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藍色是骨頭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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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是我第一次和那傢伙見面。

你覺得他怎樣?

每年暑假,會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喜歡稱之為鬼月,那是我母親過度氾濫的救世情操,導致我必須容忍他人入侵我的世界的最大時間區段。一個多月。這一個月,我的房間會成為中途之家,專門收容那些受難的生靈——你不知道我多希望能夠貼一道符就能把踏進我房間的那些傢伙都給消滅。

但很可惜,這不是個鬼故事——或許是吧,但不是那種鬼故事。在我十三歲過後,我的房間出現過無數微妙的「房客」,有酒精成癮多年的大叔、全身穿孔辣到不行的龐克妹、英俊挺拔而性愛成癮的男人、從某個勒戒夏令營逃出的少年,還有無數五花八門的傢伙,更還有數隻動物,曾有過一個暑假,我被迫每天牧羊。我有時候會懷疑母親難道不擔心那些人強暴她的未成年兒子嗎?

你看到那個男人了吧?他坐在母親車子的副駕駛座,一副他擁有這台車的模樣。

母親每年會從朋友那邊轉收幾位需要自願做社會服務的這類生靈,提供食宿換取協助一些書店業務,但事實上書店根本沒什麼業務需要協助,白痴都能看出來母親主要的目的是替那些剛結束療程,或者正在面臨困境的生靈,搭建一條回歸社會的橋樑。但今年由於我的父親以及他的伴侶前來度過暑假,於是便只能容納一個房客了。

我的母親相信人是可以改變的,而我他馬的不相信這狗屁說法。

那個男人和我母親一同下了車,穿著短袖襯衫,衣襟大開,露出他那天生像是被太陽吻過的膚色。他笑著和我的父親打招呼,我站在陽臺上向下看著。我記得母親所收到的轉介信中,寫道這是他戒癮的最後一站,他已經順利完成為期一年的政府規定療程——不要急著拍手,要我說的話,那根本沒啥鳥用。

你不要這樣看我,不是因為我憤世嫉俗生性多疑,雖然我確實不知道人類有什麼值得信任的地方。我這樣說,是因為十三歲過後,這十年來,我親眼見證了多少人發誓這是最後一站了,發誓他會改邪歸正、發誓他們再也不喝酒、不嗑盜版忘得糖。這些年有的復發了,自己死了倒是好事,有的還搞砸了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家庭。

這些年來我看過太多人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對天詛咒自己如果又搞砸了將怎樣怎樣,我的經驗是當母親與他們一同哭泣感傷的時候,是我吃洋芋片最好的時間,那時候洋芋片吃起來最好吃了。

我不認為這個男人和之前的那些人會有什麼不同。

我走下一樓,在書房(更合理的說法是母親的雜貨倉庫)和他見面,發現我家裡那隻總是對我愛理不理的黑貓竟然跑到那傢伙面前,蹭著那傢伙的腳踝,像是他們認識了一輩子一樣。那隻貓咪基本上自從母親從獸醫院救回來後便成為家裡的吉祥物。說是吉祥物,但其實多半牠都像是看不起大家的樣子。如果我太晚餵牠,牠還會自己推開我房間的門,毫不留情地跳到我臉上直到我起床。

我向男人伸出手,露出微笑。我和他交換了姓名,而你知道他叫做阿藍就好。握手的時候我摸到他手指的厚繭,我瞄了他手肘內側,他顯然是注意到我的窺視,立刻收回手,大剌剌地放回口袋中,看著我露出大大的微笑,而那隻該死的黑貓還鑽在我們腳邊不斷發出咕嚕聲。

母親吩咐我將他帶回「我們」的房間,並且揉了揉我的頭髮。我討厭她在其他人面前這樣做,像是我仍然是個五歲小孩提著便當盒不知道怎麼走路去學校。我伸出手要提起阿藍的行李,但他卻握得死緊,注意到父親正盯著我們,我向阿藍說道請讓我替你拿行李,這時他才將行李給了我。

我依照往例,將他帶回三樓:「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擺設為兩側皆有一張床,門打開的左側的床比較大,唯一的大衣櫃也在左側不遠處。門的正前方就是窗戶以及長書桌,我已經將我的電腦移動到書桌的右側,當然嘛,畢竟我是睡在比較小的那張床上,儘管這是我的房間。

母親時常鼓勵我和房客多多坐在床與床之間的地板上交談,她認為那樣有助於我的人格發展,事實上這也是為什麼母親沒有重新裝潢我房間的主要原因:她認為這個房間的寬敞空間,有助於我的人格發展。

對,人格發展。現在住進我房間的,是個長年吸食盜版忘得糖的傢伙,天知道他還對多少其他東西上癮——但我卻是那個需要發展健全人格的人。

阿藍打開行李,他的裝備很凌亂:幾件短袖襯衫和短褲和襪子、一兩件長袖薄襯衫、一條破爛到一拿出行李箱就掉屑的皮帶、一本被黑色書皮包起的書、一個黑色皮製的小包包,還有幾個我沒注意到究竟是什麼的東西。在阿藍移動的時候,我坐到了我的小床上,我已經將我珍貴的東西都藏好了。以防萬一,畢竟他可是個十六歲就偷過同學錢的傢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十七歲還偷過自己家人的錢逃家。他打開衣櫃,發現我的衣服全都已經掛在左側衣櫃的小隔間中,而其中的抽屜也放滿我的貼身衣物。我希望他明白我多辛苦整理了我的衣服,才將外出衣衫整燙掛好。他彎下腰,拾起一件東西,我看不到究竟是什麼。他轉過身來,食指掛著我的一件泳褲,他掛在食指上晃了兩圈,問道:「你常游泳嗎?」

我連忙起身將泳褲拿走,往我的床上一扔。看向他,他比我高了一些,希望這不是我的錯覺,我微微抬起頭,說道:「和正、正正正確的人的話。」

「正確的人?」他挑起左眉。

「正、正確的人。」我重複了一次。

認為他大概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想解釋我說這話的原意,但阿藍只是輕哼了聲,在我還來不及回應時,就整個人躺到大床上,將臉埋入枕頭,發出奇怪的悶哼聲。我愣在這兒不敢相信他毫無禮儀到這個地步,並且立刻確知了他是個非常自私的人,是如果你和他在同艘船上要沉船了,他會把你先推下去的那種人。黑貓這時候跑進房間,跳到床上,窩在他身旁——畢竟他毫不費力地霸佔了我的枕頭,我的床,我的棉被,我的衣櫃,我的房間。我的世界。

還霸佔了我的語言。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著,人是不能這麼快就對他人下定論,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米杯量,或者其他任何你那腦袋能想到的俗爛比喻。但你究竟還需要什麼證據?如果霸佔我的房間這件事情不能列入你的自私驗證表,那麼接下來這件事情應該可以列入了吧。

母親的習慣是當房客來臨的第一天中午,整間屋子裡的人一同坐在庭院座椅上吃飯聊天,一般這樣的活動會進行約莫一小時的時間,我認為那根本就是酷刑,而那個傢伙竟然還沒有出現,現在都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半小時了,原本這時間我們全部都該吃飯至少吃了一半才對,他能賠償我這半小時嗎?

當然我可以理解他的不出席,畢竟我也真的搞不懂一群人一邊吃飯一邊聊著沒有任何意義的內容究竟有什麼效果,像是誰的兒子正在讀女性主義的書,非常驚訝原來這個世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或者誰的異性戀女兒前幾天跑去北部支持婚姻平權,這到底幫助了誰,拯救了哪個受苦的靈魂,難道這樣就讓全球溫度下降了嗎?

不過我也不是要說我多在乎北極熊啦。

我是不會讓他們知道我的想法的,在餐桌上,我總是應和著他們的對話內容,並且以進食作為逃避與他們對話的手段。當我需要說話時,我不喜歡透漏任何我自己的想法,我通常只是抄襲他們原先講過的話,將內容換句話說罷了。原則上這樣能夠達成兩個效果,一是阻止他們繼續探問,二是讓他們以為我多在乎。

當我被母親問到對那些「兒子」和「女兒」們行為的看法時,我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停頓了幾秒(這並不是因為我要思考,而是因為我要讓他們以為我在思考),說道:「我、我覺得每、每個人都、都很努力在改、改變這個世界,他們真、真真的很厲害。我、我希望我也能和他、他他他他們一樣厲害。」

要讓他人以為你在乎他們在乎的東西,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說出他們一定會認可的內容,如果他很在乎同性婚姻合法化,說同性能夠結婚是很重要的,如果他在乎性別教育,就說性別教育不夠全面是現在這些性別不友善環境的根源,如果他們在乎——呃算了,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不用真的相信你說出口的話,只要他們相信就夠了。

在我努力把半熟的荷包蛋放到白飯上,並且戳開蛋黃讓蛋液流進米飯之間時,母親正和她的朋友爭論文學的功能。母親的朋友是個在大出版社工作的總編,她哀怨說道如今牛馬蛇神都能夠自稱詩人、小說家、散文家了,明明寫得這麼差竟然還能大賣,真不知道天理何在,母親則問她你們之前那期雜誌不才找了誰誰誰和誰誰誰當封面受訪者嗎?

馬的,她們吵這個已經吵了半小時,照往例來說,現在大家應該都快把飯吃完了才對,而不是每個人都急著想要對文學還是什麼詩人小說家身分提出意見。另外這話題根本是每一次吃飯的必吵話題,都已經吵了這麼多次,難道沒有人發現自己在浪費時間嗎?

當又一次,被問到一樣的問題,我只是應和著每個人的話,並在他們還來不及繼續試圖與我討論時,低下頭用力吃飯。當我的努力終於發揮效果,沒人再干擾我時,我緩緩抬起頭來,發現那個傢伙雙手插在口袋朝我們這兒走了過來,他襯衫扣子全都沒扣,身子看起來似乎還有些濕濕的。想必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他朝我揮了揮手,我回以笑容。

我不敢相信那個傢伙竟敢以這麼悠閒的姿態前來,好像他的遲到都不算數一樣。

「阿藍你來啦。」

「不好意思,剛剛看海看得忘記時間了。」母親注意到阿藍來了,停止與朋友的爭吵,把那傢伙拉到我餐桌的正對面,和大家介紹一下他。阿藍似乎對大家的話題很感興趣,一開口就是問了母親最近讀了什麼喜歡的書——天啊,又要沒完沒了了,母親最喜歡跟別人談論自己喜歡的書了,好像怕別人不知道她有讀書似的。

我一邊喝著氣泡水,一邊靜靜地聽著他們談論某本無聊的書,到底現在還有誰在看書的?書不是早該被淘汰了嗎?我就像住在一個時差太慢的國家,隔壁國家已經開始有進步科學發射衛星到天上,我們這裡還在拜託巫醫治病,唵嘛呢叭咪吽。

我注意到阿藍髮尾都還濕濕的,雖然是已經擦乾但仍然看得出來方才被水弄溼過,母親問阿藍剛剛做了什麼,阿藍則回道他去海邊看海,看著看著就走進去了。大家一陣驚呼像是發現了第一隻活著的美人魚一樣——美人魚會像這傢伙一樣盜版忘得糖成癮嗎?

我看了看我的手錶,此刻已經超過往常這見面會的時間約莫一小時,我搞不懂怎麼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情,就像是那傢伙彆腳的「喔我看海看得太著迷了沒辦法誰讓我天生詩人」這種藉口都能順利被接受。最好是看海會看到忘記時間啦,海不就是過去又回來,是有什麼好一直看的。

那傢伙坐在我的對面,將生蛋打在剛盛上還冒著熱煙的飯上,有些蛋液沾到手指,他將手放進口中舔了舔,我盯著他瞧,搞不懂他把一個打蛋的動作弄成這麼情色的畫面目的究竟何在。過了幾秒鐘我才注意到我的表姊(應該是吧,我有點搞不懂他們的身分),和我一樣都在看著他的動作。

而我說我注意到我的表姊,事實上我是注意到那傢伙的視線:他正看著她。

真棒,異性戀真美好,天下大同,到哪都能互相勾引——到底為什麼母親不管制一下這裡的異性戀人口數量啊?雖然說同性戀好像也沒好到哪裡就是了。

這世界還是爆炸算了。

當那傢伙開始吃飯後,他回過頭來看著我,我正打算夾起前方的肋排,不可迴避地與其視線相對。他看著我,用筷子夾起我前方的一大塊肋排,甚至沒有問我是不是打算吃那最後一塊肋排。

這是我第一天和他見面,我已經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了:自私、不守時(也是自私)、異性戀(其實也是自私)、搶走我的肋排(這還是自私)。你究竟還需要多少證據才會相信我,他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說什麼第一印象不準,你知道說第一印象不準的,都是那些第一印象失敗者嗎?

母親看著那傢伙,問道:「阿藍,你看過周圍環境了嗎?」

那傢伙放下肋排,看向母親,搖了搖頭,說道:「啊我正在想,如果不太麻煩的話,過幾天可以讓吉拿帶我去繞繞。」

他說完話的時候看向我,我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壓下我翻白眼的衝動。

「吉拿?」母親笑著看我,問道,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聳了聳肩,盡量表現出不太介意,有一點點熱情的模樣,回道:「當、當然好啊。」

馬的,我真希望他明天就真的看著海看著看著走進去,回來的時候變成屍體。

02

你看看那傢伙。

晚上不知道他跑去哪裡了,一點兒也沒有顧慮我已經睡著,凌晨大聲地打開門並且躺到床上,原本就淺眠的我一下子就被吵醒了。而過了幾個小時的現在,他整個人趴在我的床上,頭埋進我的枕頭上,太陽都曬進來了,黑貓坐在他的床(事實上是我的床)上舔著自己的身體,他還是沒有清醒的跡象。作為一個戒癮者,你不覺得他太自由了嗎?

在上週,也就是房客第一天抵達的日子,母親舉辦了小小的餐會,我得知了更多關於他的資訊,其一是他熱愛肢體接觸,其二是他的難以對話。在第一天的餐會結束後,他擁抱了每一個人,我注意到表姊和他在擁抱完之後還小聲交流了一下子。而在他試圖擁抱我之前,我便轉身走向庭院另一端的樹蔭下,坐到下頭的躺椅上,躺椅邊的小桌子上散著幾本書,我勉為其難地拿起其中一本翻閱。

之所以被迫得要看書,是因為母親的要求,在暑假期間她不希望我使用太多科技產品,她認為科技產品助長了人與人的疏離,而她希望我能活得不那麼孤獨。講真的,我並不懂她這荒唐邏輯打哪來的,想也知道不是科技產品助長人際疏離,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是疏離的。

是怎麼疏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本來就是孤獨的。

不過這麼告訴母親的話,母親只會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並且揉揉我的頭髮說什麼你真的太聰明了有時候我很擔心你,之類的這種自相矛盾的話,如果我很聰明的話她究竟是還要擔心什麼?母親總是不會說出自己要求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說不讓我使用科技產品,是為了讓我不要活得太孤獨,她絕對不是這個目的,她永遠擁有好幾個目的,就像我們都是什麼微妙的棋局一樣。

例如強迫我必須在鬼月接待房客,我至今都還搞不懂她這樣的用意何在。這麼多年了,難道母親還是沒有意識到,就算我可以完好地扮演接待房客的角色,但無論她希望我從中獲取什麼經驗或感受,我都不會獲得嗎?因為我根本不想理解這些搞不清楚自己人生的人。

在終於和所有人擁抱完之後,那傢伙找到我,我正躺在躺椅上翻著書,沒有打算起身。他站到我前方,遮住了更大部分的陽光,我悶哼了聲,將書本放到我的胸膛抬頭看著他,我得承認或許我的姿態有些挑釁。

「你在看什麼?」

我將書舉起來封面朝向他,他只是回以和我一樣的悶哼聲,隨後便走回屋子。

你可以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一個很好對話的傢伙,總是問了話題之後不結束話題,就像是他在別人回應的瞬間就得到了滿足,而不需要知道更多——他那輕哼聲,聽起來像極了不屑,我多想告訴他我並不特別喜愛這本書,如果他認真多問一句書中的內容,他就會知道,我根本連書中角色的名稱都不知道。

接下來,我們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沒有對話,他偶爾很晚才回到房間,有時候根本沒有回來。我們在早上見面時會打招呼,但也就僅止於此,沒有更多的交流。我沒有詢問他的去向,他也沒有詢問我的日子——不得不說,他的難以對話,對我來說其實是很舒適的狀態。不過今天大概就是我這舒適狀態的終點,因為我答應了母親我要在這天帶他去看看周圍環境。

現在,我坐在書桌前,趴著透過陽光盯著眼前的空魚缸,思考著(坦白說有些懊悔)上週沒有和他說明白我其實並不熱愛手中那本書。另外,如果你好奇的話,這個魚缸是在我成年時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相比從前送的許多光怪陸離的禮物(芭比娃娃、保險套、自慰套、潤滑液套組、按摩棒等等),這已經算是相對中性的了。

想必母親是希望我養點東西,但我就這樣把魚缸放在桌上,終究什麼也沒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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