問了洋女士：「您們是哪兒來的？哪個國家來的？」
「德國。」
「德國，喔！美麗的國家，I see！I see！」
放下這兩件飾品後，倆人又是嘰哩呱啦的討論了一陣。男士將雙手插入口袋，墊了墊雙腳，用中文對牛店長說道：「謝謝你。」臉上似乎帶有一絲歉意。女士也說著：「謝謝。」倆人預備步出藝品店。
店長心想，這人怎麼回事，連價錢也不問就走了，趕緊喊著他們：「價錢給你們優惠啊！喂！喂！喂！」但兩位客人還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藝品店。
「明明會說漢語，還不跟我說漢語，這兩個德國人真缺德，分明是在耍我嘛！」幾個銷售員看到剛才發生的場景，忍不住想笑，礙於領導的權威，只能低著頭抿著嘴。
「我說你們這些銷售員啊！英文不會，最起碼也練一練招呼嘛！像是Hello！Welcome！How are you！不要說中國的客人，外國的客人也同樣是我們的上帝！你們這群人，別拿豆包就不當乾糧了！這樣的小Case還要我親自出馬，請你們來幹嘛的！這還不如我一個人自己幹就可以了。」牛店長有氣無處發，只能對著全體員工掃射一陣，最後才悻悻然地走回自己辦公室。
10
上晚班的一冰剛踏進賣場，看到同事個個都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心裡覺得納悶：「你們在笑什麼啊？」一個人湊到他的耳朵，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
「不就是緊張唄！你們看到個外國人走過來向你問路，你不緊張嗎？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喔！對了！」一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昨天我看到高深了，他現在在濱江道那兒擺攤呢！」
「擺攤，那多丟人啊！」
「就是那些個『提籃擔擔』，把好好的金街給堵了個嚴實，現在啊！就是請我去，我還不想去那兒了呢！」
「改明兒，林姐您帶我們去看看他。」
「你們看，這是他送給我的項鍊。」一冰從包裡頭拿出高深送的東西，這是一條綠孔雀石搭配紅色山珊瑚的圓珠項鍊，山珊瑚上還有著白斑及一些孔洞。幾個銷售員圍著她七嘴八舌，沒人注意到店長已經走到大家後邊，他冷不防伸出手來一拽，拿了去那串項鍊：「嘛東西啊？」牛店長一聽說是高深在地攤上賣的商品，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你們看這個配色，嘛！紅配綠是狗臭屁！要說他是從我們這兒出去的，一點品味都沒有，真還壞了我們的臉面！」接著語調轉趨小聲地又說：「應該再請記者去給他照照相片。」
一冰一把從他手中給項鍊搶了回來，嘴噘得老高。牛店長恍然大悟，又連忙的改口：「這項鍊嘛！是不怎麼樣！不過就是要看什麼人在戴。像是我們一冰同志，今天這紅裙子再搭配這項鍊，那這就是紅配綠多美麗，多美麗！你們說是不是啊？」有的人應付地點點頭，有的人是想笑不敢笑。「喂！要真喜歡的話，改明兒我送妳一條真的珊瑚項鍊。」牛店長小聲對一冰說。
「誰稀罕你送啊！」一冰眼角看著牛店長，嬌嗔的語調，讓他一時也分不清是拒絕還是期待。「顧客上門要好好招呼啊！」牛店長招呼大家各歸各位，接著喜滋滋地背著手，走進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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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前，工作房的老伯來到賣場找孫心。他見孫心正招呼著客人，就沒過去打擾。直等客人結帳離開，才雙手杵著拐杖緩緩走過去，邊看著整理商品的孫心邊說：「妳老嬸說許久沒見到妳了，今晚家裡做了貼餑餑熬小魚，問妳到不到家裡來吃？」
孫心愉快地抬起頭來說：「好久也沒見到老嬸了，她好嗎？好想去看看她還有小弟。」
看孫心沒有拒絕的意思，老伯又說：「好是好，老惦記著你啊！那下完班咱們一道走？」
孫心想了一想說：「昨天買了幾本的書，有本挺適合小弟看的，我回宿舍拿，您不用等我。」
「喔！那要快點呃，這餑餑小魚涼了就不好吃了。」老伯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的又叮嚀：「道上騎車小心哦！」
老伯是父親最小的弟弟，天津人「北禮」的稱呼，稱父親的大哥為「大爺」，他的愛人則叫「大娘」，而最小的弟弟或妹妹則要加個老字。
老伯仍住在孫家的舊宅裡，位於河北區近海河邊上的一處四合院。聽長輩們說，祖上以前也在一河之隔的北門大街裡開金店，此四合院是祖上當時攢了錢置辦下來的物業。如今已成大雜院的院內，還住著好幾戶人家，老伯一家三口住在影壁後東廂房聯三間的房裡。
這兒要上茅房得走上一段路，是唯一的不方便。其餘小時的記憶，都是些好玩快樂的事兒，與鄰居的小孩在方磚墁地的庭院裡玩剁白菜、編花籃兒、丟手絹，甚至有時候同男孩子們砸大垜。過去要是來到舊宅，孫心老央求父親留她一個人在這兒玩上幾天。
騎車來到舊宅的如意門前，宅裡邊飄出來一股餑餑熬小魚的香味，對天津人來說，這是濃濃的媽媽味道。先將玉米製成的餑餑做熟了，再把炸得通體金黃的白鱗小鯽魚放入鍋內，撒上蔥薑蒜調味，注入清湯。等湯滾開了，先前做好的餑餑貼放鍋壁周圍，鍋蓋嚴實地蓋上十來分鐘，一掀起鍋蓋，香味四溢。
孫心穿過如意門，繞過影壁，循著香氣來到廚房，見老嬸還在忙乎著。「老嬸。」孫心溫柔地叫喚。
「呦！妳來啦！」老嬸兒在圍巾上擦了擦手，開心地握著孫心的手，臉上堆滿笑容。
「有嘛要做的？我來做就好了。」
「都做好啦！收拾收拾一下，沒事的。妳最近好嗎？工作還行吧？」老嬸關心地問著。
老伯在屋內聽到她倆說話的聲音，高聲叫喚：「老伴啊！還不快點叫小心來吃飯，我們爺倆肚子都餓扁啦！」接著又低聲咕噥：「客人來了不招呼快點來吃，還扯嘛啊！」
「就來啦！」老嬸和孫心來到擺著桌子的房，堂弟看到孫心，叫了聲姐。
「妳們再不來吃，我都前胸貼後背了。」
「長個兒呢！他現在是特會吃。」老伯邊望著他的兒子，邊分派碗筷。
「餓了是嗎？」孫心抱歉道，走了過去與堂弟比了比身高：「喲！一陣子不見，長得都比我還高了！怎麼樣，學校都好吧？」
堂弟靦腆道：「嗯！還行，就英語差了點！」
「這本書給你！昨個兒剛好我買的小說。」孫心從書包拿出書來遞給堂弟，堂弟立時翻開書來看。
「爸！您看，姐給我的《基督山恩仇記》！」
「嗯！有無謝謝你姐啊？」老伯對兒子說。只見堂弟沖著孫心笑，她摸摸堂弟的頭，抬頭看了看這臥房兼餐廳的居家空間，牆壁上吊著二胡，貼著幾張老伯寫的書法。
「老伯，最近有沒有拉二胡、練字呢？」
老伯拿起筷子，示意要大家坐下來邊聊邊吃。轉頭望著貼在牆上的字畫，上頭寫著「一年又過一年春，百歲曾無百歲人，能向花間幾回醉，十千沽酒莫辭貧」。厚重的墨跡，內斂著一絲剛毅的氣息，氣息中又透露出一股蒼茫。
自小孫心對老伯的印象特深刻的，就是他極為靈巧的雙手，不論是折紙、編花籃、畫畫、寫字，東西只要到他手上，出來的就是有模有樣，讓人不稱讚都難。
「字是寫了一些，二胡倒少拉了。」
桌上的那一盆餑餑熬小魚，光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老嬸挑了兩尾帶子的小魚擱在她及堂弟碗中，老伯一家和樂融融的溫暖畫面，讓孫心好生羨慕。
老嬸問孫心：「妳爸最近好嗎？有回家看看嗎？老久他都不上我們這兒走動了！」
「過年時回了家一趟，看他身體特硬朗的，應該好吧！」「妳姨照顧妳爸也顧得挺好的，嗐！都已經是那麼久的事兒了，就别緊著叼扯較真兒了，有空就多回去看看，哦！」
想起自己父親，孫心有一股莫名的怨懟，從心底往外冒。知青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年代，她的父、母親以及三姑都到鄉下海埠的學校教書，經由三姑的介紹後父母兩人認識結婚。
生下孫心後，母親得了種怪病，多次想到市裡的大醫院就診。不過動盪的年代，礙於成分不好，沒那個錢，爸對媽的這事兒又不積極，怕遭惹事端，使她癱在床上好多年。母親去逝的前幾年，爸與同校的女老師來往，成了公開的秘密。後來一家人疏通關係回到天津落下戶口，父親到大學作文員，並和那位女人結了婚，還有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一連串的經歷，使得她和父親之間的矛盾日益積累，倆人也一直沒說開。就這麼直到她上北京學習，孫心對於這個家，也就愈發地淡薄疏遠。
老伯夾起一個餑餑，放進嘴裡慢慢地嚼：「啊！真香啊！」接著喝了一口老酒：「那天妳和四輩鬧開了的事兒我聽說了，不就是小事一件嘛！妳也別太較真兒。」
「老伯、老嬸，什麼事您們都勸我不要較真，可您們沒看到他不講理的樣子，如果要委屈我自己，那是辦不來的！」
「嗐！妳跟他較嘛勁，橫豎金行是他們家的！我們這外人不就圖口飯吃唄！妳也知道四輩他家，到他這輩就只有這個重孫男孩，當然特溺愛了，什麼事讓點不都好了。」
「工作就要有工作的樣兒，他那種不好的示範，我看不過！要像他這樣子搞，那不把買賣都搞黃了。」孫心停了一會兒，想了想接著說：「老伯，您的手藝這麼的好，怎麼不開一家我們自產自銷的門臉。」
「哦！妳以為開一家金行那麼容易啊！除了手藝外，還要本錢、客人、貨源、師傅、店員，這些哪兒找啊？」
孫心似不以為然：「小有小的想法，大有大的作法，不想怎麼作，永遠都是替人打工的份兒。」
一旁的老嬸聽了也忍不住插話：「妳老伯啊！就這死腦筋。我也跟他說了多少遍，他說這個政策，說不定那個時候來個轉彎、再來個運動，幹買賣的首當其衝，又會受到整肅！外面都已經走到這地步了，還會再繞回以前那個年代嗎？說嘛我都不相信。這不有現成的師傅、店員，小有小的作法，況且還有個現成的老板兼跑腿，那不就是我嗎？」「現在這個日子不賴歹了，怎還不知足呢？到時候可別讓門給咱們碾了。我說妳啊！不是想做跑腿，而是想當老板想瘋了，想再讓我捨上這條命是吧！」
文革時，資本家的子女被歸成黑五類，在劫難逃，自然受到整肅。老伯當時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守著家宅護著老母，就那樣腿被打瘸了，那些烙在心底的陰影，至今仍久久不能褪去。有這麼的情緒反應，家裡的人還是能理解的。
「好了好了！不說了！不過小心，妳認真學做買賣，哪天我們倆自己幹！」
「唔！」孫心用眼睛的餘光看看老伯，低頭吃飯。
沉默了好一陣子，老伯朝老嬸呶了呶嘴，老嬸一會兒才會過意。
「小心啊！妳有二十五了吧？有對象沒？」
看了看她臉上的表情，老嬸接著又說：「妳三姑前個天打電話問我，說要給妳介紹對象，妳看怎樣？」
要說搞對象，孫心現在的心底壓根兒沒有想法，不過既然長輩說了，也不好馬上回絕。
「老嬸，三姑有說對方是幹嘛的嗎？」
「聽妳三姑說，好像在她們海埠的學校教書。」
「哦！教員是個不錯的職業，不過，我想過個幾年再談結婚的事。」
「再過個幾年！再過個幾年妳就幾歲啦！」老嬸的聲音有點急：「妳不能不考慮了！妳媽去逝的早，當姑嬸的我們不能不給操這個心，知道嗎？」
孫心繞了個心思。她不是不想有個伴，只是如今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哪天可以重幹祖上的金店買賣，不過這念頭，現在還不適合明說。
「老嬸，打我小時候您們就特疼我，這我知道。不過搞對象也是要講緣分的，您說的那個人住得那麼遠，要見個面可多麻煩啊！況且，我也不想到離您們那麼遠的地方去。」
「哪有多遠！大巴兩、三個鐘頭的時間而已嘛！不過妳說離不開我們，這我還特愛聽。」老伯喝得雙頰微紅，一臉得意相，感覺自己沒有白疼這個姪女。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有人不跟愛人在一起的，別聽妳老伯的糊塗話。」老嬸沒好氣地說。
孫心不想再談此話題，趕緊自行接下話茬：「我知道了，我自己再跟三姑說好了！」
一晚的噓寒問暖，臨回宿舍前，老嬸呼著孫心帶點餑餑回去吃，孫心開心地接下裝滿餑餑的袋子：「老嬸做的餑餑又脆又香，我特愛吃呢！」
老嬸不捨地摟了摟姪女，目送著她騎車遠去，直到車燈的微光隱沒在夜路的盡頭，才緩緩地走進老宅。．．．．出書請找博客思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