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怎麼不上去？」
「等你回來再一起上去。」
阿清聞言笑了，「這麼客氣？」
其實是因為剛剛被太多情緒壟罩，一時不敢一個人進去阿清的房間，怕一下子窺探到太私密的過往，他的心臟會承受不住。這些話說出來實在太假掰了，晉晏只是微笑沒有解釋。
房子是尋常的臺灣透天厝都有的規格，兩人走上稍嫌狹窄而斜陡的樓梯，三樓的樓梯接著的是一段走廊，走到盡頭便是阿清的房間。房門開著，似乎經常被姑姑整理清掃，而步入房間後，除了換洗衣物的清潔劑味道之外，卻沒有晉晏想像的濃重生活感。
因為裡面的東西實在不多，他本來想像會有阿清學生時期的書本、照片、玩具之類的東西，但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就只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櫃子，使得房間看起來空蕩冷清，比室外並不溫暖多少。
接著他便聽到很微弱而有點熟悉的沙沙聲。他以為是自己錯覺，但尋著聲音，他走到隔著床的窗戶前，發現阿清家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因而在三樓可以俯瞰一小片村落，而在錯落的建物盡頭，能看見因為光線折射、彷彿浮在半空中的一小片海。
阿清關上房門，走到晉晏身邊推著他坐到床上去靠近向內突出的一小片窗臺，然後伸手拉起窗簾。一首歌晉晏轉頭看他，在淡藍陰影下的阿清看起來模糊而不真切，讓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害怕他在下一刻就會融進這片海色之中。
「……沒有其他人看過？」他問，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乾啞。
阿清手撐著窗臺，也看著遠方的海，點點頭。
晉晏稍微退開，抓著阿清讓他在身前盤腿坐下，自己從身後圍攬著他。此刻他只有這樣極具佔有欲地環抱住阿清才能感到安心，才能從這幾個小時之內幾度變化的情緒中稍微舒緩過來，才能不被太過無處可去的感情淹沒。
被這樣彷彿保護的姿態摟抱住的阿清則有點不自在，但將自己珍藏的風景分享給他人，讓他羞於面對晉晏此時的表情，加上背後的胸膛實在太溫暖，讓他忍不住鬆懈了身體，放任自己汲取身後男人給予的溫度。
晉晏如懷抱著珍視的寶藏一樣，手指在阿清的手臂上輕輕摩挲著。人們認識的鐵工人阿清，或港邊魚市場裡帶著他觀光的阿清，都只是他尋常讓人看見的表面。
工廠的鐵鏽味讓他聞見了阿清的皮，小漁村裡海的氣息則讓他聞見了阿清的肉，有著彷彿置身海中的閣樓海景、三十幾年前的一頂嬰兒小帽子、以及淡淡的洗衣精香味，才讓它聞見了阿清的骨。
他們就這樣在冬日午後昏暗的房間中共享著一方寧靜的海色，阿清在刷刷的細微浪擊聲中快要睡著時，聽見晉晏小聲地問：「阿清，你有什麼夢想嗎？」
晉晏的聲音透過胸膛振動到他的背上，讓阿清從睡意中清醒了過來，又因為那句問話而一陣恍惚。那兩個字遙遠得就像它本身的含意一樣，太清純乾淨到無法握在他總是充滿髒汙的手裡，乍然被晉晏說出，和這個毫無特色的小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剛出社會的時候，他是曾經做過夢的。學生時期只懂念書，夢想只有懵懂的輪廓；爸媽剛離開那幾年，他每天想的都是努力賺錢，讓全家人都能無虞自在地生活。現在他也許已經很接近這個目標了，夢想中的人們卻已經幾乎都不在了。
阿清沒馬上回話，晉晏以為他睡著了，稍微挪動傾身想看看他，卻不期然撞進兩汪滿載鬱藍的海，被那其中的深幽困住，而一時說不出話。他突然後悔自己問出那句話，甚至寧願阿清此刻是睡著的，就可以在滿室的安寧和他的懷裡入睡，不必去想他早已被迫放棄的許多東西。
他想轉移話題，阿清卻眨了眨眼睛，將眼裡的浪安撫回平靜的海，「阿媽去世之前，我一直很想跟她學做白糖粿，炸給我屘叔仔吃。」
晉晏把下巴抵在阿清的頭頂，悄聲說：「那你跟姑姑學，炸給我吃，好不好？」
阿清閉上眼睛，從鼻子裡輕輕送出一個音，「嗯。」
「有我爸媽在的時候你就會很緊張，你是不是很怕他們發現我們的關係？」
晉晏猶豫了一段時間，終於還是選擇直接攤開來談。雖然他也無法精確地定義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阿清有所顧慮，他們的感情基礎脆弱，肉體關係隨時可以結束，正因如此，任何會讓阿清更加推拒他的疑慮，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提出並消滅。
每當他們兩人的感情往前推一步，便總有從一開始就埋著的問題浮現，他可以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讓阿清慢慢習慣被喜歡、被在乎的感覺，但阿清的不自信卻不是一段時間就能弭平的。
感情不用向全世界出櫃，但隱瞞最在意的家人或朋友，就像內疚的螞蟻天天在心裡爬，這也是他從一開始就選擇向父母以及當時最好的朋友坦承的原因，父母算是勉強接受，朋友則疏遠且畢業後沒再聯絡，他的人生卻多了光明磊落和更多真心的陪伴。
他是個幸運的人，而現在他唯一的期望，是可以把這樣的光帶給阿清，將如寶石般躲藏在黑暗角落裡的美麗男人照出他原有的光澤。
阿清並沒有反駁晉晏那句問話，就在晉晏以為他又將以冷淡處理這個問題時，阿清卻抬頭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依然純淨，目光卻複雜得教人難以解讀，晉晏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在他的眼下撫摸。
「我說過我爸媽都知道我的性向，就算不是你，也不會是其他女人。」晉晏說著，突然自己笑了出來，「你是不是覺得欠我爸媽很多，還睡了恩人的兒子，心裡很過意不去？」
他本來只是開玩笑，自己都覺得那比喻很好笑，但是阿清卻抿了抿脣，別開了眼。一直以來壓在心上的另外一層壓力就這麼被小老闆雲淡風輕、還語帶輕佻地說出來，他的心裡也很複雜，不知該怎麼面對晉晏此時的表情。
「不是吧，你真的是這樣想的？」晉晏再確認一次，但阿清卻怎麼都不說話，他幾近哀求地牽著阿清的手搖了搖，「你說話嘛。」
阿清用自由的那隻手搔了搔頭髮，有點彆扭地看著窗外說：「我讓他們飼貓鼠咬布袋。」
「蛤……」晉晏愣住，不知該從哪個點吐槽，「我覺得你吃的比老鼠還少。」
這是重點嗎！阿清無奈地甩了一個白眼過去，卻被突然靠近的晉晏捧住雙頰，額頭被不輕不重地和對方的對碰了一下。
「我覺得啊，比起老鼠或貓，你比較像狗，忠心耿耿的，而且嘎逼吃得都比你多。」晉晏用那麼近的距離和阿清對視，像是希望可以就這麼催眠他走進他懷中，「既然你覺得要報恩，那就直接以身相許吧，就當我爸媽當年眼光獨到，幫我養了個新婦仔。」
「你在說什麼啦！」阿清也不知道這種嚴肅的事情怎麼到了晉晏口中就變得這麼不正經，「你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不知道你這麼多年辛苦過來，為什麼沒有人陪你。」晉晏抓住阿清想推拒的手，把他的一雙手穩穩地安放在自己的掌心裡，「你知道嗎？雖然我的人生還算順遂，但我從小到大，一張發票都沒中獎過，真的是一張都沒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所有的好運，都是為了累積來讓我遇到你。」
這番告白說得猝不及防，晉晏眼睛裡的情意幾乎要滿溢出來，阿清不得不低下頭躲避，然而即使低頭，看見的也是珍視，他粗糙、布滿厚繭、指縫還有沒洗掉髒污的雙手，被晉晏寬厚的掌包容緊握。
「你就當我臭屁吧。」晉晏將阿清的雙手輕輕捧起，低頭印上一個吻，抬眼對他笑，「我希望你相信，你這些年來吃的苦，就是為了累積來讓你遇到我們一家人的。」
留在手上的吻觸溼溼熱熱的，讓阿清縮起手指，因而將晉晏的手握了起來。倉惶不安仍然壓在心頭，讓他的胸口悶悶的，他覺得自己自私又任性，何德何能得到這樣的善待。
他應該放手。但此刻他卻貪戀從晉晏手掌源源不絕傳來的力量與溫度，如蛾看著火光一般，為對方說的話感到炫目，想和他一樣為那樣的命定深信不移。
他讓晉晏又多握了一陣子，才抽回自己的手開門下車。
下午外頭的陽光很好，將殘餘的一點冷驅離，阿清整理好垃圾，像往常一樣提到外面等著晚上倒，然後停下來和隔壁阿秋姨家養的狗玩了一下，還順手摘掉盆栽上的枯葉，將它們灑在盆裡的泥土上。
姑姑和晉晏都還在房子裡睡午覺，老人家也就算了，午睡已經是習慣，但昨晚說吃了海鮮會很生猛的某人，在接吻到一半時就昏睡過去了；白天又很早起來，用了整個早上的手機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下午纏著說想做，又睡著的也是他。
大概是最近要在市區開新分店的事真的太忙了，晉晏這段時間不時要在北高兩地來回，這兩天趁週末工廠休息，他抽了點空檔說要陪他回漁村來度假，但他卻沒什麼時間休息，電話還是經常響起，手機上的確認作業也沒停止過。
阿清拍了拍柴犬乖乖的頭，在牠臉上搔了搔，然後像往常一樣蹲在盆栽旁邊拿出菸盒，打算抽根菸再回去把晉晏叫起來一起去買菜。
「你莫食薰啦，乖乖佇遮呢，你欲予伊欶二手菸喔？」
阿清驚得整個人渾身一抖，手裡的菸也掉了，他倏地站起來轉身，看見他熟悉的身影就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的那張老舊藤椅上，兩隻腳還騰空亂晃著。
「屘叔……」
笑容天真的男人對阿清笑著，對他招招手要他像以前一樣來蹲在自己面前說話，「你頂擺買轉來的狀元糕袂歹食，毋過抑是你細漢彼陣咱佇夜市仔食過的較好食。」
「……我知，毋過你佮意食的彼間，已經揣無矣。」
「無要緊啦。」屘叔聳聳肩，鬼靈精怪的眼睛轉了轉，指著樓上的方向對他笑了起來，「這擺這个，袂䆀喔，是有較少年啦，毋過對你真好，按呢我就放心矣。」
阿清感覺自己有點臉熱，屘叔總是會第一個發現他祕密的感情生活，然後又愛來點破調侃他，但是他也從來不會向任何人說起，總是偷偷在門口守護著，頂多無賴地向他討要一根冰棒，當作封口的獎賞。
「若按呢，我欲先來走矣。你薰要減食寡，身體要顧，知無？」
阿清緊張地跟著屘叔站了起來，「你欲去佗？」
屘叔像以往那樣，對他有些嫌棄地擺擺手，然後在他頭上拍了拍，用像小孩模仿大人的語氣說：「囡仔人，莫問遐濟啦。」
「阿清！阿清！起來，阿清！」
阿清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房間中感覺視線有點模糊，他望向聲音來源，晉晏正擔心地看著他，手指在自己的眼睛和臉頰撫摸著，他眨了一下眼才發現晉晏是在為他擦眼淚。
見他醒來，晉晏起身去抽了一張面紙過來，皺著眉頭幫他擦臉上的眼淚與汗水，「是不是做惡夢啦？」
阿清深深吸了口氣，想起他已經很久不見的屘叔終於來看他了，鼻頭又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哎唷，怎麼了啦？」晉晏擔心得要命，捧著他的臉輕聲細語地哄，「我在這裡，不用怕。」
阿清流著眼淚笑了出來。很久不曾被這樣對待了，夢裡夢外的兩個人卻像是約好了一樣，像在哄孩子一樣地和他說話。
「無代誌。」情緒還有一半殘留在夢中的情景，阿清用帶著鼻音的臺語說：「阮屘叔仔轉來揣我。」
邊哭邊笑的阿清看起來有點狼狽，卻美得讓晉晏屏息，他在阿清被眼淚打溼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親暱地用額頭磨蹭著他。
「他說什麼？」
「伊講……我囡仔人莫問遐濟。」阿清複述了屘叔最後的那句話，再次笑了起來。
不管是怎樣的夢，晉晏都衷心感謝那位叔叔讓阿清笑得那麼開心。大概就像他在相片裡看到的那樣，總是笑得稚氣而張揚的屘叔，必定也把他的開朗透過夢境傳給阿清一些了吧，而他在夢中對阿清說的話，是不是也有幫他助攻呢？
他擁住阿清，像哄睡孩子那樣拍了拍他的肩，「囡仔人，再睡一下嗎？」
午後的房間裡充滿隔著藍色窗簾映進的淡藍光線，身處其中彷彿置身海洋，從前阿清沉迷這樣的景象，卻也常有將被海流滅頂的錯覺。然而此刻，他感受著晉晏的懷抱傳遞來的溫度，感覺可以在這片溫暖的海裡任意沉浮，不致被淹沒。
阿清把自己交給晉晏，任他緊擁自己，任他在背上輕輕拍著，任他在酣暢的哭泣後不小心裂開的縫隙中，溜進自己心裡。
他在細微的海浪聲中沉浮，再次閉上了眼睛。
「等你回來再一起上去。」
阿清聞言笑了，「這麼客氣？」
其實是因為剛剛被太多情緒壟罩，一時不敢一個人進去阿清的房間，怕一下子窺探到太私密的過往，他的心臟會承受不住。這些話說出來實在太假掰了，晉晏只是微笑沒有解釋。
房子是尋常的臺灣透天厝都有的規格，兩人走上稍嫌狹窄而斜陡的樓梯，三樓的樓梯接著的是一段走廊，走到盡頭便是阿清的房間。房門開著，似乎經常被姑姑整理清掃，而步入房間後，除了換洗衣物的清潔劑味道之外，卻沒有晉晏想像的濃重生活感。
因為裡面的東西實在不多，他本來想像會有阿清學生時期的書本、照片、玩具之類的東西，但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就只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櫃子，使得房間看起來空蕩冷清，比室外並不溫暖多少。
接著他便聽到很微弱而有點熟悉的沙沙聲。他以為是自己錯覺，但尋著聲音，他走到隔著床的窗戶前，發現阿清家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因而在三樓可以俯瞰一小片村落，而在錯落的建物盡頭，能看見因為光線折射、彷彿浮在半空中的一小片海。
阿清關上房門，走到晉晏身邊推著他坐到床上去靠近向內突出的一小片窗臺，然後伸手拉起窗簾。一首歌晉晏轉頭看他，在淡藍陰影下的阿清看起來模糊而不真切，讓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害怕他在下一刻就會融進這片海色之中。
「……沒有其他人看過？」他問，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乾啞。
阿清手撐著窗臺，也看著遠方的海，點點頭。
晉晏稍微退開，抓著阿清讓他在身前盤腿坐下，自己從身後圍攬著他。此刻他只有這樣極具佔有欲地環抱住阿清才能感到安心，才能從這幾個小時之內幾度變化的情緒中稍微舒緩過來，才能不被太過無處可去的感情淹沒。
被這樣彷彿保護的姿態摟抱住的阿清則有點不自在，但將自己珍藏的風景分享給他人，讓他羞於面對晉晏此時的表情，加上背後的胸膛實在太溫暖，讓他忍不住鬆懈了身體，放任自己汲取身後男人給予的溫度。
晉晏如懷抱著珍視的寶藏一樣，手指在阿清的手臂上輕輕摩挲著。人們認識的鐵工人阿清，或港邊魚市場裡帶著他觀光的阿清，都只是他尋常讓人看見的表面。
工廠的鐵鏽味讓他聞見了阿清的皮，小漁村裡海的氣息則讓他聞見了阿清的肉，有著彷彿置身海中的閣樓海景、三十幾年前的一頂嬰兒小帽子、以及淡淡的洗衣精香味，才讓它聞見了阿清的骨。
他們就這樣在冬日午後昏暗的房間中共享著一方寧靜的海色，阿清在刷刷的細微浪擊聲中快要睡著時，聽見晉晏小聲地問：「阿清，你有什麼夢想嗎？」
晉晏的聲音透過胸膛振動到他的背上，讓阿清從睡意中清醒了過來，又因為那句問話而一陣恍惚。那兩個字遙遠得就像它本身的含意一樣，太清純乾淨到無法握在他總是充滿髒汙的手裡，乍然被晉晏說出，和這個毫無特色的小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剛出社會的時候，他是曾經做過夢的。學生時期只懂念書，夢想只有懵懂的輪廓；爸媽剛離開那幾年，他每天想的都是努力賺錢，讓全家人都能無虞自在地生活。現在他也許已經很接近這個目標了，夢想中的人們卻已經幾乎都不在了。
阿清沒馬上回話，晉晏以為他睡著了，稍微挪動傾身想看看他，卻不期然撞進兩汪滿載鬱藍的海，被那其中的深幽困住，而一時說不出話。他突然後悔自己問出那句話，甚至寧願阿清此刻是睡著的，就可以在滿室的安寧和他的懷裡入睡，不必去想他早已被迫放棄的許多東西。
他想轉移話題，阿清卻眨了眨眼睛，將眼裡的浪安撫回平靜的海，「阿媽去世之前，我一直很想跟她學做白糖粿，炸給我屘叔仔吃。」
晉晏把下巴抵在阿清的頭頂，悄聲說：「那你跟姑姑學，炸給我吃，好不好？」
阿清閉上眼睛，從鼻子裡輕輕送出一個音，「嗯。」
「有我爸媽在的時候你就會很緊張，你是不是很怕他們發現我們的關係？」
晉晏猶豫了一段時間，終於還是選擇直接攤開來談。雖然他也無法精確地定義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阿清有所顧慮，他們的感情基礎脆弱，肉體關係隨時可以結束，正因如此，任何會讓阿清更加推拒他的疑慮，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提出並消滅。
每當他們兩人的感情往前推一步，便總有從一開始就埋著的問題浮現，他可以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讓阿清慢慢習慣被喜歡、被在乎的感覺，但阿清的不自信卻不是一段時間就能弭平的。
感情不用向全世界出櫃，但隱瞞最在意的家人或朋友，就像內疚的螞蟻天天在心裡爬，這也是他從一開始就選擇向父母以及當時最好的朋友坦承的原因，父母算是勉強接受，朋友則疏遠且畢業後沒再聯絡，他的人生卻多了光明磊落和更多真心的陪伴。
他是個幸運的人，而現在他唯一的期望，是可以把這樣的光帶給阿清，將如寶石般躲藏在黑暗角落裡的美麗男人照出他原有的光澤。
阿清並沒有反駁晉晏那句問話，就在晉晏以為他又將以冷淡處理這個問題時，阿清卻抬頭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依然純淨，目光卻複雜得教人難以解讀，晉晏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在他的眼下撫摸。
「我說過我爸媽都知道我的性向，就算不是你，也不會是其他女人。」晉晏說著，突然自己笑了出來，「你是不是覺得欠我爸媽很多，還睡了恩人的兒子，心裡很過意不去？」
他本來只是開玩笑，自己都覺得那比喻很好笑，但是阿清卻抿了抿脣，別開了眼。一直以來壓在心上的另外一層壓力就這麼被小老闆雲淡風輕、還語帶輕佻地說出來，他的心裡也很複雜，不知該怎麼面對晉晏此時的表情。
「不是吧，你真的是這樣想的？」晉晏再確認一次，但阿清卻怎麼都不說話，他幾近哀求地牽著阿清的手搖了搖，「你說話嘛。」
阿清用自由的那隻手搔了搔頭髮，有點彆扭地看著窗外說：「我讓他們飼貓鼠咬布袋。」
「蛤……」晉晏愣住，不知該從哪個點吐槽，「我覺得你吃的比老鼠還少。」
這是重點嗎！阿清無奈地甩了一個白眼過去，卻被突然靠近的晉晏捧住雙頰，額頭被不輕不重地和對方的對碰了一下。
「我覺得啊，比起老鼠或貓，你比較像狗，忠心耿耿的，而且嘎逼吃得都比你多。」晉晏用那麼近的距離和阿清對視，像是希望可以就這麼催眠他走進他懷中，「既然你覺得要報恩，那就直接以身相許吧，就當我爸媽當年眼光獨到，幫我養了個新婦仔。」
「你在說什麼啦！」阿清也不知道這種嚴肅的事情怎麼到了晉晏口中就變得這麼不正經，「你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不知道你這麼多年辛苦過來，為什麼沒有人陪你。」晉晏抓住阿清想推拒的手，把他的一雙手穩穩地安放在自己的掌心裡，「你知道嗎？雖然我的人生還算順遂，但我從小到大，一張發票都沒中獎過，真的是一張都沒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所有的好運，都是為了累積來讓我遇到你。」
這番告白說得猝不及防，晉晏眼睛裡的情意幾乎要滿溢出來，阿清不得不低下頭躲避，然而即使低頭，看見的也是珍視，他粗糙、布滿厚繭、指縫還有沒洗掉髒污的雙手，被晉晏寬厚的掌包容緊握。
「你就當我臭屁吧。」晉晏將阿清的雙手輕輕捧起，低頭印上一個吻，抬眼對他笑，「我希望你相信，你這些年來吃的苦，就是為了累積來讓你遇到我們一家人的。」
留在手上的吻觸溼溼熱熱的，讓阿清縮起手指，因而將晉晏的手握了起來。倉惶不安仍然壓在心頭，讓他的胸口悶悶的，他覺得自己自私又任性，何德何能得到這樣的善待。
他應該放手。但此刻他卻貪戀從晉晏手掌源源不絕傳來的力量與溫度，如蛾看著火光一般，為對方說的話感到炫目，想和他一樣為那樣的命定深信不移。
他讓晉晏又多握了一陣子，才抽回自己的手開門下車。
下午外頭的陽光很好，將殘餘的一點冷驅離，阿清整理好垃圾，像往常一樣提到外面等著晚上倒，然後停下來和隔壁阿秋姨家養的狗玩了一下，還順手摘掉盆栽上的枯葉，將它們灑在盆裡的泥土上。
姑姑和晉晏都還在房子裡睡午覺，老人家也就算了，午睡已經是習慣，但昨晚說吃了海鮮會很生猛的某人，在接吻到一半時就昏睡過去了；白天又很早起來，用了整個早上的手機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下午纏著說想做，又睡著的也是他。
大概是最近要在市區開新分店的事真的太忙了，晉晏這段時間不時要在北高兩地來回，這兩天趁週末工廠休息，他抽了點空檔說要陪他回漁村來度假，但他卻沒什麼時間休息，電話還是經常響起，手機上的確認作業也沒停止過。
阿清拍了拍柴犬乖乖的頭，在牠臉上搔了搔，然後像往常一樣蹲在盆栽旁邊拿出菸盒，打算抽根菸再回去把晉晏叫起來一起去買菜。
「你莫食薰啦，乖乖佇遮呢，你欲予伊欶二手菸喔？」
阿清驚得整個人渾身一抖，手裡的菸也掉了，他倏地站起來轉身，看見他熟悉的身影就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的那張老舊藤椅上，兩隻腳還騰空亂晃著。
「屘叔……」
笑容天真的男人對阿清笑著，對他招招手要他像以前一樣來蹲在自己面前說話，「你頂擺買轉來的狀元糕袂歹食，毋過抑是你細漢彼陣咱佇夜市仔食過的較好食。」
「……我知，毋過你佮意食的彼間，已經揣無矣。」
「無要緊啦。」屘叔聳聳肩，鬼靈精怪的眼睛轉了轉，指著樓上的方向對他笑了起來，「這擺這个，袂䆀喔，是有較少年啦，毋過對你真好，按呢我就放心矣。」
阿清感覺自己有點臉熱，屘叔總是會第一個發現他祕密的感情生活，然後又愛來點破調侃他，但是他也從來不會向任何人說起，總是偷偷在門口守護著，頂多無賴地向他討要一根冰棒，當作封口的獎賞。
「若按呢，我欲先來走矣。你薰要減食寡，身體要顧，知無？」
阿清緊張地跟著屘叔站了起來，「你欲去佗？」
屘叔像以往那樣，對他有些嫌棄地擺擺手，然後在他頭上拍了拍，用像小孩模仿大人的語氣說：「囡仔人，莫問遐濟啦。」
「阿清！阿清！起來，阿清！」
阿清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房間中感覺視線有點模糊，他望向聲音來源，晉晏正擔心地看著他，手指在自己的眼睛和臉頰撫摸著，他眨了一下眼才發現晉晏是在為他擦眼淚。
見他醒來，晉晏起身去抽了一張面紙過來，皺著眉頭幫他擦臉上的眼淚與汗水，「是不是做惡夢啦？」
阿清深深吸了口氣，想起他已經很久不見的屘叔終於來看他了，鼻頭又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哎唷，怎麼了啦？」晉晏擔心得要命，捧著他的臉輕聲細語地哄，「我在這裡，不用怕。」
阿清流著眼淚笑了出來。很久不曾被這樣對待了，夢裡夢外的兩個人卻像是約好了一樣，像在哄孩子一樣地和他說話。
「無代誌。」情緒還有一半殘留在夢中的情景，阿清用帶著鼻音的臺語說：「阮屘叔仔轉來揣我。」
邊哭邊笑的阿清看起來有點狼狽，卻美得讓晉晏屏息，他在阿清被眼淚打溼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親暱地用額頭磨蹭著他。
「他說什麼？」
「伊講……我囡仔人莫問遐濟。」阿清複述了屘叔最後的那句話，再次笑了起來。
不管是怎樣的夢，晉晏都衷心感謝那位叔叔讓阿清笑得那麼開心。大概就像他在相片裡看到的那樣，總是笑得稚氣而張揚的屘叔，必定也把他的開朗透過夢境傳給阿清一些了吧，而他在夢中對阿清說的話，是不是也有幫他助攻呢？
他擁住阿清，像哄睡孩子那樣拍了拍他的肩，「囡仔人，再睡一下嗎？」
午後的房間裡充滿隔著藍色窗簾映進的淡藍光線，身處其中彷彿置身海洋，從前阿清沉迷這樣的景象，卻也常有將被海流滅頂的錯覺。然而此刻，他感受著晉晏的懷抱傳遞來的溫度，感覺可以在這片溫暖的海裡任意沉浮，不致被淹沒。
阿清把自己交給晉晏，任他緊擁自己，任他在背上輕輕拍著，任他在酣暢的哭泣後不小心裂開的縫隙中，溜進自己心裡。
他在細微的海浪聲中沉浮，再次閉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