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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大稻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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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松言心理諮詢診所」位於一棟戰後初期的老騎樓裡,老舊失修,所在的巷子也十分荒涼,以前看一次眉頭就皺一次,現在卻感到十分清靜,因為這兒是西門町最不受歡迎的角落,走路能到鬧區,鬧區的人卻不會來這,等同在自己的山谷裡漫步。常有人說老地區容易鬧鬼,經驗卻告訴我遇鬼要看緣分,不是陰地就一定會看到鬼。當然啦,診所裡實際上是有兩個鬼,比我住的公寓還熱鬧、親切。

開門推門,我那男裝祕書劉早雲如往常般坐在辦公桌後處理數據,看我進門就問,「松言,談得如何?」

「還可以。」我跟早雲歷經不少靈異事件,算是生死之交,彼此也不再先生小姐互稱,但聽她叫我本名還是有點不習慣。看窗簾是拉上的,想大白天幹嘛關窗簾,就去把它拉開,後面卻赫然出現三行手指畫成的血字。

救我!
我殺了我女兒!
求你救救我!

「今天早上出現的,看字跡是馮太太,」早雲邊擦拭眼鏡,邊對目瞪口呆的我解釋,「想說先用窗簾遮住,等你回來決定怎麼處理。」

鮮紅字跡還在流動,看來極可怖,但比起在我窗戶上留血字的鬼,萬年淡定的劉早雲更叫我啞口無言。「張爺爺難道沒告訴她要尊重界線嗎?」

「事事合乎規矩就不是心理病患了。」

還用妳說,但這些不是人類而是鬼魂,鬧起來比活人還兇。

早雲又問,「要不要收集那些血去醫院檢驗看看。」

「不了,那會侵犯隱私。」

我到廁所拿抹布,背對著早雲似乎仍能看到她在淺笑。我們說的張爺爺,是兩個月前我幫助過的「張麗華奶奶」已故世的丈夫,擅作主張替我介紹了很多想做諮商的野鬼,儼然成了我的陰世掮客,自己卻再也沒有出現過,留我一個應付這些鎖門都擋不住的鬼病人。

通靈能力聽起來很了不起,可別以為跟YY(意淫)小說一樣暢行無阻,這些鬼魂的療程往往驚險百出,有次還差點斃命診所,馮太太留血字已經算輕微了。維持診所要錢,健保當然不會替死人給付諮商費,所以我對來訪的鬼病人一律說,「必須付在陽世有實質用處的酬勞。」夠聰明吧?才怪!立規後收到的酬勞五花八門,從狗狗啣來的罐頭冥紙、自己蘸墨寫字的匾額,還有鬼病人說替我定期打掃診所(立馬拒絕),馮太太更好笑,用她家道場不外傳的武功心法當報酬,這「無價之寶」連房租都付不了,只好轉送給習武的早雲。相比之下,天若無情俠的費用最棒,是能兌換現金的遊戲代幣。日語有「現充」與「網充」兩個詞,前者是指現實生活充實,後者是指網路生活充實,但在這個誰都能靠網路出名賺錢的現代,兩者之間的界線可真是愈來愈模糊。

擦完窗戶進廁所偷聞抹布,是真的血,不知馮太太是怎樣辦到的,說不定她家的武功心法可以超越陰陽界限。出廁所後早雲問,「今天也是跟天若無情決鬥嗎?」

「嗯,」我食拇指扣成圈比個OK的手勢,「八十七%,不能再低了。」

「比上次進步三%。」早雲頓一頓,「你沒睡好。」

她不講,我也感到眼袋跟鉛錘一樣沉重。「這個月拚命練功,花錢買遊戲幣跟最棒的武裝,還下載外掛……」空蕩蕩的戶頭令我痛苦抱頭,「但怎樣都打不贏,那傢伙根本是神級人物。」

「廠商發現用外掛會終止帳號。」

「妳也玩嗎?」

早雲淡然說,「這是常識。《TRIAL》我沒玩過,只上網查了攻略,純粹探討可玩性。」

真的很好奇我祕書平時用什麼當娛樂的,只知道其中一項是讀維基百科,沒想到連自己不玩的遊戲也會查。「妳是電玩高手,要不要參一腳?」

「我擅長的是械鬥類型,對花超過一小時還不能過關的遊戲沒興趣。」

我瞄了傘桶裡的武士刀一眼,「平常多快破關?」

早雲無間斷打字,「射擊類遊戲第一次玩需三到五十元左右續關,玩三次後可以用一個代幣全破,之後以分數排行榜為目標。」

我吹了聲長長的口哨,「真的是高手,下次看我玩,說不定能找到那傢伙的弱點。」

早雲停下打字的手,揚眉說,「遊戲人物『死了』就會投胎,你確定嗎?」

「不知道,也不重要,陪他玩是為了維持會晤的意願,就近觀察他真心的行為。」其實天若無情那麼欠揍,玩到現在除了想超度他,也想狠狠扁那張臭臉,「拿勝利寶劍斷開魂結」可謂一石二鳥。

會客室一角的鏡子突然說,「那遊戲我偷玩過。」

我好奇問鏡裡的女孩,「《TRIAL》未來也有?」蘇瑪麗,一位只能出現在鏡子裡的少女鬼魂,生前是藝人,死於二○四三年的未來。她是自殺,手腕保留了死前敞開的傷口,心情不佳時會猛出血。

至於一個尚未出生的人,為何會以鬼魂的身分出現在二○一三年的診所鏡子裡,我完全沒頭緒,只知道我唯有在鏡子位於視野內時才能聽到瑪麗的聲音,祕書早雲則是看不見也聽不到。瑪麗只聽得到我一個人的聲音,想知道別人在說什麼就得倚賴讀唇術。

「料不到妳也玩網路遊戲。」

「偷玩,」瑪麗強調,「政府說它違反社會倫理,被河蟹過,但玩家不喜歡河蟹版本,玩風低迷,所以廠商取消了在台灣的服務,政府就順手禁了,是用朋友的私人伺服器偷玩的。」

河蟹就是「和諧」,意指娛樂產品內容被政府修正到符合社會道德標準。但這遊戲正熱門,怎麼會突然被河蟹。「妳聽過天若無情俠這玩家嗎?」

「沒聽過,是男生還是女生?」

「綽號是男性,給人的感覺也是男性。」

瑪麗側了側頭,「你是他醫生,怎麼會不清楚?」

「網路上隱瞞身分很容易,我也不能逼病人講。」

「所以『天若無情俠』是藝名囉?」

好別緻的說法。「差不多,都是表演時用來掩飾身分的工具。」

「他身前是什麼樣的人?父母還在嗎?死因是?」

瑪麗問了串連珠砲,我聽了失笑,「問這麼多,想當心理醫生嗎?」

「想當祕書,」瑪麗點著自己酒窩,「看劉小姐辦事很有意思,也想試試看。」

雇用鬼魂當祕書,我很不爭氣的心動了。「拜託,又不是養小鬼。」

瑪麗不懂「養小鬼」的意思。「下次玩的時候讓我看看好不好?或許可以看出他的背景。」

瑪麗生前是藝人,眼光應該不差。但將委託人隱密洩露給第三者畢竟有虧醫德,不然早請病人叫張爺爺出面了。儘管瑪麗早看光了診所來去的客戶,能少講就盡量少講。

「事關隱私,不能讓妳看。」

瑪麗吐舌頭,「你就讓劉小姐看。」

「她是正式職員,妳是委託人。」

女孩不再央求,唱起了她的搖籃曲。這診所裡還有另隻名為「彼得潘」的隱形嬰靈,哭鬧起來就會砸診所的東西,全靠瑪麗唱歌安撫。診所只有瑪麗能看得見那嬰靈,也是透過她才知道小北鼻其實是個女嬰。而網路世界的身分可比隱形人更加撲朔迷離,亦真亦假,遊戲裡是後者居多。首次與天若無情俠在聊天室見面時他只這麼自我介紹:『生前是個御宅族,一天到晚除了睡覺吃飯外,就是上網玩電動,玩得順手可以二十四小時不睡玩通宵。』

松:『不用上學或上班嗎?』

天:『不用吧。』

松:『記不記得自己的死因,跟什麼時候過世?』

天:『不知道。』

松:『當時父母還健在嗎?』

天:『可能。』

松:『生前的本名?』

天:『天若無情俠。』

最後一個答案簡直逼人撞牆。從天若無情的言行推算,他可能是事業交友不順才會窩在家裡,也可能是個連房間都離不開的「繭居族」──不成熟的舉止,欠缺人際手段,自信心低,用完美容貌呈現潛在願望,能窩在家裡的經濟能力,與家人關係冷淡,說不定還是瘁死在桌前。

別人是宅男宅女,天若無情是個「宅鬼」,嚴格說起來他的角色、性別與年紀都可能是裝出來的,真人還可以當面觀察,網路只看得到設計好的面具,若非他一開始就說是張爺爺介紹的,我也會以為是哪個中二年輕人在「角色扮演」。(當掮客卻又不解釋病人身分,實在偷懶)

「遊戲廠商應該知道玩家的真實身分。」早雲指出。

「他們不會透露,」我繞著會客室兩張沙發踱步,「也沒辦法請天若無情簽字讓我跟他們交談。」

「但玩家本人可以透過帳戶看到私人資料。」

早雲突破盲腸,我高興說,「那倒也是,」隨即想想不好,「這也要天若無情有那個意願才成。」

「你不是一向要病人面對現實。」

「網路上虛構的身分有讓人短暫逃避現實的功用在,」我大剌剌地躺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滿足身為主人的特權,早雲帶來的兩隻貓咪──「飛鴻踏雪泥」與「成嶺側成峰」,馬上跳到身上提醒我只是個坐墊。「心理諮詢的首要任務是讓病人感到安心,如果連心理醫生都威迫病人,對方又怎麼可能想談話?」

早雲排好一疊檔案。「需要依靠虛幻標籤才能安心,本身就是個問題。」

早雲的話乍聽下近乎佛學,卻有種莫名的嚴峻。「這年代刺激太多,人不夠突出是很難被注意的,網路可以裝飾自己,比本人來得有優勢,」我撫摸肚子上兩隻新主人。「這樣講或許很勢利,但人都看外表,沒接觸連話夾子都打不開。」「換句話說,」她兩指夾起釘書機,喀嚓一聲,洞穿三疊檔案。「製造分身公開行為與思想,為的是尋求認同者掩蓋自己的不安,被討厭時就可以刪掉分身躲起來。」

「哎,何必講得這麼絕。」難怪我喜歡妳。

早雲緩緩說,「自信不足才需要別人的認同,演戲過頭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

她的話讓我想起尼采的名言,「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早雲的意思應該是,「小心別成為你扮演的對象」吧。

「咱們活人是這樣,天若無情可是死人,遊戲裡的角色就是他自己。」

「你打算讓他繼續扮演那角色?」

早雲堅持說天若無情是在演戲,實在無法反駁,畢竟我跟他的確為了隱藏醫療關係上演「死對頭」的戲碼,誰知道幕後還有多少謊言。「至少得等他願意更深一步討論為止。」

早雲一會沒吭聲,「那你是要殺人了。」

我愣住。「殺人?」

「遊戲裡打倒對手是將生命值弄到零,那時角色就會死亡,一般玩家只要將靈魂引導回屍體就能復活。」

妳真有下功夫研究。「沒錯。」

「所以你打倒天若無情的角色等於殺害本人,下得了手嗎?」

我開始不安。「沒想過這點。」

「殺人是為了幫他投胎」,這種話遊戲裡講跟在陽世講意義完全不同,一個月前我跟天若無情討論這可能性時,也不敢勸他跳崖自殺,那時就是把他當成活人看待,現在答應決鬥又是另一樁難題。真可笑,我在遊戲裡不曉得殺了多少人,若不是天若無情,我說不定永遠不會去考慮電子人物的感受。

瑪麗忽問,「醫生,你如果打破這枚鏡子,我是不是也會投胎?」

這問題讓我臉平常沒用的地方都捲起來了。「妳要我……殺了妳?」

瑪麗笑,「我已經死了。」

她這麼輕鬆只讓我更囧。「別開玩笑。」

「不是玩笑,」瑪麗順勢撤去笑容,「試試看?如果打破鏡子後我能投胎,那位天若無情的假設就準多了。」

茶几上的青石菸灰缸在眼裡放大了不少,那種硬度用一點點力就能粉碎瑪麗的鏡子,但我怎能拿別人的靈魂做實驗?有那種惡膽就不會當心理諮商師了。早雲剛才的問題已透過遲疑回答。

瑪麗說未來不存在天若無情這玩家,究竟是我打贏了他使他成功轉世,還是因為政府禁了遊戲才被迫投胎?罷了,我只顧得了當前的問題,先想辦法打開天若無情的心房吧。早雲猜到我主意已定,就沒再多說了,懂得尊重我的職位與決定也是她的優點之一。

「我們把去網咖的錢算在診所開銷上,報稅時可以省些錢。」

我喔一聲,「看不見的病人要怎樣報稅?」

「可以說是用來研究病例。」

「還有這招?」

「會投機取巧的不止你一個,」早雲刺我一刀,「看得見的病人,洪小姐似乎給你介紹了不少。」

洪小姐就是我女友洪玉玫,是自家醫院的紅牌,比我成功多了。「她每次都給我介紹死要面子的天龍人,很難進行療程。」

「當作劫富濟貧不就得了?」

「心理醫生不是正義使者。」這是我的堅持。

「那當水蛭吸血也行,」早雲從層層檔案下抽出張便條紙。「洪小姐找你吃晚飯。」

「都說可以打手機了。」

「她或許認為我可以提早告訴她有沒有空。」早雲稍微停頓,「你跟她結婚的話就能到醫院工作,不用再擔心吃住。」

「我寧可管自己的診所。」

傍晚我要早雲早點下班,自己回房換了便服離開診所,前腳剛踏出大門,後腳就卡在原地。

早雲沒聽到下樓聲立即問,「怎麼了?」

這麼問並非「是不是遇到了鬼」,而是「遇到了什麼樣的鬼」,但眼前的事情實在荒謬,還是遲了會才能回答,「淹水了。」

樓梯間有了幾秒死寂。「什麼?」

「樓下淹水了,」能讓早雲錯愕,可見事情也超乎她意料。「黑黑黃黃的,還有股腥味。」

早雲繞過我往樓下望去,「我看不見,」走下幾階彎腰看到騎樓入口,「街道是乾的,水是淹到哪?」

我失聲,「妳腳已經在水裡了。」

她小腿略一抽搐,似乎想立刻退回樓上,最後卻是緩緩轉身上樓,站定後問,「腳濕了嗎?」

腳剛涉水當然是濕的,西裝褲頭與楔型黑鞋顏色都浸深了,還沾了好多不知名的白蘚,幾個月前瑪麗出現在鏡子裡時早雲也看不見,這多半又是專屬於我的靈異經驗。

早雲的動作弄皺了污水,戳破水面時一圈圈漣漪擴散了出去,真的是靈異現象怎麼還會受到物理世界的影響?水能淹滿一樓,意味著整個台北都泡在水裡,可能嗎?好笑的是我急的不是為什麼會淹水,而是該如何出門赴約。

這時早雲忽然往樓下望去,我也順著視線往下看,只見水裡捲起團團污物,波動暗示了有什麼東西正從水底往上爬,早雲看得到是什麼,我卻只看到渦流,實在恐怖,隨著那團詭異事物愈來愈近,愈來愈大,我心跳也愈來愈快。那團污物來到水面正下方,稍稍停頓後猛地隆起,污水薄膜包裹的橢圓體事物昂首站在眼前,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那層水膜才轟隆一聲爆開,唏哩嘩啦地將我的怪叫沖得一乾二凈。

那濕淋淋的怪物隱約有張人臉,瞪我一會後伸出平攤的手掌。

「收房租。」

房東張先生手掌濕漉漉,地中海亮晶晶,眉毛落腮鬍全在滴水,本人卻好似完全沒感覺,掌上一灘水映著我扭曲的表情。「你,呃……要不要毛巾?」

「要毛巾幹嘛?」

張先生抹抹臉不覺有異,我卻看得到他手上滿是污泥,不知道是水裡的東西還是臉上的泥塵,總之是髒東西,腥臭肆無忌憚的侵犯了鼻腔。

「房租不是說好月中月底各給一次嗎?」

「我手頭緊,得催。」

「喂,跟約好的不同啊!」

張先生哼聲說,「口頭約定哪有白紙黑字來得有份量。」

我回頭望了望精通法律的早雲,她也說,「合約沒正式改過,依法還是得月初繳。」

「說話不算話,豈有此理。」

「沒錯。」

早雲實事求是,但也太不會看場合了,讓張先生氣焰更盛。「對啊,繳不繳?」

「上星期才剛付清,現在怎麼可能繳得出來?」這騎樓只有我一個住戶,其他樓層不知為何租不出去,我們一走張先生就沒錢賺了,所以才會有房租分兩次繳的約定,怎麼會突然改共識?

解答很快就來了。「今天不繳沒關係,只需要魏醫生幫一個忙。」

「有什麼是區區在下可以效勞的?」網路遊戲一玩,連講話都有點中二了。

張先生對著樓下喚,「上來吧。」

樓梯間水底污泥再次湧動,我見狀不禁又退了一步,兩個人形瀑布伴隨起舞的泥濘破出水面,一位是漂亮完美,戴眼鏡的棕髮男孩,穿著皮外套;另一位黑髮穿學生制服,褲子拉得高高的。污水唰啦唰啦從兩位少年頭頂傾瀉而下,水勢稍減後才看出兩人差不多年紀,棕髮少年身材瘦小,膚色很淡,雙頰鼓著嬰兒肥,那件衣角快碰到膝蓋的麂皮外套沒讓他成熟多少;另一位年紀比他稍長,高了約一個頭半,體格粗壯,五官近似東南亞人,唯鼻樑特別高。

張先生拉棕髮少年近身,泥水濺了一臉。「這是我姪子藍迪。」

眼鏡男孩漠然瞄張先生一眼,「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張先生面露驚慌,但馬上板起臉,「忘了你爸的話嗎?」那男孩面部肌肉馬上縮在一起。張先生怕他反悔,連聲說,「進去談,進去談。」不經同意就進了診所,我跟早雲只好也跟上了。客人們全身濕透,黏答答的鞋聲留下濕濘腳印,很想馬上用拖把擦乾淨,但當著病人面前打掃畢竟無禮。

他們在會客室沙發上坐下,污水登時滲透沙發,我忍住不抗議,表情多少還是透露了我的不滿。張先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有潔癖,也不想了解。「是這樣的,我堂哥希望替兒子找個心理醫生。」

劉小姐把合約放在桌上,進廚房泡茶,我看藍迪一臉不甘願就問,「父親人呢?」

「他爸……是個大人物,我代替他來。」

藍迪插嘴,「我沒有心理疾病,不需要心理諮詢。」

「你爸……」

「請不要拿父親壓我,」藍迪頭低低的,語氣卻很堅決,「他不懂事。」

「怎麼這樣說爸爸。」

「他不懂事。」

那大人物在兒子眼裡沒什麼了不起的嘛?藍迪跟張先生一樣濕得像隻落湯雞,污水滴滴答答在磨石地板上畫莫內,垂著頭顯得瘦弱可憐。

「藍迪父親為什麼要找心理醫生。」

「他沒講。」

張先生猛打眼色,顯然認為小鬼是太固執內向才需要看病。媽的,父母不鼓勵小孩,交給外人又怎麼可能會成功?

「沒個原因是要怎樣諮詢,你不能請他來……」張先生猛搖頭,「或是請他跟我打電話。」

「他是大人物,不能隨便跟人講話的。」

藍迪突然抬頭,「依台灣輔導與諮商學會諮商專業倫理守則,『為未成年人諮商時,諮商師應以未成年當事人的最佳利益著想,並尊重父母或監護人的合法監護權,需要時,應徵求其同意。』我父親如果不簽名或與諮商師聯絡的話,魏醫生也不方便跟我說話。」

張先生一愣,「你爸都說可以了,哪會不方便?」

「魏醫生不知道你跟我或者你跟我父親之間的關係,出了事你否認一切的話會受到法律處分。」藍迪頓一頓,「再說我沒有心理疾病,已經用《DSM》確認過了。」

我揚起眉毛,「以一個不想做心理諮詢的人來說,你倒有很多相關知識。」

藍迪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知識與邏輯是保護自己的武器。」

這小孩比大人懂事多了。「你幾歲?」

藍迪又低下了頭,張先生笨到去逼問,「人家問你啊。」

「如果你連我幾歲都不知道,更無法證明有親戚關係。」

張先生嘆口氣,「他十七。」

這麼大了?真看不出來。「未成年人士需要監護人簽字。」我重複藍迪的話。「你,你是故意為難我嗎?」張先生幾乎是跳著離開沙發,水花濺得茶几斑斑點點。「醫生拜託拜託,我先走了。」

藍迪也起身準備走人,我打手勢要他稍待,追上逃出診所的房東。「張先生,如果只是問名字背景沒問題,真要進行療程就需要監護人同意,違法會吊銷執照。」

我沒講的是「診所關門你也拿不到房租了」。張先生自己會意,「他爸爸真的是大人物,不能露臉的。」

「那請你拿合約去給他簽,」張先生還是躊躇不前,遠親的面子似乎連朋友都比不上,「我不會為了你的私人理由犯法。」

「你不看診,今天就給我繳房租,繳不出來就給我搬走!」

「搬走你就沒錢賺了。」

「還是給我搬!」

收回前言,活人可以比死人更胡鬧,但張先生這麼拚命,讓我很好奇藍迪爸爸究竟是誰。我們的對話藍迪在裡頭聽得一清二楚,走出來說,「不必這麼麻煩,我也不想做什麼諮詢。」

張先生霸氣馬上洩掉,「你不講話我沒法對你爸交待啊。」

「大人的糾葛與我無關。」

「陪醫生講話啦,就,就一小時好吧?」

「我拒絕。」

「那三十分鐘?」

「我拒絕。」

中年人懇求少年人,連尊嚴都沒了,藍迪也不在乎張先生出醜,我只好插嘴,「那一分鐘如何?」

一老一少同時愣住,叫了出來,「一分鐘?」

「一分鐘。」再不喜歡張先生也不願看他被小鬼擺弄。哎哎哎,我心真軟。

這提議連藍迪都驚訝了。「一分鐘可以。」

「那請你先回診所,我馬上來。」

藍迪聽話回去,張先生立即低聲哀嚎,「醫生,一分鐘怎麼夠?」

「反正沒父母同意也不能做診療。」

「可是才一分鐘啊!你難道是想敷衍我?」

你難道就沒在敷衍嗎?「心理治療需要病人自身的意願,勉強進行不可能有幫助。」

「不能催眠他嗎?」

當心理醫生神仙啊?「連他為什麼來這都不知道,從何催眠起。」

「肯定是為了倔脾氣。」

「請你跟父母確認過再說。」

我把合約塞進張先生手裡後回診所,會客室裡早雲沏好了一壺高山茶,還用小烤爐烘了我當零嘴的叉燒酥,香味四溢,緊緊抓住藍迪的胃口,我指著門口邊的衣架,「外套可以掛那。」

藍迪慢慢嚼完嘴裡的食物才說,「我冷,」一手抓剩下的叉燒酥,一手舉杯呷茶,「這茶真好喝,中溫泡的,比家裡還準。」

早雲答,「多謝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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