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露女兒身 許長安醒過來的時候,腦袋昏昏沉沉,胸口也痛得厲害。 先前的記憶如走馬燈般在腦海裡一一閃現,熱鬧的人群、寒光鋥亮的匕首、毫無所覺的父親…… 她想起來了,當時看到有人持匕首刺向父親,情急之下,她一把將父親推開,自己卻沒能成功躲過,她被刺中胸口,當即血流如注。 後來的事情,她記不太清了,只恍惚記得,意識朦朧之際,父親又驚又怒,焦急萬分,取出隨身帶的金瘡藥要給她治傷…… 許長安心中一凜,那把匕首雖然沒有刺中她的心臟,可也在胸口附近,父親給她治傷,那她的祕密…… 她一個激靈,猛然睜開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淡青色床幔,這是在她的房內。 她以手撐床,試圖坐起身,卻不料牽動傷口,劇痛襲來,她冷汗涔涔,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動靜驚動了房內守著的人。 「少……小姐,您醒啦?」 耳畔傳來一個女子聲音,有點陌生,不是宋嬤嬤,也不是青黛,倒像是前院的丁香,但此刻,許長安已經無暇在意這些細節,她耳旁反覆迴響的是那個稱呼——小姐。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稱呼,卻足以讓她心驚肉跳。 她剛一出生就被母親假作男兒,連親生父親都不知道她其實是女兒身,十五年來,府中上上下下皆稱呼她為「少爺」,被叫做「小姐」還是人生中頭一遭。 很顯然,她的祕密被發現了。 許長安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穩了穩心神,仍舊躺著,輕聲問:「我爹呢?」 「小姐您昏迷不醒,老爺可擔心了。一個時辰前,衙門來人說歹徒招了,請老爺過去一趟,老爺就先過去了。」丁香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奴婢丁香奉老爺之命來照顧小姐。小姐有什麼吩咐,讓奴婢去做就是。」 聽完第一句話,許長安略微鬆一口氣。如果丁香所言屬實,那麼說明情況還不算太壞。 也是,不管怎麼說,她都是父親唯一的骨肉,況且這次她是因他而受傷,他縱然生氣,也不至於一點情分都不念。 十多年來,許長安不止一次想過,被發現是女兒身會怎樣?沒想到這一天竟然來的這麼早。罷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了,何況當時的情況,她也沒有其他選擇。 初時的驚慌、懊惱退去,許長安心內漸漸平靜,她在丁香的服侍下喝了藥後,又重新睡去。 或許是心中懸著多年的大石驟然落下,也或許是湯藥的作用,雖然前路不明,她依然睡得極沉。 許長安再次睜開眼時,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裡有些黯淡,只有昏黃的燈光流瀉開來,顯然已是夜裡。 手臂因為久睡而酸麻,許長安剛一抬手,就聽到父親隱含薄怒的聲音,「妳不會好好躺著嗎?剛一醒就亂動,還嫌妳的傷不夠重是不是?」 許長安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微微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父親。 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背著光站在那裡,面色沉沉,一臉慍怒,讓她不自覺地憶起幼時被父親責罰的情景。 她心念微轉,喊了一聲,「爹?」 此時的她,甚至刻意放棄了長久以來在聲音方面的偽裝。 許敬業掃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女兒。 是的,女兒。他養了十五年的兒子,突然變成了女兒,一想到這裡,他滿腔的心酸憤怒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膝下只這一子,聰明伶俐,在學醫上的天賦遠勝於他,短短兩三年,就將許家的產業壯大了不少,人人誇他有福氣,生了個好兒子。他嘴上謙虛,心中著實頗為得意,然而現在卻驟然得知,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是個姑娘! 許敬業雙手負後,在房內踱來踱去,試圖壓下種種情緒,可他終究還是克制不住,冷聲喝問:「長安,妳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多年父子,許長安心下明白父親問的究竟是什麼事,這麼大的事情,她的確需要給父親一個交代,但她並未立刻解釋,而是略微抬了頭,道—— 「爹,那歹徒沒傷著您吧?」她一臉擔憂之色,語氣盡是關切之情。 女兒這話一說出口,許敬業深吸了一口氣,滿腹的怒意也不好再對著女兒發作了。 她受了傷,虛弱地躺在床上,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的緣故。 當時的情景,他現在回想起來仍是歷歷在目。 昨日是藥王誕,他們父子和其他杏林人士一起在城西藥王廟祭祀,不知怎麼,突然闖進來一個人拿著匕首就刺向他,兒子一把將他推開,自己不小心被刺傷。 他手忙腳亂地要替昏迷的兒子裹傷,可解開衣襟後,卻看到其胸口綁著層層疊疊的白布,這不是最稀奇的,最稀奇的是,儘管用白布遮掩,也能隱約看出起伏。 許敬業當時就懵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進了大腦,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會是這樣呢?這根本就不是男子的身體啊。 許敬業自己醫術平平,可參加藥王誕的不乏杏林高手,一號脈,也就驗證了許長安的女兒身。 想到女兒受傷的緣由,許敬業臉色略微和緩了一些,卻仍沒好氣地道:「我沒事。我說的不是這個!我來問妳,妳明明是女子,為什麼要從小扮作男兒?」 許長安眼瞼微垂,心知這個問題是避不過去的,她微微笑了笑,「爹,您忘了嗎?我從出生起,就是這樣了啊。」 母親高氏還在世時曾對她講過,懷她時,年近而立的父親正以無子為由要納妾,甚至連人選都已考慮好了,只等妻子點頭就抬進門。 母親性子要強,不願丈夫納小,因此女兒一出生就買通產婆,謊稱生了個兒子,斷絕丈夫納妾的心思。 許敬業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原本這樣的謊言很好識破,朝夕相處還能辨不出孩子是男是女嗎? 可偏偏他們這樣的人家,孩子年幼時,有母親和乳母照顧,他這做父親的,來了興致逗弄一下就算得上慈愛了,更何況他納妾的計畫落空,有負佳人,心中不快,對妻兒冷淡了一些時日,還是兒子稍大幾歲後,他才逐漸生出慈父情懷,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十多年來一直被蒙在鼓裡。 此刻看著女兒,許敬業暗罵自己糊塗,她雖然身量頗高,但身形纖細、皮膚白皙、柳眉長睫、杏目紅唇,分明是個美貌的姑娘,他是瞎到什麼地步才會以為這是兒子,只是長得過分秀美而已? 回想起過去十多年對「兒子」寄予厚望,許敬業怨自己糊塗的同時也恨妻女的欺瞞。 他深吸一口氣,冷笑一聲,「行,就當是妳小時候不懂事,可妳自小學醫,難道分不清男女嗎?為什麼要跟著妳娘一起騙我?」 不等女兒回答,他就繼續喝問:「就算妳是為了孝道,不得不聽妳娘的話,那妳娘過世以後呢?妳怎麼還一直瞞著?」 他胸中怒火翻騰,最惱恨的就是這一點。妻子高氏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如果那個時候女兒告訴他真相,他立刻續弦納妾,未必就生不出兒子來,可惜他四年前失足落馬,傷了身體,只怕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為什麼不告訴父親真相呢? 這個問題許長安也想過,幼年時,是因為母親的叮囑。母親淚眼婆娑,說等生下弟弟,有了倚仗,就恢復她的女兒身,可惜直到母親病逝,都沒能再生下一兒半女。 在母親去世後她依舊選擇隱瞞,則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是金藥堂的少東家,自幼學醫認藥,年紀稍長就跟著坐堂看診,外出收帳。 這是男子身分賦予她的權利,她不想像表妹那樣,每日待在閨閣之中,只能與女兒經為伴。 曾經見過海洋,她又豈肯再回到池塘裡去? 如果不是在藥王廟的意外,她更願意一直以男子的身分生活下去,只是父親有性命危險,她來不及思考太多,也沒想到會因此暴露身分。 此刻父親問起,許長安只低聲說了一句,「我不想爹爹生氣。」 見父親在氣頭上,她心裡隱隱有了應對方向:不吵不鬧,暫時示弱。畢竟是骨肉至親,縱然父親再生氣,也不會真將她怎樣。 「難道我現在知道就不會生氣了嗎?」許敬業陡然提高了聲音,眼睛通紅,他驀地抬拳,「砰」的一聲,狠狠砸在床欄上。 床欄晃動,許長安睫羽低垂,輕咳出聲,蒼白的臉頰因咳嗽而變得通紅。 「妳……」許敬業揚起右手卻又頹然垂下,高漲的怒火無處發洩,女兒因他而受傷,而高氏早就長眠於地下了,可他又著實委屈憤慨,「是我糊塗,我連個兒子都沒有,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爹——」許長安長眉微蹙,她強忍著胸口的疼痛,一字一字道:「您還有我。」男子能做的事情,她一樣可以做到。 「妳?」許敬業的視線在女兒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句「妳有什麼用」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看到女兒蒼白的面頰、微紅的眼睛,他把已到嘴邊的話語強行壓了下去。 不管怎麼說,女兒都捨命救了他,縱然胸中憤懣,他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直白傷人的話,那顯得他太薄情寡義了一些。 可他心裡又怎麼能不惱火? 良久,許敬業緩緩閉上雙目,感歎一句,「妳要是兒子該多好……」 他滿是遺憾的話語讓許長安心裡一酸,失落之餘又覺得不甘。她抿了抿唇,神色認真而堅定,「爹,如果您願意,可以繼續把我當兒子看,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 「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許敬業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竟笑出聲來,「難道我還能把這金藥堂繼續交到妳手裡?」 金藥堂許家,以製藥為主,已有上百年歷史,向來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婿。 許敬業自小厭惡藥的氣味,不肯學醫,不過他是家中次子,自有長兄繼承衣缽,他不想學也沒人逼他,他自己樂得逍遙。 可惜後來長兄去世,沒有男丁,他二十多歲上不得不半路學醫,奈何天賦有限,他也實在沒興趣,只能費力經營藥鋪,勉強維持著祖上榮光。 所幸他有個好「兒子」,天賦不錯,又勤奮好學,小小年紀就遠勝於他,自十三歲起,「兒子」就開始幫他打理金藥堂,短短兩年內扭虧為盈,還在去年時疫中建議他為窮苦百姓贈藥,使得金藥堂許家的名頭更加響亮。 許敬業喜不自勝,對「兒子」越發親厚,他心裡清楚,如果不是有這個「兒子」,僅憑他的本事,或許能參加藥王誕,但絕不可能上第一炷香。 可這麼好的兒子,怎麼偏偏是個女兒呢? 「兒子」以前有多得他心,現在就有多讓他失望。 在他看來,所謂的聰明勤奮、孝順體貼,甚至是生死關頭的以命相護,都只是錦上添花,在「不是兒子」這個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父親的笑聲苦澀而淒涼,他最後一句話混在笑聲裡,許長安沒聽清,微微蹙起了眉,「爹?」 許敬業回過神來,稍微提高聲音,語氣不自覺變得刻薄,「把妳當兒子看?怎麼當?讓妳繼續打理金藥堂嗎?」 許長安輕輕搓了搓發涼的手心,只當沒聽出父親話裡暗含的譏諷。她認真地看著父親,「為什麼不可以?爹應該也知道,行醫製藥,打理家業,我不比誰差。」 她下意識收起暫時示弱的心思,儘管此刻身體虛弱,聲音不高,仍說的極為清晰。 不同於許敬業被逼無奈半路學醫,許長安從小就喜歡醫術,自有記憶開始,她就在為此努力,她相信自己能做好,絕不會墮了許家的名頭。 許敬業當然知道她能做好,可那又怎麼樣呢?女兒就是女兒,怎麼也變不成兒子。 不過此刻顯然不是爭論的好時機,也沒有了再爭論的必要,跟她一個姑娘家有什麼好爭的?他不接女兒的話,只盯著油燈跳動的火苗出了會神,哂然一笑,半晌方道:「妳好好歇著吧,我改天再來看妳。」 見父親抬腳欲走,許長安忽地想起一事,「爹,宋嬤嬤和青黛……」 這母女二人是母親高氏留給她的,一直服侍她飲食起居,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前,為數不多知道她身分祕密的人。 她受傷後就沒見過她們,連伺候的丫鬟都換人了,說不擔心是假的。 許敬業腳步微頓,「妳放心,我沒把她們怎麼樣。今天太晚了,明天就讓她們過來。」說罷,他轉身離去,不再看女兒一眼。 知道宋嬤嬤和青黛無事,許長安稍微放下心來。 父親走後,房間恢復了安靜,望著油燈跳動的火苗,她內心深處忽地湧上一陣涼意。 明明是四月底,可她卻覺得,不止是手心,她四肢百骸都有些發冷。 她這次受傷不輕,又是在胸口,甚至還昏迷了一段時間,然而父親除了在她剛醒來時,那句似乎是擔心她牽動傷口的話語之外,再無半分問及她的傷勢,彷彿父親的眼裡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兒子。 許長安闔上雙目,許多舊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 從記事起,父親對她就表現得非常看重,等她漸漸展現出在學醫製藥方面的興趣後,父親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東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裡她稍微有點頭疼腦熱,父親就噓寒問暖關切不已。 一夕之間,父親態度大變,還真讓她有些難受。 她原以為,知道她的祕密後,父親固然生氣,但見她受傷,父親應該是擔心難過多於憤怒責怪的,沒想到事實跟她想像中有著不小的出入。 許長安自我安慰,別急,總得給父親一個接受的過程,兒子忽然變成女兒,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氣頭上,等過些時日就好了,他們畢竟是骨肉至親。 夜還很長,許長安沒再睡著,只靜靜地躺著,不知不覺竟挨到了天亮。 陽光透過窗櫺照進房間,桌上的油燈早就滅了。 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宋嬤嬤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後出現在門口。 「可憐的少爺啊,您還好吧?傷得重不重?大夫怎麼說啊?」還沒到床前,宋嬤嬤就先紅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傷勢,又怕不小心傷到她。 「我沒事。」許長安不想讓她們擔心,笑了笑,溫言寬慰,「看著嚴重,但沒刺中要害。」 青黛明顯不信,小聲嘀咕,「還說沒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爺」身邊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滿鮮血。 「確實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學醫的,有沒有事,我還不清楚嗎?」許長安笑著轉了話題,「倒是妳們,我爹沒為難妳們吧?」 宋嬤嬤搖了搖頭,「沒有。當時情況亂糟糟的,老爺讓人把我們關進柴房,說是得了空親自審問,興許是他事情多,就把這事忘了,關到今兒早上,就放我們出來了。」 至於她們兩天水米未進,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頓飽飯的事,就沒必要告訴主子了。 許長安見她們雖容色憔悴,精神倒還不錯,身上的衣衫也都乾淨整潔,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樣子。她點一點頭,不再細問,由青黛幫著潔面漱口。 因為身上有傷的緣故,廚房準備的早餐格外清淡,許長安動作不便,在青黛的幫助下,用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宋嬤嬤一直在旁邊看著,適時地遞上帕子,憂心忡忡地問:「少爺,您以後可怎麼辦啊?」 許長安擦拭了一下唇角,放下帕子,道:「什麼怎麼辦?」 「大傢伙兒都知道了您是個姑娘,也知道您以前整天跟男人打交道,將來說親……」 對於宋嬤嬤的擔憂,許長安莫名地不太喜歡,她長眉微蹙,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淡淡地道:「先養傷吧,旁的事情以後再說。」 她素來待下隨和,但畢竟做了幾年金藥堂的少東家,臉上不做表情時也頗有幾分威嚴。 宋嬤嬤瞧著她的神色,動了動唇,不再說話。 青黛連連點頭,「對,是得先把傷養好。」 說來也是許長安運氣好,一則匕首刺偏了少許;二則她為掩飾女子身分,在胸前遮擋了好幾層,所以傷勢雖然嚴重,萬幸沒有危及性命;三則她在藥王廟受傷,當日在場之人皆是參與藥王誕祭祀的杏林人士,止血及時,金藥堂的金瘡藥又靈驗,熬過最危險的那段時間後,餘下的只需好生靜養了。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許長安乾脆臥床養傷,她每天按時用藥,悉心調養,傷勢也逐漸好轉起來。 「改天」這個辭極其玄妙,自這天以後,許長安連續數日都不曾再見到父親,她還是從青黛口中得知,他外出散心了。 許長安正用湯匙緩緩攪動著面前的湯藥,試圖讓其冷卻的快一些,聞言,她下意識抬頭,「外出散心?」 青黛點頭,「嗯,前院的丁香是這麼說的,都出門好幾天了。」 許長安停下手裡的動作,她垂下眼眸,長長的睫羽在臉上投覆下一片陰影,「好幾天了啊……」居然連告訴她一聲都不曾。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快,青黛小聲道:「少……小姐不要擔心,父母和子女之間哪有隔夜仇呢?老爺現在只怕還在氣頭上,等他回來就好了。」 許長安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苦澀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她喝了一盞茶,又將一塊蜜餞放入口中,甘甜很快取代了藥味。她擦拭了一下唇角,緩緩說道:「但願如此。」