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嘴脣、手指、身體──
用我們熟悉的地方接觸，只因相愛，而渴求更多。
忽明忽滅的燈光，從破損的牆壁透進，穩固建築物結構的金屬支架，在這勉強能躲藏的小屋裡，形成畸形的陰影。
蜷曲在角落的兩具人體，四片脣吻得難分難捨，他們衣衫襤褸，背脊長出花苞似的突起，突起處像蝶蛹裂開，一雙潔白的羽翼慢慢展開，越展越大，包住了兩人的身軀。
躲在純白的羽翼裡，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
對這破敗的環境無視。
忽然，燈光的顏色改變了。
昏暗的街燈變得有如白晝，兩人都嚇了一跳。他們停下親吻和撫摸，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們知道有誰來了，但兩雙手仍緊握著彼此。
「快逃！」
其中一人說。
──要逃！
另一人心想。
他們背上的翅膀消失了，其中一人拉著另一人的手，鑽進牆角的洞。他們鑽出搖搖欲墜的建築物，跑在黑夜的街道上。外面下起了雨，地上變得泥濘不堪，赤裸的兩雙腳都髒了，但他們是鷹爪下的負鼠，必須逃命！
追他們的男人穿著軍服，背後有一雙鐵鏽色的翅膀，一頭綠髮被雨淋得濕漉漉，看不見表情，但他如鷹隼俯衝，雙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
被抓住的人發出受驚動物般的哀嚎，背後彈出白色的翅膀，雖然那是本能，但他的翅膀太小、太柔弱了，沒有抵抗頭上那巨大陰影的能力。他被摔向一棟破舊的高樓，牆破了一個大洞，也許這裡坑坑洞洞、殘破不堪的牆就是這麼來的。
男人在那柔弱的身軀尚未落地之前，又抓住他，將他迅速拋向空中。空中沒有任何阻礙物，男人飛過去撕下他單邊的翅膀，血和雨一起落下。
在地上的另一人抬起頭，臉上被淋得通紅，恐懼霸占他全身，他動彈不得，只能怔怔看著，尖叫聲和雨聲彷彿要炸破他的耳膜！
男人反覆進行著同樣的攻擊模式，他抓住單翅膀少年的肩膀，不是把人丟到牆上，就是把那單薄的身體往空中拋，彷彿在嬉戲似的，最後撕下剩餘的翅膀，任憑一具破敗的軀體墜落在地，沒有了動靜。
然後，男人抬起手臂，把翼根的血淋在自己的翅膀上。
宛如一場宣告勝利的儀式。
留在地上那人想跑，但他的力氣不見了，彷彿隨著同伴的殞落而一點一滴地消失……
男人舔了舔濺到嘴脣的血，飛到另一人面前，把手上的斷翅丟在他腳邊。
彷彿受到吸引似的，那人的背後也張開了白色翅膀。
「抓你們是很簡單的任務，」男人開口，聲音有如冷雨，「只要抓到一個，另一個也會跟著殉情。」
──不……
「一次解決一雙，符合效率。」
──我們是要被消滅的害蟲嗎？
男人的翅膀拍了拍，做出預備俯衝的動作，他的雙手蓄勢待發，準備對仍處於茫然狀態的少年撲去，但這時，少年的綠色眸子恢復了焦距。
他躲過男人的攻擊，往天空直飛。
他不斷升高、升高、升高，直至穿過厚重雲層──
男人雖然追過去了，但他被擋在雨雲之下，鐵鏽色的翅膀盤旋了一會兒，最後選擇掉頭。
第一章
章名頁：學長你不要一直盯著人家的裸體！
一顆流星劃過。
其實，這顆美麗的藍色星球，有很多東西降落，但人們不曾留心、不會在意。
你有多久沒有抬頭看天空了呢？
開著剛買的二手車，沈書榕的副駕駛座上，坐著一位歪頭打瞌睡的男性。
瀏海蓋住男人的眼睛，但從微微張開的嘴裡，傳來些許酒氣；沈書榕不介意這個男人睡著，相反地，就是因為有他帶領著團隊，沈書榕才能以進公司不到半年的新人之姿，就與客戶簽下合約，拿下了一筆大案子。
今晚是他們的慶功宴，學長喝醉了，就讓他睡吧！
沈書榕沒喝酒，時間又很晚了，已經沒有末班車，於是他自願送學長回家。
車燈照著路面，沈書榕運氣很好地一路都是綠燈，但連日來的繃緊神經，直到簽約後終於放鬆，又跟客戶應酬、跟主管同事們喝過一輪的慶功宴，沈書榕不禁也感到疲倦，但他用力眨了眨眼，讓眼睛不那麼酸澀，開車的時候可不能分神。
砰！
突然一聲巨響，沈書榕急踩煞車，嚇得冷汗直流。
好像撞到東西了……
擋風玻璃上出現蜘蛛網狀裂紋，但馬路上只有他這一輛車，所以不可能是與前後左右的來車擦撞。現在是綠燈──啊，跳成黃燈了，他也沒看到有人或小貓小狗衝出來，所以自己到底是撞到了什麼……？
他解開安全帶，雖然很害怕，還是得下車察看。
「阿榕？」大概是察覺到車子停在馬路中央，不像平常停紅燈，也不是到家了，坐副駕駛座的男人揉了揉眼，「怎麼停下來了？啊哈～」他打了個哈欠。
沈書榕下了車，在前車頭燈的照亮下，看到一隻好大的鳥……
──不對，鳥怎麼會有人的手和腳？
覆蓋著碩大的白色羽翼，只露出手和腳，那東西橫躺在馬路上，好一會兒都沒動。
──不會是……死了吧？
沈舒榕懷著恐懼的心，蹲下來仔細看，那羽毛上彷彿閃亮著一層銀霜，他戰戰兢兢地掀開一邊翅膀，看到一張清秀的少年臉龐。
少年緊閉雙眼，宛如新生兒熟睡，那讓沈書榕聯想到葡萄藤化作的妖精，妖精都是脫光光在花園裡玩的，頂多圍著葉子做的遮羞布，就像此時的少年──身體除了被翅膀羽毛覆蓋，重點部位除了被長髮遮掩，就沒了。
他沒穿衣服！
沈書榕不禁覺得面上發燙，在這種天氣、這種時間，怎麼會有人在馬路上睡覺啊哈哈哈……哈什麼哈！就是被他撞的啊！
刑責！坐牢！醫藥費賠償！每一樣都會讓他失去，那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一點點職場小成就，他才剛簽下大案子，預定要被加的薪水還沒入帳，還沒升遷，也還沒把二手車換成全新的超跑；這輛車是暫時的，可以的話，他想要買更好的車！
「怎麼搞……」的……
坐副駕駛座的闕士欽，迷迷糊糊醒了，也解開安全帶，下車。
「發生什麼事了，阿榕？」闕士欽注意到擋風玻璃的碎裂，這肯定是撞到東西，或是有東西飛過來給車撞。
「學、學長，我、我好像撞到人了……我……哈……哈……我的……的……我的人生毀了……」
闕士欽覺得，沈書榕絕望的慘白笑容，在車頭燈的照射下還比較恐怖！
「你先冷靜一點！」闕士欽二十六歲，比沈書榕大三歲，已經有幾年的社會歷練了，知道這時候不能自亂陣腳，當然也不能肇事逃逸，「這個時間怎麼會……這麼晚了怎麼會突然有人衝出來？不對，這東西是『人』嗎？這……這白白的是什麼？」
有近視的人是沈書榕，但他有戴眼鏡。
反倒是沒戴眼鏡又沒近視的學長，認不出那「白白」的？
「是翅膀吧？」沈書榕回答。
「『人』怎麼會有翅膀？」
「對喔，所以我不是撞到人！」沈書榕彷彿看見了一線希望，「太好了！我的人生還有救～～～不對，那我到底是撞到了什麼？如果是保育類動物的話，是不是要罰錢……」
「阿榕，他在動。」
「學長，撞到保育類動物會被抓去關嗎？我不是故意的，我沒看到他衝出來，真的沒有！而且剛剛是綠燈！啊，現在變紅燈了。」
「咕哩喀嚕哇依那喀喀，咕哇依喀西嚕拉西哩呀挖拉拉！」
「學長你說什麼？」
「不是我！」
兩人同時往「白色大鳥」的方向看，只見大鳥用人的腳，站了起來。
翅膀展開，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擁有一頭綠色長髮，像藤蔓纏繞全身，他一絲不掛，肌膚吹彈可破，身上沒有外傷。
「咕西喀嚕哇依西喀烏挖拉呀！」
那聽不懂的語言，就是從少年嘴裡說出。
少年的眼珠和長髮一樣都是綠色的，宛如翡翠，他的體毛似乎天生就是這種奇異的顏色。
沈舒榕和闕士欽對看一眼，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闕士欽的腦細胞被酒精吞沒了，他可以說自己喝醉，所以看到平常不會看到的、聽到平常不會聽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但沈書榕滴酒未沾。
「咕哇啦西低哩拉呀嚕哇依！」
「阿榕，你不是說你撞到他嗎？」闕士欽有一點不解：「你為什麼會把人家衣服給撞不見？」
「不是啊！我下車的時候，他就沒穿了！」
「真的嗎？你……難道不是為了湮滅什麼證據？」闕士欽一臉關愛，那笑容簡直讓沈書榕毛骨悚然。
「學長，我是清白的！我絕對沒有違反交通規則……啊，現在綠燈。」
雖然現在沒車，但他們也不能一直杵在馬路上。
「不然這樣吧，雖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但我們家阿榕對撞到你感到十二萬分的歉意，他願意下跪──阿榕！」
「……」沈書榕呆呆地跪下了。
「他也願意賠錢！」
「……」沈書榕沒有行動，但闕士欽從沈書榕的西裝褲口袋裡拿出皮夾。
「說吧，你要多少？」
──這樣真的可以嗎？
沈書榕用眼神問著。
「放心，」闕士欽小聲咬耳朵，「能用錢解決的都是小事，你也想快點回家休息吧？」
「嗯……」上了一天的班，沈書榕也很累了。
還好有學長，不然自己真不知道怎麼處理……
「咕哇啦西低！咕挖伊拉西恰瓦卡卡啊！」綠髮少年拍掉闕士欽手上的皮夾，一口聽不懂的怪異語言，越說越激動，「馬卡拉伊挖奴苦拉摩伊拉！」邊說邊指著仍下跪中的沈書榕，「馬卡拉伊挖奴苦拉摩伊拉！」
「……」闕士欽遇過形形色色的客戶。
有高高在上，一副你不跪舔，他就不想理你的。
有就事論事，如果你的提案好、產品好，他願意多瞭解一點的。
有就是沒興趣的，不管你怎麼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就是沒用。
也有嘴巴說出來是一套，肢體語言表現出來的「密碼」又是另一套，因此闕士欽除了聽對方說話的內容，也會觀察對方的肢體動作，而這位綠髮少年就是對沈書榕極為不爽。
沈書榕真的闖大禍了……
於公於私，他都不想讓沈書榕留下案底。
再說這位有翅膀的少年到底是不是人類？如果不是「人」的話，應該可以不要理他吧？聽說這年頭的非人類都超強的，少年被車撞，損毀的是車子的擋風玻璃，少年還有力氣罵人耶……
總括是沈書榕做錯事，闕士欽要想辦法讓對方息怒。
他拉起沈書榕的後領，把人拎起來，推到綠髮少年面前。
「學、學長……你、你幹嘛……」
「對不起，我們家阿榕向你賠罪了！」闕士欽壓著沈書榕的腦袋，逼沈書榕鞠躬。
沈書榕不太懂，自己剛剛不是還跪著嗎？現在又被「大哥」壓著道歉，他是小弟嗎？但不管怎麼樣，先把自己的心情放一邊，懂當下的場合該說什麼話，是一個社會人的修養。
於是，沈書榕也說了：「對不起！」
「咕挖伊拉……」綠髮少年雙手伸向沈書榕。
那表情，是在同情對方嗎？
闕士欽識相地鬆手，沈書榕也抬起頭，面前就是少年眉心微蹙的模樣。
「……」沈書榕不禁一怔，因為少年的為之動容，令人心動。
「咕挖伊拉……」少年的視線往下，好像沈書榕這一聲道歉他不想接受似的，又像想通了什麼而抬起頭，他雙手捧著沈書榕的臉頰，嘴脣貼了上去。
沈書榕覺得自己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斷線了。
闕士欽覺得自己一定是喝太多，醉到來到另一個世界了！
「資訊量下載中，語言程式解讀中，語言程式安裝完成，語言轉換完成。」少年對沈書榕眨著一雙綠眸，笑了起來。
沈書榕於是懂了，這是天使降臨人間，原來這顆在他看來是一片灰濛濛的地球，也能被如此美麗的生物青睞。
但少年說的話，他還是聽不懂！
「平常我是不會這麼做的，但你也做了我們不會做的事……」少年面色羞赧，翅膀像斗蓬，覆蓋自己，故意把視線偏開了。
「什麼事……啊？」沈書榕不確定地問。
「你碰了我的翅膀。」
沈書榕想起自己的確是……方才下車的時候，只看到被碩大羽翼包著的物體，他為了察看那東西是什麼，曾經把少年的翅膀羽毛掀開，但他只看到上半身就……不，其實下半身也看了一點點，他才能確定少年是全裸的，沒有一塊葉子遮羞，但後來學長剛好下車，他可以保證自己絕對沒有看太久。
沒有久到能留下足以回想的記憶。
他想說，少年其實可以不用那麼介意的，但被看總是……他不是故意看到的啊！人不是他殺的，衣服也不是他脫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翅膀不能碰，你剛剛是在氣這個嗎？真的很抱歉……呃，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哪裡不舒服？」
「也不是不能碰啦……」少年的指尖搔搔自己的臉頰，「只是我們才剛見面就……有點……」
「原來是不能碰的啊～」闕士欽突然笑得很詭異，他朝少年的翅膀伸手，別人說不能碰，他卻越想碰，「原來是這樣啊～沒有撞死人，沒有要打官司真是太好了～」
「學長，你的眼神怎麼渙散了？」
「這是真的翅膀嗎？像鳥一樣的翅膀？有翅膀，不是可以飛嗎？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學長，你在看哪裡？」
「啊哈哈哈，為什麼衣服會被撞飛呢？我是喝了多少，為什麼會看到～會看到～」
「學長！」你不要一直盯著人家的裸體啊！
「不是撞飛。」綠髮少年的表情變得很認真，「是通過大氣層的時候，被燒掉了。」
「……」
「……」
沈書榕和闕士欽同時望著少年；沈書榕在思考這是哪一國的笑話，闕士欽笑不出來。
「幹嘛那樣看著我……」少年用翅膀蓋住自己，雙手也在翅膀裡交叉抱胸，「要怪就怪你們的大氣層，還有這裡的空氣組成成分……太不利於飛行了。」
少年嘟囔著，頗為不滿。
「你真的是……從天上……」沈書榕抬頭。
都市的夜晚沒有星空，更別提有個天使像流星劃過。
「原來是被燒掉了啊～」闕士欽左手拍右手，一副很有同理心的樣子，「真虧你能活下來，而且你撞到擋風玻璃也沒事耶～」
「學長，你要不要先回車上休息？」
闕士欽臉上的笑容越發克制不住，嘴角裂開的弧度更詭異了，沈書榕覺得他根本就是醉了，現在已經當成是作夢，放棄思考了！
「嗯，這點程度還好。」少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動動手腕，「沈書榕。」
沈書榕怔了一下，他有跟少年說過自己的名字嗎？
「你……」少年步向闕士欽。
嘴脣、手指、身體──
用我們熟悉的地方接觸，只因相愛，而渴求更多。
忽明忽滅的燈光，從破損的牆壁透進，穩固建築物結構的金屬支架，在這勉強能躲藏的小屋裡，形成畸形的陰影。
蜷曲在角落的兩具人體，四片脣吻得難分難捨，他們衣衫襤褸，背脊長出花苞似的突起，突起處像蝶蛹裂開，一雙潔白的羽翼慢慢展開，越展越大，包住了兩人的身軀。
躲在純白的羽翼裡，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
對這破敗的環境無視。
忽然，燈光的顏色改變了。
昏暗的街燈變得有如白晝，兩人都嚇了一跳。他們停下親吻和撫摸，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們知道有誰來了，但兩雙手仍緊握著彼此。
「快逃！」
其中一人說。
──要逃！
另一人心想。
他們背上的翅膀消失了，其中一人拉著另一人的手，鑽進牆角的洞。他們鑽出搖搖欲墜的建築物，跑在黑夜的街道上。外面下起了雨，地上變得泥濘不堪，赤裸的兩雙腳都髒了，但他們是鷹爪下的負鼠，必須逃命！
追他們的男人穿著軍服，背後有一雙鐵鏽色的翅膀，一頭綠髮被雨淋得濕漉漉，看不見表情，但他如鷹隼俯衝，雙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
被抓住的人發出受驚動物般的哀嚎，背後彈出白色的翅膀，雖然那是本能，但他的翅膀太小、太柔弱了，沒有抵抗頭上那巨大陰影的能力。他被摔向一棟破舊的高樓，牆破了一個大洞，也許這裡坑坑洞洞、殘破不堪的牆就是這麼來的。
男人在那柔弱的身軀尚未落地之前，又抓住他，將他迅速拋向空中。空中沒有任何阻礙物，男人飛過去撕下他單邊的翅膀，血和雨一起落下。
在地上的另一人抬起頭，臉上被淋得通紅，恐懼霸占他全身，他動彈不得，只能怔怔看著，尖叫聲和雨聲彷彿要炸破他的耳膜！
男人反覆進行著同樣的攻擊模式，他抓住單翅膀少年的肩膀，不是把人丟到牆上，就是把那單薄的身體往空中拋，彷彿在嬉戲似的，最後撕下剩餘的翅膀，任憑一具破敗的軀體墜落在地，沒有了動靜。
然後，男人抬起手臂，把翼根的血淋在自己的翅膀上。
宛如一場宣告勝利的儀式。
留在地上那人想跑，但他的力氣不見了，彷彿隨著同伴的殞落而一點一滴地消失……
男人舔了舔濺到嘴脣的血，飛到另一人面前，把手上的斷翅丟在他腳邊。
彷彿受到吸引似的，那人的背後也張開了白色翅膀。
「抓你們是很簡單的任務，」男人開口，聲音有如冷雨，「只要抓到一個，另一個也會跟著殉情。」
──不……
「一次解決一雙，符合效率。」
──我們是要被消滅的害蟲嗎？
男人的翅膀拍了拍，做出預備俯衝的動作，他的雙手蓄勢待發，準備對仍處於茫然狀態的少年撲去，但這時，少年的綠色眸子恢復了焦距。
他躲過男人的攻擊，往天空直飛。
他不斷升高、升高、升高，直至穿過厚重雲層──
男人雖然追過去了，但他被擋在雨雲之下，鐵鏽色的翅膀盤旋了一會兒，最後選擇掉頭。
第一章
章名頁：學長你不要一直盯著人家的裸體！
一顆流星劃過。
其實，這顆美麗的藍色星球，有很多東西降落，但人們不曾留心、不會在意。
你有多久沒有抬頭看天空了呢？
開著剛買的二手車，沈書榕的副駕駛座上，坐著一位歪頭打瞌睡的男性。
瀏海蓋住男人的眼睛，但從微微張開的嘴裡，傳來些許酒氣；沈書榕不介意這個男人睡著，相反地，就是因為有他帶領著團隊，沈書榕才能以進公司不到半年的新人之姿，就與客戶簽下合約，拿下了一筆大案子。
今晚是他們的慶功宴，學長喝醉了，就讓他睡吧！
沈書榕沒喝酒，時間又很晚了，已經沒有末班車，於是他自願送學長回家。
車燈照著路面，沈書榕運氣很好地一路都是綠燈，但連日來的繃緊神經，直到簽約後終於放鬆，又跟客戶應酬、跟主管同事們喝過一輪的慶功宴，沈書榕不禁也感到疲倦，但他用力眨了眨眼，讓眼睛不那麼酸澀，開車的時候可不能分神。
砰！
突然一聲巨響，沈書榕急踩煞車，嚇得冷汗直流。
好像撞到東西了……
擋風玻璃上出現蜘蛛網狀裂紋，但馬路上只有他這一輛車，所以不可能是與前後左右的來車擦撞。現在是綠燈──啊，跳成黃燈了，他也沒看到有人或小貓小狗衝出來，所以自己到底是撞到了什麼……？
他解開安全帶，雖然很害怕，還是得下車察看。
「阿榕？」大概是察覺到車子停在馬路中央，不像平常停紅燈，也不是到家了，坐副駕駛座的男人揉了揉眼，「怎麼停下來了？啊哈～」他打了個哈欠。
沈書榕下了車，在前車頭燈的照亮下，看到一隻好大的鳥……
──不對，鳥怎麼會有人的手和腳？
覆蓋著碩大的白色羽翼，只露出手和腳，那東西橫躺在馬路上，好一會兒都沒動。
──不會是……死了吧？
沈舒榕懷著恐懼的心，蹲下來仔細看，那羽毛上彷彿閃亮著一層銀霜，他戰戰兢兢地掀開一邊翅膀，看到一張清秀的少年臉龐。
少年緊閉雙眼，宛如新生兒熟睡，那讓沈書榕聯想到葡萄藤化作的妖精，妖精都是脫光光在花園裡玩的，頂多圍著葉子做的遮羞布，就像此時的少年──身體除了被翅膀羽毛覆蓋，重點部位除了被長髮遮掩，就沒了。
他沒穿衣服！
沈書榕不禁覺得面上發燙，在這種天氣、這種時間，怎麼會有人在馬路上睡覺啊哈哈哈……哈什麼哈！就是被他撞的啊！
刑責！坐牢！醫藥費賠償！每一樣都會讓他失去，那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一點點職場小成就，他才剛簽下大案子，預定要被加的薪水還沒入帳，還沒升遷，也還沒把二手車換成全新的超跑；這輛車是暫時的，可以的話，他想要買更好的車！
「怎麼搞……」的……
坐副駕駛座的闕士欽，迷迷糊糊醒了，也解開安全帶，下車。
「發生什麼事了，阿榕？」闕士欽注意到擋風玻璃的碎裂，這肯定是撞到東西，或是有東西飛過來給車撞。
「學、學長，我、我好像撞到人了……我……哈……哈……我的……的……我的人生毀了……」
闕士欽覺得，沈書榕絕望的慘白笑容，在車頭燈的照射下還比較恐怖！
「你先冷靜一點！」闕士欽二十六歲，比沈書榕大三歲，已經有幾年的社會歷練了，知道這時候不能自亂陣腳，當然也不能肇事逃逸，「這個時間怎麼會……這麼晚了怎麼會突然有人衝出來？不對，這東西是『人』嗎？這……這白白的是什麼？」
有近視的人是沈書榕，但他有戴眼鏡。
反倒是沒戴眼鏡又沒近視的學長，認不出那「白白」的？
「是翅膀吧？」沈書榕回答。
「『人』怎麼會有翅膀？」
「對喔，所以我不是撞到人！」沈書榕彷彿看見了一線希望，「太好了！我的人生還有救～～～不對，那我到底是撞到了什麼？如果是保育類動物的話，是不是要罰錢……」
「阿榕，他在動。」
「學長，撞到保育類動物會被抓去關嗎？我不是故意的，我沒看到他衝出來，真的沒有！而且剛剛是綠燈！啊，現在變紅燈了。」
「咕哩喀嚕哇依那喀喀，咕哇依喀西嚕拉西哩呀挖拉拉！」
「學長你說什麼？」
「不是我！」
兩人同時往「白色大鳥」的方向看，只見大鳥用人的腳，站了起來。
翅膀展開，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擁有一頭綠色長髮，像藤蔓纏繞全身，他一絲不掛，肌膚吹彈可破，身上沒有外傷。
「咕西喀嚕哇依西喀烏挖拉呀！」
那聽不懂的語言，就是從少年嘴裡說出。
少年的眼珠和長髮一樣都是綠色的，宛如翡翠，他的體毛似乎天生就是這種奇異的顏色。
沈舒榕和闕士欽對看一眼，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闕士欽的腦細胞被酒精吞沒了，他可以說自己喝醉，所以看到平常不會看到的、聽到平常不會聽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但沈書榕滴酒未沾。
「咕哇啦西低哩拉呀嚕哇依！」
「阿榕，你不是說你撞到他嗎？」闕士欽有一點不解：「你為什麼會把人家衣服給撞不見？」
「不是啊！我下車的時候，他就沒穿了！」
「真的嗎？你……難道不是為了湮滅什麼證據？」闕士欽一臉關愛，那笑容簡直讓沈書榕毛骨悚然。
「學長，我是清白的！我絕對沒有違反交通規則……啊，現在綠燈。」
雖然現在沒車，但他們也不能一直杵在馬路上。
「不然這樣吧，雖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但我們家阿榕對撞到你感到十二萬分的歉意，他願意下跪──阿榕！」
「……」沈書榕呆呆地跪下了。
「他也願意賠錢！」
「……」沈書榕沒有行動，但闕士欽從沈書榕的西裝褲口袋裡拿出皮夾。
「說吧，你要多少？」
──這樣真的可以嗎？
沈書榕用眼神問著。
「放心，」闕士欽小聲咬耳朵，「能用錢解決的都是小事，你也想快點回家休息吧？」
「嗯……」上了一天的班，沈書榕也很累了。
還好有學長，不然自己真不知道怎麼處理……
「咕哇啦西低！咕挖伊拉西恰瓦卡卡啊！」綠髮少年拍掉闕士欽手上的皮夾，一口聽不懂的怪異語言，越說越激動，「馬卡拉伊挖奴苦拉摩伊拉！」邊說邊指著仍下跪中的沈書榕，「馬卡拉伊挖奴苦拉摩伊拉！」
「……」闕士欽遇過形形色色的客戶。
有高高在上，一副你不跪舔，他就不想理你的。
有就事論事，如果你的提案好、產品好，他願意多瞭解一點的。
有就是沒興趣的，不管你怎麼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就是沒用。
也有嘴巴說出來是一套，肢體語言表現出來的「密碼」又是另一套，因此闕士欽除了聽對方說話的內容，也會觀察對方的肢體動作，而這位綠髮少年就是對沈書榕極為不爽。
沈書榕真的闖大禍了……
於公於私，他都不想讓沈書榕留下案底。
再說這位有翅膀的少年到底是不是人類？如果不是「人」的話，應該可以不要理他吧？聽說這年頭的非人類都超強的，少年被車撞，損毀的是車子的擋風玻璃，少年還有力氣罵人耶……
總括是沈書榕做錯事，闕士欽要想辦法讓對方息怒。
他拉起沈書榕的後領，把人拎起來，推到綠髮少年面前。
「學、學長……你、你幹嘛……」
「對不起，我們家阿榕向你賠罪了！」闕士欽壓著沈書榕的腦袋，逼沈書榕鞠躬。
沈書榕不太懂，自己剛剛不是還跪著嗎？現在又被「大哥」壓著道歉，他是小弟嗎？但不管怎麼樣，先把自己的心情放一邊，懂當下的場合該說什麼話，是一個社會人的修養。
於是，沈書榕也說了：「對不起！」
「咕挖伊拉……」綠髮少年雙手伸向沈書榕。
那表情，是在同情對方嗎？
闕士欽識相地鬆手，沈書榕也抬起頭，面前就是少年眉心微蹙的模樣。
「……」沈書榕不禁一怔，因為少年的為之動容，令人心動。
「咕挖伊拉……」少年的視線往下，好像沈書榕這一聲道歉他不想接受似的，又像想通了什麼而抬起頭，他雙手捧著沈書榕的臉頰，嘴脣貼了上去。
沈書榕覺得自己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斷線了。
闕士欽覺得自己一定是喝太多，醉到來到另一個世界了！
「資訊量下載中，語言程式解讀中，語言程式安裝完成，語言轉換完成。」少年對沈書榕眨著一雙綠眸，笑了起來。
沈書榕於是懂了，這是天使降臨人間，原來這顆在他看來是一片灰濛濛的地球，也能被如此美麗的生物青睞。
但少年說的話，他還是聽不懂！
「平常我是不會這麼做的，但你也做了我們不會做的事……」少年面色羞赧，翅膀像斗蓬，覆蓋自己，故意把視線偏開了。
「什麼事……啊？」沈書榕不確定地問。
「你碰了我的翅膀。」
沈書榕想起自己的確是……方才下車的時候，只看到被碩大羽翼包著的物體，他為了察看那東西是什麼，曾經把少年的翅膀羽毛掀開，但他只看到上半身就……不，其實下半身也看了一點點，他才能確定少年是全裸的，沒有一塊葉子遮羞，但後來學長剛好下車，他可以保證自己絕對沒有看太久。
沒有久到能留下足以回想的記憶。
他想說，少年其實可以不用那麼介意的，但被看總是……他不是故意看到的啊！人不是他殺的，衣服也不是他脫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翅膀不能碰，你剛剛是在氣這個嗎？真的很抱歉……呃，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哪裡不舒服？」
「也不是不能碰啦……」少年的指尖搔搔自己的臉頰，「只是我們才剛見面就……有點……」
「原來是不能碰的啊～」闕士欽突然笑得很詭異，他朝少年的翅膀伸手，別人說不能碰，他卻越想碰，「原來是這樣啊～沒有撞死人，沒有要打官司真是太好了～」
「學長，你的眼神怎麼渙散了？」
「這是真的翅膀嗎？像鳥一樣的翅膀？有翅膀，不是可以飛嗎？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學長，你在看哪裡？」
「啊哈哈哈，為什麼衣服會被撞飛呢？我是喝了多少，為什麼會看到～會看到～」
「學長！」你不要一直盯著人家的裸體啊！
「不是撞飛。」綠髮少年的表情變得很認真，「是通過大氣層的時候，被燒掉了。」
「……」
「……」
沈書榕和闕士欽同時望著少年；沈書榕在思考這是哪一國的笑話，闕士欽笑不出來。
「幹嘛那樣看著我……」少年用翅膀蓋住自己，雙手也在翅膀裡交叉抱胸，「要怪就怪你們的大氣層，還有這裡的空氣組成成分……太不利於飛行了。」
少年嘟囔著，頗為不滿。
「你真的是……從天上……」沈書榕抬頭。
都市的夜晚沒有星空，更別提有個天使像流星劃過。
「原來是被燒掉了啊～」闕士欽左手拍右手，一副很有同理心的樣子，「真虧你能活下來，而且你撞到擋風玻璃也沒事耶～」
「學長，你要不要先回車上休息？」
闕士欽臉上的笑容越發克制不住，嘴角裂開的弧度更詭異了，沈書榕覺得他根本就是醉了，現在已經當成是作夢，放棄思考了！
「嗯，這點程度還好。」少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動動手腕，「沈書榕。」
沈書榕怔了一下，他有跟少年說過自己的名字嗎？
「你……」少年步向闕士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