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奇異夢魘 燕仁很清楚這是一個清醒夢,他已經在無數午夜夢迴之際,多次造訪這個夢境,不論幾次都是那樣的真實。 老舊喇叭播報著刺耳的撤村警告聲音、冰冷的暴雨、幾乎要把稚嫩手腕掐出瘀青的力道、難以前進的泥濘地面,每一項都刺激著感官,如此鮮明。 那是民國九十三年的夏天,是燕仁無法忘懷的日子,明明是七月初的酷暑,回想起來卻只有雨水的寒冷。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們沒看到河水的樣子嗎?」父親大吼,他背著發抖的外婆,手上牽著茫然的大哥。 「不……等一下,裡面那戶還沒逃出來啊,我沒看到他們!」母親手上緊抓著年幼的燕仁,身上背著包起家當的毛巾。 「那邊不是靠近河岸邊嗎?現在已經過不去了,而且說不定有其他人接他們出去了!」父親皺著眉頭說道,在狂亂的風雨中提高音量。「我們走吧!」 燕仁抬頭看著天空,他困惑的在風中看著裡面那戶人家的天空上好像有些什麼在移動著。 「可是……」母親這瞬間的猶豫,讓她緊握燕仁的力道減弱了。 燕仁馬上就把手給抽了出來,回頭衝向河岸邊。那戶人家總是在父母吵架時收留他,他不可能就這樣離開。 「燕仁!」 不顧父親的怒吼,燕仁一下子就鑽進山林間的小路,沒三兩下就來到了河岸邊的那戶人家。 木屋坐落在離河岸稍微有段距離的地方,但當燕仁到達凌亂的門口時,河水已經來勢洶洶的步步進逼,像是撕咬般沖刷河岸,就快要到達木屋的位置。 「叔叔!阿姨!」燕仁對裡頭大喊,但是沒有任何人回應。 從玄關望進去,燕仁愣住了,一名陌生的女孩正訝異的看著他,她看起來比小三的自己稍微大一些而已,綁著俐落的黑色馬尾,有著超脫年紀的氣質。 「你來這裡幹麼?這戶人家我已經帶去避難了……快走!這裡很危險!」女孩叫喊道,伴隨著周圍不祥的木頭碎裂聲。 「那、那妳呢?」燕仁不安地問,水流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沒事……唔!」女孩想要離開時,腳陷進了木板中,一時半刻拔不出來,慌張的對燕仁伸出手。 燕仁忘不了,這時候的他,努力伸直了手想要握住那隻朝向自己伸出的手,一點點……再長一點點,只要再幾公分就可以碰觸到她了,但是木屋和地基仍然無情的崩落,兩人的手在即將碰觸時被分開。 「唔!啊——哈啊!」少女被崩塌的木板給掩埋,發出了痛苦的聲音,汙濁的河水如猛獸般席捲而來,吞沒了整間木屋和女孩。 燕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孩被大水捲走,那隻伸過來的手逐漸沒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救命!這裡有人啊!誰來救救她!誰快來!」燕仁口齒不清的大喊,雅嫩的聲音在風雨間尖銳而細碎。 突然之間,燕仁被一把抱起,那是趕過來的父親,緊張的表情中夾雜著憤怒。 「你到底在搞什麼?走了!」 「等等!有人被水捲走了……她被水捲走了!」 「你在說什麼?我沒看到有人啊,不要胡言亂語了,這裡已經不能再待了!」父親把哭喊的燕仁抱在肩頭,穿梭在暴雨之中下山。 這個夢,每次都斷在這裡,讓燕仁懷抱深深的懊悔醒來。 正當燕仁以為結束時,一個轉身,周邊的景象突然轉換,就像網路影片中夾雜的廣告一般,唐突而完全不同的畫面突然出現在眼前。 燕仁身處在一座矮房之中,他馬上認出這間房屋和老家常見的石板屋是一樣的構造,但氣息不一樣——和老家總是充滿青草氣味和食物香氣不同,這裡充滿了刺鼻的鐵鏽味。 這、這是什麼……是我的夢嗎? 燕仁環視周圍,屋子裡頭幾乎沒有任何光線,但角落能勉強看出一個人影,旁邊放置著箭筒以及折斷的箭矢。 那是一名穿著皮革上衣的男人,有著厚實的肌肉,如果站起來一定很是挺拔,但他現在卻縮著身子,彷彿幼童般發出啜泣聲。 「為什麼,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的,我只想保護大家,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的,我只想——」 男人不斷重複著一樣的話語,喃喃自語著。 你是誰?這份心情又是什麼……這份急切地想要保護某人的心情是什麼?你是誰,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燕仁伸出手,想要碰觸男人的肩膀,卻像是穿過雲霧一般,什麼也碰不著。 第一章 祝融肆虐 「你……是誰……」 「燕仁?燕仁!你睡昏啦?燕仁!」 「唔?」 燕仁從座位上驚醒,看到冉茗生氣的表情,嚇得差點從座位上跌下來。 冉茗的叫喚讓燕仁從夢裡拉回現實,他打著哈欠看著眼前筆記型電腦上的時鐘,現在是半夜一點。 燕仁是一名實習醫生,現在正和學姊王冉茗醫生值班。 現在臺灣的醫療體系已經沒有所謂的實習醫生,而是把到各個部門見習的醫生稱作不分區醫生,但一來是為了約定俗成的方便,二來是跟體系外的人解釋很麻煩,燕仁還是會稱呼自己為實習醫生。 這裡是臺南市安平區的瑞平醫院內科醫生辦公室,是冉茗的私人空間,燕仁在休息時間跑來這裡,不小心打起盹來,才夢到了那個夢。 「值班的時候睡著可不太好,如果有別人看到了會認為你警覺心不夠的。」冉茗提醒道,拿了一盒裝有各式炸物的保鮮盒放在燕仁面前。「你還沒吃吧,吃點東西。」 「謝謝學姊……沒辦法啊,我明明要上班,教授還要我緊急整理資料給他,沒怎麼睡就來上班了。」燕仁打著哈欠,意興闌珊的抱怨道。「學姊看起來倒是神采奕奕啊,明明每天都這麼忙。」 「這就是經驗的不同了。」冉茗淡淡地說道。 冉茗是一名高䠷的女性,就算以燕仁一百八十公分的水準來看,冉茗也幾乎快跟他等高,這樣的高度加上俐落的黑色長直髮綁起的馬尾,給人精悍能幹的印象。 「還以為你不能念完前幾年呢,我還記得你在期末考前一個小時才衝到我們教室拜託學長借筆記給你……沒想到這樣的傢伙竟然還能和我在同一家醫院上班。」冉茗看著燕仁狼吞虎嚥的把鹽酥雞、豆干塞進嘴裡,坐在辦公桌前調侃道。 「別說妳了,我自己也沒想到。」燕仁喃喃說道。 那場夢就是開端啊。燕仁回想起小時候遇到的那場颱風,老家幾乎被土石流掩蓋,之後舉家遷移到臺南定居,目睹了女孩在眼前被吞沒的景象,讓燕仁想成為能夠幫助人的醫生,但說也奇怪,最後電視報導中提到這件事都說沒有任何傷亡,那戶人家在避難後記憶十分模糊,只說好像有人帶他們出來,問怎麼出來的或是對方長什麼樣子,他們都答不上來。 父親還會喝斥燕仁,說是他胡亂講話讓別人胡思亂想,根本沒有什麼女孩,只有外婆相信燕仁的所見所聞,告訴燕仁「不管怎麼盡力去做,人都會後悔的,所以增加自己的能力吧」。 那一天改變了燕仁的志向,也改變了燕仁的大哥燕勇,崇拜救難隊的燕勇當上了消防員。 雖然醫學院就如冉茗說的那樣,讀得跌跌撞撞、辛苦不已,他也仍然站在這裡。 不過,夢的最後,那是什麼呢?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在燕仁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瞄見了冉茗資料櫃最上層的某個物體,背脊不寒而慄。 就是看了那個我才會作這種夢吧!到頭來根本是學姊的錯啊!燕仁在心中抱怨道。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是急診室來的緊急支援呼叫,他們兩個立刻站起來。 「又來了……」冉茗喃喃說道,披上白袍,拿起聽診器。 「就是啊。」燕仁吞嚥著口水,有些緊張。 兩人同時跨出腳步,半跑半走的前往急診室。 「又是火災……縱火犯還沒抓到啊,臺南的警察是不是只有開交通罰單的時候才會積極辦事啊。」 在急診室內,正在幫病人做傷勢評估的醫生金緯抱怨道。他是一名體型略顯肥胖的中年男子,戴著比那張大圓臉小得多的無框圓形眼鏡。 「啊,冉茗醫生、燕仁,正好,冉茗醫生請先去幫傷勢輕的人問診,燕仁你過來幫忙做緊急處置,這邊幾位待會兒都要送開刀房。」金緯說道,戴好口罩在病床邊就緒。 「好。」就算在醫學院經過了大體老師的洗禮,燕仁還是難以習慣在現場面對傷口跟傷患,特別是傷患痛苦的呻吟聲,總是令他難受到難以繼續消毒、包紮和檢查傷口,尤其是燒傷的傷口紅腫、滲血,看起來特別駭人。 「我聽說你今天都待在冉茗醫生那裡?真令人羨慕啊,待在美女身邊感覺挺不錯的吧?」 在燕仁替暈厥過去的病患包紮時,旁邊的金緯趁冉茗到旁邊處理其他傷患時笑嘻嘻地說著閒話。 「她是我學姊,我已經很熟了,沒有什麼美不美的感覺,那張臉早就看習慣了。」燕仁嘆口氣無奈地回應。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啦,她可是我們醫院的冰山美人啊,而且內科技術又很驚人,根本就是仙女——」金緯停頓了一下,故作神祕的改口。「不,應該說是魔女才對。」 「啊?」 「你也有看到吧,她在辦公室放的那個,當初帶來的時候真的嚇死人了,聽說她還被院長叫過去問話。」 「哦,那個啊……那真的很恐怖。」 在冉茗的資料櫃最上方擺放著一個玻璃標本罐,裡頭是飄浮的眼球。不少教授或醫生都會出於研究或興趣,在辦公室擺放一些人體器官的標本,早就見怪不怪,但一來冉茗走的是內科,大多是負責疾病診斷和藥物、療程安排,平常根本不會接觸眼科醫學,二來是那顆眼睛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似乎是一顆很健康的眼球,也沒有疾病上的參考用途,只能純粹收藏。。 「就算她是魔女也沒關係,被她這樣的美女拔下眼珠收藏我也是心甘情願啦,哈哈哈哈。」金緯笑著說道。 「呵呵呵。」燕仁乾笑敷衍對方。 燕仁心底對於那顆眼珠標本也感到好奇,但他認為平常嚴肅認真過頭的冉茗學姊一定不是在做什麼奇怪的事,所以不問也罷,有機緣再知道就好了。 「好了。」金緯收起笑容,脫下染上血的一次性手套。「接下來可能還有其他傷患送過來,這邊就交給接手的外科醫生,我們走。」 「是!」 金緯是個轉換非常快的人,能夠上一秒還在說笑話、談天說地,下一刻馬上就進入工作模式,也許剛剛的閒聊也是為了幫無法直視病患傷口的燕仁分心,就這點而言,燕仁還是挺感謝他的。 夜晚的急診室非常不平靜,大大小小的情況讓燕仁精疲力盡,能夠好好喘息時天已經亮了,候診大廳的電視正好在播放著昨晚失火的消息。 當燕仁準備下班時,冉茗還在處理著新傷患的資料和療程安排。 燒傷的治療時間非常長,燒傷患者和內科醫生的關係十分緊密,冉茗也不負她的專業盡心盡力,燕仁能做的也只有替她買個早餐再回去,也算是報答她昨天幫忙買宵夜。 早晨的風很涼爽,讓人忘卻這是帶有些許暑氣的七月初,在燕仁拎起裝有三明治的塑膠袋時,一通電話打了過來,手機響起老王樂隊的歌曲。 「喂?」 「喂——燕仁!」 手機那邊傳來把耳膜震疼的音量,燕仁嘆了口氣,這是大哥燕勇打來的電話。 「你也下班了嗎?天啊昨晚真是有夠累!你要回家沒啊?」 「不要那麼大聲……我也很累,頭痛得很。」燕仁嘆了口氣。「再過一下子就會回家,你沒事吧?昨天失火的地方好像不止一個?」 「是啊,每搞定一個地方的火災,留下一、兩個人在現場後還要飛奔到其他地點支援,有夠累。大隊長還想趁著下班帶我們去廟裡拜拜,求個護身符,之後同事他們還要一起吃個飯,你就不用準備我的晚餐了嘿,護身符我也會幫你求一個。」 在搬家到臺南之後,燕仁和大哥燕勇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住,父親和母親有一陣子住在臺南的都市區,後來實在不習慣這樣的生活,就搬到了山區住。 燕勇平常不拘小節,外人很喜歡他的開朗,但在家中就十分邋遢,生活起居的雜事幾乎是由燕仁處理。 「你自己注意休息啊,老哥。」 「會啦會啦。」 燕仁掛掉電話,走回醫院。 燕仁對於去廟裡求助的文化其實不太信任,但最近臺南失火的狀況真的越來越頻繁了,詭異的是犯人一直都抓不到,縱火的地點也沒有關聯,民宅、店家,幾乎像是隨機犯案般,單純的愉快犯嗎?在這種狀況下,拿個護身符求安心也好,聊勝於無。 燕仁趕著在門診時間開始前回到醫院,準備將早餐交給冉茗。 還有一些燒傷病患沒有回去,冉茗正在和一名年老的婦人談話,仔細講述燒傷的後續療程和藥物。 燕仁在旁邊收拾著個人物品,不時將目光投射向冉茗。 冉茗當初在醫學院時也是系上出名的用功,是許多學長、學弟傾慕的對象,燕仁自己倒是不敢對赫赫有名的冉茗有過多妄想,畢竟自己連課業都自顧不暇了。 冉茗認真的性格就算到了職場也絲毫未變,加上她特別有耐心,受到不少人愛戴,在她辦公桌上有一個小小的黑熊吊飾被掛在筆筒上,那是病人送給她的禮物。 冉茗不收病患的謝禮,病人們也知道她的個性,選擇這種小型的紀念品來送給她,讓她不好推託,黑熊吊飾十分精緻可愛,把咬著魚的黑熊模擬得栩栩如生。 「我感覺腳這邊還有點疼……走太急了。」老婦人說道,摸著自己的腳踝,她穿著厚重的襪子,加上長褲,如果只看一眼的話難以分辨問題。 「剛剛照過X光沒有什麼問題,我幫您看一下。」冉茗在經過了一整晚的工作,也露出了些許疲態,稍微壓低身子,用手輕輕摸過老婦人的腳踝處。「看來有些發炎了,再過幾個小時可能會腫,我幫您開藥。」 燕仁有些愣住了。奇怪了,冉茗是怎麼知道病人發炎的?有衣物的遮蓋、還沒開始發腫,X光又沒出現問題,那怎麼知道是發炎?以冉茗的個性也不可能隨便說一說敷衍過去吧? 本來在醫院裡面就有聽說冉茗擁有過於高超的內科診斷手腕,但這種程度有點誇張了,彷彿能透視人體似的——是經驗的差距嗎?還是因為冉茗有什麼特別的技巧?燕仁不禁深思。 在替老婦人開完藥後,冉茗目送她離去,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 「我也該回去了……燕仁,謝謝你的早餐,不過你在發什麼呆啊?累到昏頭了嗎?」冉茗挑眉問道,背著皮包起身。 「啊,我也要走了,辛苦學姊了。」下班前的腦袋感覺特別發脹,無法思考,燕仁打算等之後有機會再問這件事。 兩人並肩往停車場走,一起乘坐電梯下樓。 「經過這種忙到天翻地覆的夜晚,真是適合喝酒啊……」冉茗沒有察覺燕仁心中的困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碎碎念道。 「哦?」燕仁不禁笑了。「原來模範醫生也會喝酒啊。」 「醫生當然也會喝,醫生不菸不酒根本是刻板印象——我也都跟我妹妹喝就是了。怎麼,你難道有興趣嗎?」冉茗聳聳肩,在一樓就先離開電梯,打開手機和妹妹傳送著訊息。 「再說吧,我不太會喝酒……路上小心。」 「呵,休假完再見啦!」 燕仁回到了住所,這裡是靠近安平運河的公寓,房屋老舊,電梯還常常在維修,但也因為如此價格壓得很低,房間位於七樓,是簡單的兩房一廳外加浴室和小廚房,以兩個大男人而言算是非常舒適了。 他匆匆洗了個澡後,躺在床上狠狠睡了一覺,所幸這次沒有再夢到什麼怪夢,睡得非常安穩。 當燕仁起床時已經是接近晚餐時段的事。 「哈……呼……哈……呼……」 同樣是夜班的燕勇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呼呼大睡,他比燕仁還壯了一圈,手臂和上半身都佈滿肌肉,臉部也粗獷深邃的多,和較少曬太陽、皮膚偏淡褐又偏瘦的燕仁截然不同,一般人很難聯想到他們是兄弟。 桌上還擺著燕勇吃過的餐盒,些許油膩的食物氣味瀰漫在房間內,燕仁皺了皺鼻子,感覺空氣中還有略微的木頭燃燒氣味,也許是底下傳來的。 在燕勇睡著的這段時間,燕仁就負責清潔住處的環境,並把衣物拿去洗衣機洗滌,在陽臺等待衣物洗好的同時,燕仁聽見了附近的鳥叫聲,近在咫尺,聲音十分清脆,有幾分醒腦的作用。 他揉了揉自己的頭,在上過大夜班後總是特別疲勞。 「唷,你醒啦。」燕勇似乎被洗衣機的聲音吵醒,在沙發上慵懶的打哈欠。「喏,給你,求來的護身符,祈禱這幾天不要再遇到這些事吧。」 燕勇從胸口的口袋拿出紅色符紙,遞給剛曬完衣服、拿著洗衣籃從陽臺進來的燕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